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好鬼緣 “生死簿,我自去取了”……

城池大開,寬闊的大路鋪着彼岸花織就的紅毯,無人無鬼行走,顯然是留給貴客的。

子桑君晏走上去的時候,整座城的鬼物都向他投去了目光。

鬼魅的聲樂停了一瞬,很快又歡快地繼續。

這歡快像是蒙着假面,影影綽綽,森冷悚然。

冶昙坐在子桑君晏的肩上望去,所見皆是扭曲的面容,有些堂而皇之滴着血淚笑嘻嘻地望來,有些面容隐藏在或猙獰或妖魅或溫婉慘白的面具後。

擡眼望去,天穹高遠布滿陰沉黑紅的雲,烏鴉啼鳴振翅,城池上方灰白碑界陰刻着:枉死城。

子桑君晏心無旁骛,就像行走在獨自一人的黃泉道途之上一樣,無視一切,平靜地走在這條鬼聲喧嚣的城中大道。

這大道紅毯一直通向城主府。

巍峨森冷的建築仿佛白骨鑄成,詭異可怖又莊嚴肅穆。

城主府前,位列無數地府鬼修。

最前方一位面容沉穩的男人,面容發青,眉心深鎖,率先出衆,拱手對子桑君晏一禮,不卑不亢:“恭迎尊主。”

所有鬼修一齊行禮:“恭迎尊主。”

一身玄衣沒有感情的子桑君晏,站在他們面前,比他們更像是此界主人:“不必。”

衆位鬼修禮畢,對視一眼:“我等已備好宴席,為尊主接風洗塵。請——”

紅傘傾斜,冶昙也随之微微偏頭,眸光澄靜,神情放空:這麽客氣?

天書甩甩尾巴:【那不是客氣,是理所當然。】

冶昙:嗯?

【主人在這裏是比十方殿主更高的存在。你知道我吧,天書令上寫了名字的,就是要死的人。地府的生死簿也是,寫了名字就是時候到了要死的人。但是——】

天書矜持了一下:【我比生死簿要大,我上面出現的名字每一個都是生死簿上沒有的大人物。所以,主人比地府的十方殿主的地位更高。】

冶昙微感意外:他私下還兼職了地府的死神?

天書:【不是這樣的。現在的世道飛升艱難,一些高階修士難免會打陰司的主意,不肯輪回轉生,有些成了氣候修成鬼王,地府也拿他們沒辦法。這種時候就會請主人幫忙。】

冶昙:也就是說,以前那些地府搞不定的鬼王,找的是天道傳人子桑君晏幫的忙。

天書與有榮焉:【沒錯!】

冶昙的臉上沒什麽情緒:那,如果天道傳人死了,他們該找誰幫忙鎮壓?

【哎?】天書瞪圓了眼睛。

子桑君晏神情沉靜,眼中無波無瀾,他顯然不是會喜歡這種排場的人,卻客随主便沉默走入了城主府。

“請上座。”

子桑君晏舉止從容,在左邊宴席入座,并沒有坐主人讓出的主座。

那枉死城城主也不再推诿,正襟入座,輕輕擊掌。

編鐘鼓樂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但聞其聲,不見樂師的身影。

魅鬼舞姬拖着長長的衣擺逶迤而來,屈身行禮,婉轉傾倒壺中的玉液。

枉死城城主眉頭深鎖,卻舉起酒杯,露出和煦的笑容:“尊主遠道而來,請……”

冶昙從子桑君晏的肩上下來,變回原來大小,與他并肩坐在一起。

酒樽剛剛舉起,正要奉給那位尊客,忽然被一只手中途接過。

魅鬼手指一頓,并不松開,反而擡眸看去,望見一片翡冷色的湖。

樂師的音符忽然遠去消失不見,像空靈的梵音,隔着水面,若有若無。

杯中瓊漿輕輕漾起水波漣漪,水聲忽大。

她竟不知何時掉了下去,慌忙掙紮,四周卻是無邊無際的海。

九幽地獄最深處,有無邊苦海。

冰冷的海水晦暗如血,水下卻結冰一樣,綻放出一朵一朵半透明的水色青蓮。

無邊冰雪色中坐着一尊若隐若現的人影,雪衣玉顏,閉目冥修。

兀自清淨,眉目超然聖潔,無欲無求。

像得道和超脫的彼岸極樂。

魅鬼掙紮游去,在接近的那一瞬忽然僵住,像是看見了無可名狀的大恐怖。

看見,那個人身上纏繞着白色藤蔓一樣無邊咒印枷鎖,枷鎖的根系紮在苦海深處。

那些冰雪色的水蓮花,就是這無邊咒印枷鎖。

它們像是活的,似一個個無知無覺有形無魂的半透明的魔物,纖弱執著地依纏在他身邊,姿容絕色,茫然頹靡,懵懂病态。

剎那枯榮,且開且死。

似是終有一天,會将那閉目打坐的人徹底吞噬。

卻見水中的人影睜開了眼睛,靜靜地看向她:“多謝。”

