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不見王虎(下) 發現自己喜歡她

之後陸安有些魂不守舍, 在學堂裏聽課也是渾渾噩噩。

終于在放課後,他被歐陽靖羽抓到了書房裏敲打。

“你這孩子,平日裏表現都很優秀, 最近幾日是怎麽了,頻頻走神,無心聽講?”

陸安自知是自己沒有做好,垂頭乖乖挨訓。

歐陽靖羽語重心長道, “距離院試的時間不多了, 這段日子格外重要, 無論是發生什麽, 都要往邊靠靠,不然你又要等大半年才能參加下一次院試。時光易逝, 人生年少看似路還很長,實則不然,尋常家境的孩子沒有幾個半年能夠浪費。煦陽院每年都會有人來, 也會有人走, 走的自然是落榜的學子,他們的家庭已經無力再負擔他走一條看不到頭的科舉路。因此每一次機會都來之不易, 你應當好好珍惜才是。”

陸安點頭受教。

之後歐陽靖羽又叮囑了他幾句,才放他回家。

陸安離開煦陽院時, 天空忽然就暗沉下來,毫無預兆地灑下瓢潑大雨,他等了片刻, 天空烏雲厚重,暴雨沒有減小的跡象,陸安便把書籃護在懷裏,一路跑了出城回家。

秋風夾秋雨, 把陸安淋成落湯雞,他跑到胡家村村頭,看見溫含卉頭戴蓑帽披着蓑衣朝着進城的方向走。

陸安趕忙用手拂去沾在眼臉的潮濕,撥了撥兩鬓的濕發,整理好儀容儀表才走過去,他的聲音穿透噼裏啪啦的雨聲,“你怎麽出來了呀?”

溫含卉把蓑帽往陸安濕漉漉的腦袋上一戴,給他披好蓑衣,又掉頭急步往家裏走,“這陣子秋意漸濃,下雨了氣溫驟降,你沒有帶雨具,我怕你淋雨後感冒,生病了可不好,索性就是出來找你了,結果你已經淋成了一只白斬雞。”

陸安跟在她身旁,不滿意道,“我怎麽就白斬雞了?我承認我剛來家裏的時候是比較瘦小的,可是我早就已經不是那時的我了,如今我身強體壯,哪塊肌肉都不缺的,我最多只能算是落湯雞。”

溫含卉噗嗤笑了出聲,“你這個人自尊心還挺強。你這一襲白衣,淋雨貼在身上可不就是‘白斬雞’嗎?”

陸安眨了下眼睛,抖落了翹睫毛上的一顆雨珠,耳朵有點紅,對于溫含卉的話不予置否,因為他不想被那個屠夫比下去。

他看着溫含卉在氤氲雨霧中前行,繡花鞋踩在泥濘裏,髒了鞋沿,腳下也不由加快步伐,“我們快點回家吧。”

結果自稱身體強壯的陸安回到家後,鼻尖發癢,偏頭小聲打了兩個噴嚏,還是被溫含卉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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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安:“……”

溫含卉憋着笑,無奈搖頭,給他燒了些熱水,把他推進寝間裏淨身,然後在炊房裏一陣翻找,找到兩塊老姜,給他用江南驅寒的土辦法煮了一碗老姜紅糖水,讓他趁熱喝下去。

縱使是這樣,陸安當晚還是覺得頭重腳輕。因為他前腳才放話自己身體強壯,礙于臉面,實在是沒辦法後腳就承認自己淋個雨就生病了,太丢臉了。

他勉強打起精神,裝作沒事人般到炊房忙活,給溫含卉做了晚膳,并祈禱着自己吃完飯會好些。

可惜事與願違,到臨睡前,陸安感覺自己就像個炙熱的火爐,渾身泛起潮紅,很快就被溫含卉察覺出異樣,被趕緊床榻上捂汗。

溫含卉搬來兩床被衾,命令陸安躺在被衾中間,把他裹在中間,卷成了一個胖鼓鼓的蠶蛹。

生病了的陸安唇畔發白,蔫噠噠的像朵被雨劈壞了的小花,了無生機地平躺在床榻上,一雙黑漆的眼睛郁悶的盯着沉寂的房梁頂。隔着薄瓦片,傳來雨滴落下的刷刷聲響,就像他心碎的聲音,還沒有見到敵人,他居然就因為區區淋雨得了高熱!還有不到兩天,她就要去見屠夫王虎了啊!

