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夜雨闌珊
接連晴朗了一個月的天氣,終于在八月十五日破功了,從早上便開始下雨,似乎是想趕在秋天過完之前,把整個夏季未曾下夠的雨水全部落下來。
大雨一下便是一日。
到了晚間,燕瀛澤下帖子請的人都頂風冒雨的到府衙中來了,這便是作為一個上位者的好處。不管你要見任何人,只消一句話,人家都得俯首帖耳的過來,燕瀛澤深刻的體會到了。
世上最難的事情之一,便是如何讓別人心甘情願的掏出口袋中的銀子,此刻,燕瀛澤便是打的這個主意。不過,恐怕還是要白子羽配合才可以了。燕瀛澤心中在想,白子羽若是知道了自己的這個損點子,會不會直接把梨花針灑在他臉上。
白子羽到前廳的時候覺得有些奇怪,燕瀛澤不是宴請城中的巨賈富戶,怎的這廳中還有許多的閨中女子?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正自奇怪,身後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燕瀛澤,白子羽用眼神詢問,燕瀛澤摸了摸下巴:“那個,子羽啊,待會兒如果是你聽到了什麽,別介意,千萬別介意。”
白子羽覺得自己在燕瀛澤的話中聽出了心虛的成分,擡眼又看了燕瀛澤一眼,燕瀛澤推了推他道:“進去吧,宴會開始了。”
白子羽點頭,準備進門,衣袖卻被燕瀛澤拉住了。
“怎麽?”
某人一臉心虛道:“那個,子羽啊,我還是告訴你吧。”
白子羽輕敲了敲手中的折扇,靜等燕瀛澤開口。
燕瀛澤又心虛的瞅了白子羽一眼道:“就是,我前幾日讓晨輝去放了個消息。”
“嗯?”
“就是說,就是說,這個,鎮遠将軍,尚未婚配,欲擇佳偶。”說罷指了指廳中一幹閨閣小姐。
“哦,那好啊,子羽便在此恭祝世子殿下得償所願,早日覓得佳偶。”白子羽收了折扇,準備進去,燕瀛澤又拉住了他。
“又怎麽了?”白子羽問。
“你別亂想。”
白子羽聽到燕瀛澤的話反倒笑了:“我為何要亂想,你是為了厍水城,是為了百姓。既然要做戲,那便做全一點,進去吧。”
一跨進門檻,堂內便鴉雀無聲,他二人一動一靜,所有的目光便全部凝聚到了他們身上。燕瀛澤便眉頭微微的皺了皺,那些人的目光,如刀般在他與白子羽的身上掃來掃去。
這種注視他十分不喜,但是反觀白子羽似乎跟沒事人一般,盡自拉了他的衣袖走到了主位上坐定,他自己則坐到了燕瀛澤的對面。
這本來是好事情,白子羽甚至還配合他做戲,可是燕瀛澤卻覺得一顆心沉了下去……
白子羽正搖着折扇微笑着聽着一名女子輕聲講着什麽,那名女子燕瀛澤倒是有印象,正是張誠的女兒張瑤,長得清秀舉止大氣。又因為從小跟着張誠四處行走,絲毫沒有小女兒的忸怩之态。一看便是極有修養見識的。她不知道講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眼角都染了幾分笑意。
燕瀛澤坐在主位上,看着旁邊的白子羽噙着恰到好處的微笑與邊上的人周旋,映着那些妙齡女子的軟語輕笑,他竟然無端覺得有些刺耳,若是非要形容的話,應該稱之為一種折磨。
燕瀛澤開始後悔了,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這種心态很是微妙,就猶如一件珍寶般,怕人家觊觎。他現在就覺得白子羽便是那件珍寶,席間的那些女子便是觊觎珍寶的可惡的盜賊。燕瀛澤為自己心底湧出的不爽吞進去了一杯酒。
平時的燕瀛澤不拘小節,沒有架子,今日卻面色冷冷,獨自飲酒。邊上的女子礙于他的身份,也沒有人敢過來搭讪,一時間桌上的氣氛竟然有些冷冽。孔晨輝覺得奇怪,這個宴席本就是燕瀛澤擺的,消息也是燕瀛澤讓他散出去的,如今燕瀛澤這個主人在這裏裝什麽深沉?
