7 結緣 公然冒充
這兩人誰都只問不答。
一個寡欲淡漠,沒有感情,殺性起了連他自己都殺。
一個低靡恹恹,沒什麽情緒,鹹魚到連花都不想開,但卻執著不做人。
天書發出膽小的豬叫聲,一頭紮進冶昙的懷裏,瑟瑟發抖,只露出一只蓬松毛茸茸的尾巴:【哼啊哼啊,主人生氣了很可怕的,他認不出我,但又能感應到你身上有天書,會以為你盜竊了天書,我們還是……先逃吧!】
因為天書的舉動,冶昙手中的玉簡化作點點螢火,也一同消散進血色紅衣裏,那血色紅衣上一道道天書墨字,剎那顯現又消失不見。
子桑君晏墨色瞳眸微動:“天書化形?”
冶昙看着子桑君晏的眼睛安靜不動,沒有一絲勉強:“主人。”
天書震驚,望着公然冒充自己的冶昙:【?!】
子桑君晏再次瞬移閃現,這次冶昙沒有動。
紅傘後傾,露出整張臉,墨綠的眼眸靜谧剔透,如翡色清澈的湖,墜落了霧月的輕薄。
四目相對,咫尺之間。
子桑君晏面容沉靜,毫無冷戾之意,永夜一樣的眼眸淡漠不動,近距離看便給人極大的壓迫力。
就像在曠野,獨自一人仰望壓下來的蒼穹。
冶昙近距離看着子桑君晏的眼睛。
子桑君晏跳下地獄道前告訴新的天道傳人,天書出了問題,修真界有大劫。
死後看到罪魁禍首,心中是何感受?
祂這樣想着,聲音很輕:“天書所寫,只是天道的意思。讓你跳下來,不是我的本意。”
那翡色的眼眸沒有任何情緒,超脫空無,非人,非妖,眸光卻像綴了春意将落未落的雨水,溫柔微涼:“主人既然覺得我出了問題,為什麽還要跳下來?”
子桑君晏眼中的冷靜沒有分毫變化,像沒有靈魂的神像:“你暫時跟着我。”
說完,便要繼續趕路。
但是,在他動之前,冶昙伸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
“怕追不上你,心裏一時着急,忘了化出鞋子。”
子桑君晏眉眼神色冷靜,寡欲無情,回頭平平看去。
抓住他的人微微偏頭,眸光很輕。
翡冷色的湖,秋水眠于冰雪春山之間,似有若無的清霧。
微斂了,安靜望着子桑君晏的眼睛。
像是征詢,像是恹恹,下一瞬便會神魂放空,卻堪堪維持了輕薄的專注。
“主人,鞋子該怎麽幻化?”
……
子桑君晏心無旁骛,行走在獨自一人的黃泉道途。
在他的肩上,坐着一個精美的人偶,比展開的手掌略大一些,紅衣白發,雪色足踝像清晨未開的茉莉花苞,人偶舉着一把紅傘,傘上趴着一只小小熊貓。
冶昙是植物,植物沒想到要走路,忘了幻化出鞋子。
子桑君晏也不需要去懂,如何讓妖物幻化出鞋子。
天書向來是在主人身上的,于是,冶昙被他變小,放在了肩上。
【你怎麽冒充我,撒謊騙人呀?】天書滞後反應,終于想起來這一茬。
冶昙翻着天書衍化出來的玉簡——如果保持和天書的身體接觸,幻化出的獨立書卷就不會消失。
冶昙蹙眉:是他自己認錯的。
天書:【你就沒有責任嗎?】
冶昙微微想了一下,好像是的,垂首乖乖認錯,沒什麽精神:哦,我去跟他說,這只小熊貓才是天書。
天書瞪大眼睛:【不行!主人聽不到我說話,不會信的!】
冶昙立刻擡眼:合作愉快……你跟在你主人身邊陪他最後一程,我繼續找變回去的方法。
【也……也不是不行。】
不過,冶昙有點好奇:他為什麽會認不出你?從前你們是怎樣溝通的?
【從前不溝通,就是時候到了,天道想讓他看,主人就會忽然感應到,看到天書裏需要執行的某一頁。】
冶昙:他不是天道傳人嗎?不能自由選擇看到什麽嗎?
【天機不可洩露,就算是主人也沒有辦法想看什麽就都能看到。你最好也小心點,雖然現在沒事,但等天道想起來了,随時都會算賬的。天道喜怒無常,最是無情,看看它怎麽對待主人就知道了。】
冶昙擡手将趴在傘沿探頭,差點掉下來的天書接住,垂眸和它對視:天書令後面,還有一句話,你也知道吧?
祂平靜緩慢說出那句天命:殺子桑君晏者,冶昙。好巧,我的名字就叫冶昙。
【!】天書蓬松的大尾巴都豎起來了,【這、這不可能,一定是誤會!】
冶昙眨了下眼,眼底依然沒什麽興致,慢吞吞地問:什麽誤會?
【那個背刺主人的壞蛋,天書上明明寫的是……是他的名字才對。】說到一半,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不能主動透漏內容,結巴了一下。
冶昙:哦,那個人的名字叫什麽?
【……】天書張了張嘴,【咦,他的名字叫什麽來着?我怎麽忽然想不起來了。不可能的,我怎麽可能想不起來?】
冶昙沒什麽精神:子桑君晏說天書出了問題,難道是指,一萬歲的老年癡呆?