眼前依舊是地府宴會,方才剎那不過是她忽入魔障。

魅鬼打了個寒蟬,瞬間清醒,像是燙到了一樣縮回執着酒杯的手。

面前的人撐着紅傘,紅衣越靡豔,眉目越皎潔清聖,似溫柔的春風途經了幽暗森冷的黃泉。

并無半點可怖。

魅鬼的紅唇卻仍舊微微顫抖,渾身發寒,她在恐懼,為她也不知道真意的大恐怖。

冶昙剛拿起酒樽,旁邊忽然伸出一只手穩穩蓋住杯口。

枉死城城主眉頭一跳,對侍酒的豔鬼擺手:“下去吧,無我傳令,人鬼不得入內。”

酒樽被子桑君晏的手指蓋住,冶昙垂了眉睫,本就沒什麽興致的情緒,愈發的低靡。

祂輕輕看了眼。

子桑君晏墨色眼眸靜靜看着枉死城主,對冶昙平靜地說:“不能喝,酒裏有毒。”

啪!

枉死城城主臉色大變,酒樽迎面飛來,擊碎他手中的酒盞,立時灑落滿地。

地毯上的曼珠沙華沾酒即枯。

瞬間,數位鬼修憑空出現宴廳之中,嚴陣以待。

子桑君晏眼神冷銳沉靜,一瞬不瞬看着枉死城城主:“生死簿可能出了問題,我要看一眼。”

“果然是為生死簿而來,快去報信。”枉死城城主拂袖起身,如臨大敵,“不計一切代價攔住他,絕不能讓他得到生死簿!”

天書瞪大眼睛,咬牙切齒:【可惡,讓你說中了,這些死鬼居然真的要對主人下手!】

冶昙的臉上沒什麽情緒:你都說他生前就比十方殿主還厲害了,本來人鬼有別,偶爾業務幫忙互通有無還好。但他一死,有他在地府,十方殿主又該往哪裏擺?

祂看着傾灑在地上的那加了毒的酒,要不是子桑君晏,祂就能嘗一口了。

畢竟是用來毒天道傳人的酒,一定不一般。

說不定就能毒到讓祂開不了花。

并非是祂執著不做人,主要是因為,化成人形後更容易漲修為,到時候恐怕就算祂不想,也得開。

冶昙蹙眉,輕輕看着子桑君晏。

【好險,要不是主人發現得早,你差點就喝了。你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主人超帥?】

冶昙:在想,他真的不是天道派來,特意天譴我的嗎?

【啊?】天書懷疑自己沒聽清。

此刻的枉死城宴客廳中卻是一片混戰。

風暴中心的子桑君晏眸中神情如水沉靜,他并未如何動作,四面八方所有的攻擊卻全都差之毫厘落空。

一波攻擊不中。

子桑君晏伸出手放在冶昙的肩上,輕聲淡淡:“走。”

冶昙再次變小,被他穩穩放在肩上。

子桑君晏的左手凝聚出一柄黑色的刀,長得和之前冶昙手執的那柄洞穿子桑君晏心髒的匕首極像。

只是這刀通體漆黑,啞光無鋒,寬約兩指,一直到刀尖才收窄,只比手掌略長一些,比起兇刃,更接近一尊瘦長的墨玉碑令。

衆鬼修見他手中出現武器,頓時臉色驚變,卻牙關緊咬,不退反進,攻勢再度猛烈。

子桑君晏的眼中卻沒有他們。

不管戰局多險惡,他腳下都沒有停下來過一分,那雙永夜一樣墨色的眼眸,從始至終只靜靜望着被擋在最後面的枉死城城主。

那雙眼睛沒有任何冷戾殺意,只是冷銳專注的平靜,卻叫所有人感到深入骨髓的畏懼。

對視的那一剎那,就已然明白自己在他面前沒有一戰之力。

縱使白骨堆成山川險壑,也一樣會被碾壓蕩平。

刀鋒貼着武器,一路游刃有餘挑飛蕩開無數兵刃。

眼前萬千殺機,撐傘坐在子桑君晏肩上的冶昙卻一直很穩。

不過眨眼,他已經突破重圍走到了枉死城城主的面前。

好快!

枉死城城主滲出冷汗,瞳孔微張。

子桑君晏墨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凝視着他的眼睛,執刀的手按在他的右肩上,就仿佛他本來就該站在這裏。

枉死城城主本就發青的臉越加慘白。

他已死去很多年了,卻不曾料到,有朝一日還是會再次面臨死亡的威脅。

即便知道傾這一城之力也無法攔下這個人,但他還是未曾料到,會敗得這樣的快。

他心下苦笑,若是沒有這些殺陣,那人從宴席座位起身走過來,說不得還要更慢。

子桑君晏的面容并不冷戾,也從不以聲勢威吓于人。

第一眼給人冷峻壓迫感極重的沖擊,反倒是因為那張臉生得過于俊美尊貴。

以至于,雖然他的神情很少波瀾,寡欲沉靜,那雙寒潭一樣深靜的墨色眼眸便已經給人極大的壓迫感。

就像孤立無援,面對壓下來的蒼穹,面對深海一樣漫不見底的死亡。

“生死簿,”子桑君晏眼眸冷靜,沒有感情,“我自去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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