孔晨輝從另一邊的桌上過來在燕瀛澤的耳邊耳語了幾句,燕瀛澤挑了挑眉,想起來了他這個宴席的本意。他端了酒杯,廳堂中衆人見到主人都站起來了,自己斷然沒有坐着的道理,便都跟着燕瀛澤站起來。
張誠與宋濂本就與他一桌,此時燕瀛澤對他二人道:“久聞張宋二位員外的大名,本該早早便去拜訪,無奈軍中事物繁忙,拖到今日才有機會一聚,請二位見諒,本将軍先幹為敬。”說罷一口幹了杯中的酒水。
張誠宋濂不敢怠慢,也飲了杯中的酒水,燕瀛澤又把剩下的幾桌人一一的敬了一杯酒,“想必今日裏大家也知道本将軍是為何設宴,本将軍鎮守邊關本就資歷尚欠,軍中事忙,偏偏又碰到軍饷被劫,如今厍水城百廢待興,卻又苦無資金。唉,所以,若是有些麻煩到大家的事情,還請各位都幫本将軍伸伸援手。”說罷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又倒了一杯酒先幹為敬。
席上衆人一片歌功頌德之聲,燕瀛澤再次舉杯道:“諸位都盡興,本将軍相信,厍水城一定會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越來越好的。”席間一片笑語晏晏,賓主盡歡。
燕瀛澤眼神有意無意掃過了張家小姐,舉杯對低聲張員外道,“早聽聞張家小姐見多識廣,如今一見,果然是不同凡響。”
張員外笑得只見牙不見眼,“常言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小女跟着老夫去過不少地方呢。”
燕瀛澤一笑,收了目光又對着旁邊的宋員外耳語道,“宋小姐安靜娴雅,知書達理,果真是大家風範。”
待看到張員外目光掃過來,燕瀛澤與宋員外碰了一下杯子,對着宋小姐溫柔一笑走到了下一桌……
宴席散盡,棒槌手中已經多了一疊庚帖,均是方才那些女子的。棒槌把手中的東西一把塞到了小泥巴手中,小泥巴揚了揚手中的庚帖問燕瀛澤怎麽辦。
燕瀛澤頭都沒回望着門口道:“燒了。”
大雨稍稍小了點,但是沒有見到白子羽,于是問棒槌有沒有見到。
棒槌道:“好像是送張小姐與張員外出門了吧。世子,外面在下雨。”燕瀛澤前半句剛聽完,人已經如豹般奔出去了。
府衙門口,張瑤柔柔對白子羽施了一禮道:“久聞國師博學多才年少有為,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令張瑤好生佩服,若是日後國師不嫌棄,歡迎到張府做客,張瑤定然掃榻相迎,再與國師暢談。”
白子羽微笑目送張瑤上了馬車,張瑤回頭對白子羽道:“若張瑤是兒郎,也想如公子一般,方不負波瀾一生。”
看着馬車徐徐離去,燕瀛澤幾步奔到了白子羽身邊,挑眉邪笑:“喲,子羽這是看上這個張小姐了?”
白子羽捏着手中一枚小小的骨環亦是笑了笑,語氣有一絲贊賞:“這位張小姐,是個很博學的人,她走過許多的地方,對許多的事情更是有着不凡的見解。”
燕瀛澤心中略過了一絲不快,轉眼便看到了白子羽手中的骨環,此刻不顧風度一把奪了過來:“诶,子羽,你這是何物?給我看看。”
“這是張小姐送給我的,一枚扇墜,是她昔日路過岐國之時得到的,是獸骨所制,在岐國送獸骨表示敬重之意。”
白子羽解釋完才覺得多此一舉,燕瀛澤跟着高僧雲游三年,自該知道。
燕瀛澤又挑了挑眉:“哦,難怪,的确很別致。”然後伸手準備還給白子羽,就聽到輕微的咔擦聲,再然後燕瀛澤一臉無辜道:“慘了,子羽,這個扇墜好像碎了。”
白子羽掃了一眼燕瀛澤手中那枚可憐的骨環道:“碎便碎了吧,只是可惜了張小姐一番心意。”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白子羽覺得燕瀛澤在生氣。這個人,白子羽不知道他又在發什麽神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燕瀛澤絕對是故意捏碎骨環的。
燕瀛澤摸了摸下巴:“子羽,弄壞了你的東西,要不我把這個賠給你吧?”然後便遞給了白子羽一件東西。
白子羽看清燕瀛澤手中的東西的時候,無奈搖了搖頭推了回去。
“不過是一枚骨環而已,世子不必介懷。”
燕瀛澤手中的東西,赫然是他的母親留給他的那串從不離身的朱砂。此刻燕瀛澤正一手抓着朱砂,還保持着遞東西的姿勢,白子羽已經錯開一步往前走去了。
燕瀛澤把朱砂戴回了手上,從侍衛手中接過了雨傘跑到了白子羽身後,此刻的雨不大亦是不小。燕瀛澤的傘出現得十分及時,在白子羽堪堪把腳邁向天井的時候。
于是,二人便合撐着一把傘走過了一場漫天夜雨。
燕瀛澤并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尾随白子羽進了他的房間。燕瀛澤本就淋了一點雨,此刻又把傘偏向了白子羽許多,所以,燕瀛澤的左肩此刻是完全濕透了,倒是白子羽身上一絲雨水也無。
白子羽見他這個樣子讓他回去換衣服,他無所謂的一揮手,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太師椅上,白子羽也不啰嗦,拿了一本書在燈下看着。燕瀛澤枕着雙手看着白子羽,看過來看過去,眼前晃動的卻是白子羽跟張瑤說話的場景。白子羽終于察覺到他的目光了,從書上擡起頭問道:“有事?”