【不行不行,我不可能弄錯,我才剛有靈智,怎麽可能老年癡呆?】天書肚子上的白毛翻得飛快,終于停了一下,它擦了一把汗。
【不是我弄錯,是天書被改寫了!】
冶昙恹恹:天書還可以改寫?
【天書是以天道道意寫上去的,能寫當然就能改,只是很難很難。不過,主人就曾經改寫過一次。】
冶昙微微擡眸:子桑君晏改寫過天書?那他為什麽不改寫自己的天命?
【天命哪是那麽好改寫的。得有道意筆墨,付出極大的代價。主人不是那種膚淺自私,只想着自己活命的人。身為天道執法者,他改寫天書是為了建立律法,約束修士不可恃強枉殺凡人。】
冶昙眸光微動,終于從半死不活的鹹魚變得有了點活氣:這麽說,如果我有足夠的道意筆墨,只要寫上,“冶昙從人變回了花”。那麽,我就能變回去了?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但是你,為什麽非要變回去?】
冶昙斂了眼眸,溫柔又恹恹:因為我膚淺自私,只想着自己變回優昙婆羅,回到我原來的地方睡覺。因為你的主人,我被迫變成了人。
【……】天書愣住了,【化形不好嗎?還有脆甜的樹枝吃。】
冶昙看了它一眼,沒什麽精神:你吃的不是樹枝,那棵樹是我積攢萬年的修為外化的表象。
【啊,修為這麽珍貴,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冶昙:如果不這麽做,這麽多的修為背在身上,我又不開花,會變成大胖子的。這些修為都可以給你吃,只要你幫我收集道意筆墨。怎麽樣,這麽做會對你有損害嗎?
天書愣了一下:【那倒不會。我只是道意的載體,天道自己不管,跟我沒什麽關系。我可以幫你把散落天地的道意筆墨收集起來,但至于怎麽制造道意筆墨,我就幫不了你了。這樣看的話,已經有一點了。】
冶昙好奇:哪來的?
【就是……】天書睜開眼,嚴肅地說,【就算天命是你改變的,我也不可以直接告訴你啊!】
冶昙想了想他們之前的對話,改變天命……難道指的是,天書上原本殺死子桑君晏的人,從那個犯人變成了祂,這件事?
所以,已經書寫好的天命被篡改,就會制造出道意筆墨?
但什麽樣的改變,會讓天書甚至不記得那個犯人的名字?
那個人可是直接捅穿了子桑君晏的心髒,子桑君晏自己主動将心頭血給祂的這件事,應該不至于讓天道把兇手的罪名按在祂頭上吧?
冶昙一時想不明白,以那個天道的神經病程度,說不定就是那麽不講理呢。
子桑君晏卻已經走到了地府入口。
漫長的黃泉道途盡頭,森林之外,是一片望不見彼岸的河,河水渾濁冒着森冷白霧,岸邊是大片大片紅色的彼岸花。
河中仿佛有無數眼睛藏在裏面,悄然窺視,讓人骨髓發涼。
子桑君晏望着河水,擡手将肩上的冶昙輕輕放好:“坐穩。”
冶昙還是第一次來冥府:“不等擺渡的冥差嗎?”
“不是所有人都會被渡。”
子桑君晏走上了忘川河面。
平靜的河水瞬間洶湧起來,渾濁的水中不斷露出幾根森森白骨。
水中的倒影,露出半只眼睛,不懷好意想要将水上的人颠倒。
那是人心的貪嗔癡恨裏誕生的蜃景幻象,無形無相,無法殺死,一不小心就會被寄生心魔。
冶昙:“小心,這水是碰不得的,越是修為高深之人,越是容易被寄生反噬。”
子桑君晏并沒有真的踩在水面上,他腳踩過的地方像是有星象一閃而生,幾乎是踩着群星走過,心無旁骛,沒有任何東西可入他眼中。
冶昙擡眸望向河面風景。
走到一半的時候,冶昙在森冷白霧裏看見了一座高聳的碑銘。
碑銘是黑色的,大半隐在河霧裏,隐約看見上面白色的篆書:枉死之人不渡、自戕之人不渡……
枉死、自戕,子桑君晏算哪一種呢?
子桑君晏心無旁骛行于弱水之上,看似不緊不慢,眨眼間便已經将河中的碑銘抛到很遠之外。
看見彼岸的時候,像是穿過了什麽屏障,似乎一下子便熱鬧了起來。
那是一座巍峨的城池,城池外有護城河。
河中兩岸燈火通明,岸上像是人間的上元花燈節一般,游人如織,花團錦簇。
只是仔細看去,往來分明都是各種鬼魅、精怪、鬼修,還有……佛修。
天書解釋說:【妖族與浮屠佛鄉的城池,均與地界接壤。浮屠佛鄉因為對妖族迥異的态度分裂成東西兩教,東極佛鄉認為妖族也是和人族一樣應當平等對待的衆生。西極浮屠認為妖族本就是堕落的惡念所化,力主鎮壓超度。他們都與地府關系不錯,有菩薩在地獄度衆生。】
整個地府張燈結彩,從最外面的城池就已經開始,不由讓人想到是不是有什麽重要慶典。
天書趴在傘上:【他們是在慶祝。】
冶昙:慶祝什麽?現在似乎不是中元節。
【慶祝,主人死了。】
冶昙:嗯,看不出來子桑君晏的人緣那麽差,鬼緣這麽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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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