燕瀛澤嘆了一口氣道:“我在想,子羽喜歡哪種類型的人,會對哪種人動心。”
外面的風雨又一次大了起來,隐隐伴着雷鳴電閃。
白子羽看了他一眼指着棋盤問:“下棋麽?”
燕瀛澤沒聽到他想聽的答案。
這是他們第二次對弈,白子羽的白子不疾不徐,燕瀛澤的黑子張揚霸氣,黑白纏繞,在縱橫的經緯上織就一局明滅的黑白江山。
夜深人靜,一局棋下了半夜,最後竟然又是一局長生劫,燕瀛澤扯了扯嘴角,一把丢了手中黑子:“子羽,我可以理解為你這是在故意放水麽?”
白子羽亦是丢了手中白子,拿折扇敲了一下棋盤道:“怎會?世子就對自己這麽沒信心?坦白說,你是第一個讓我占不到上風卻也不輸的人,所以該是世子在放水。”
“縱襄王有心,卻不知神女何意。”燕瀛澤趴在桌上嘆息,明滅的燭光映得他張揚的眉眼更平添了幾分柔情。
“世子你怕是話本看多了吧。”
琴聲起,在無邊的夜雨裏,看着白子羽撫琴的樣子,竟然讓燕瀛澤平白的覺得他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荒涼,莫名的想把他擁入懷中。
白子羽明明是時時微笑着,明明是淡雅若谪仙,或許別人看不出來,可是,燕瀛澤就是能從他的琴聲中,能從他的語氣中,感覺出他心裏壓着一些沉重的東西,偏偏還是自己所不能企及的。
明明兩個人的關系很好,燕瀛澤能感覺出他對于白子羽是一個特別的存在的,從開始的插科打诨死皮賴臉的纏着白子羽,到後來的白子羽數度相救。
白子羽已經默許了燕瀛澤走進他的生活中,可是他給燕瀛澤的感覺總是如神祗般遙不可及,任憑燕瀛澤如何努力,都走不進他內心一步,生平第一次燕瀛澤覺得有些挫敗。
于是,在這麽一個團圓的日子裏,本該明月高懸,把酒對月,他二人卻是對雨撫琴,靜聽風雨,到後來,燕瀛澤索性取了碧玉簫來,一琴一簫和着雨聲,直到後半夜雨收雷止。
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那些商賈不是傻瓜,懂得依附強者生存,更懂得取舍,如今的厍水城是燕瀛澤的天下,所以,齊飛虎與沈昀只是象征性的走了一趟,便有了不菲的收入,雖說離被劫的軍饷數額還差得遠,但是讓一方百姓從頭開始,這些錢財還是不至于捉襟見肘。
至于那些閨閣少女,燕瀛澤直接采取了一籠統無視的策略。只是燕瀛澤似乎算漏了一位,那便是張瑤,她似乎跟白子羽很是聊得來,總是隔三差五的來找白子羽聊天。偏偏白子羽還一副十分受用的樣子。
燕瀛澤卻很是郁悶,至于為什麽郁悶,除了他自己,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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