陸安用力翻了個面,眼朝門簾,寝間裏空空如也,溫含卉不知何時離去。

脆弱的陸安眼眶漸紅,漫上一層氤氲水霧,委屈地抽了抽鼻尖。

恰逢溫含卉端着粥食進來,陸安立馬把腦袋埋進被窩裏,不願意她看見他的虛弱。

溫含卉好笑地看着鬧脾氣的陸安,“生病是人之常情嘛,大家都會生病的,我也有生病的時候,這又不是什麽丢臉的事情。只是你不吃東西就會一直生病好不起來,你想一直生病嗎?”

陸安磨蹭了一會兒,慢慢露出一雙眼睛,看着溫含卉。

溫含卉哄他道,“要我喂你?”

陸安搖了搖頭,自己支起半身,端過粥碗,一口一口勺起粥來。

飯後,溫含卉又讓陸安躺回被窩裏,她摸了摸他額頭,仍是燙得吓人,可是外面大雨不停,電閃雷鳴,夜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她根本沒辦法請郎中來看病。

陸安這場高熱來得又兇又急,到了後半夜,他只覺得自己腦袋有千斤重,連帶着四肢被壓在床榻上無法動彈。

溫含卉只得端來一盆涼水,将帕巾浸濕,擰幹,搭在他額頭上,而後擦過他發燙的身軀,每隔半個時辰就換一塊帕巾重新擦拭一遍,直到天亮。

陸安高燒不退,昏昏沉沉中開始喃喃呓語。

溫含卉換了盆水回來,就瞧見他在床榻上不安地扭動着,只着裏衣的胳膊也從被褥裏掙了出來。

溫含卉給他把胳膊塞回被褥裏,他又難受地拿出來,往複幾次,她無奈問道,“崽崽,你到底要幹什麽?”

她的話像是一根劃開的火柴引燃了陸安的情緒,他的手虛虛地搭在溫含卉的衣袖上,用氣聲道,“你不要走……”

或許是生病讓他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陸安終于是說出口,“不要去見王虎好不好……”

他說完,又陷進昏睡之間。

溫含卉聞言愣了一下,沒說什麽,只是低頭把帕巾浸泡進涼水裏,然後再給他擦了一遍四肢,最後把帕巾洗淨,搭在他額頭上。

此時天已經徹底大亮,陸安的情況未見好轉,今日橫豎是無法起身去上學堂了。

溫含卉一夜未眠,下眼臉覆着一層薄薄的青灰,她稍作收拾,穿好襖子,從木櫃裏掏出存私房錢的錢袋子,披起蓑衣進了一趟城,在城中藥材鋪買了退燒的煎藥。

又去煦陽院,替陸安向歐陽靖羽告假,說了他生病的情況。

歐陽靖羽見到溫含卉,便将陸安的近況同她說了,也強調了臨近院試,他又是心事重重,又是生病請假,對他備考十分不利,希望他能盡快調整狀态,回到學堂聽課。畢竟關鍵時候掉鏈子,是相當令人惋惜之事。

溫含卉應下後,在出城半道上,似乎是下定決心,腳下打轉了一個方向去了集市。

她沿路找到王虎賣豬肉的攤檔,掏錢說自己要買二兩豬肉。

王虎清晨才剛殺好豬,就見到溫含卉,屬實是驚喜又意外,面頰克制不住泛紅,他趕忙給她把肉包好,局促地遞到她手上。

他還想說點什麽,卻被溫含卉先一步打斷,“原本依照約定,我們應該是明日再見面,今日是我唐突提前拜訪了。無意耽誤你的時間,只是我這幾日考慮過後,發現自己暫時還沒有成親的想法。”

溫含卉跟他道歉說,“這本就是我的失禮,若我将此事托阿香轉告你,就更是顯得我沒有誠意和禮貌。因此我還是想當面跟你抱歉,我應該一開始就想清楚,而不是半道毀約。”

王虎神情難掩失望,只是他仍然保持了禮貌,擺手道,“沒關系了。還是謝謝你親自向我道明情況。”

溫含卉亦同他擺手,示意自己還要趕回家照顧陸安。

她走得很快,片刻後便消失在王虎悵然若失的視線裏。

溫含卉回到家,去後院生火煎藥,另起爐竈熬了一鍋粥,切了些豬肉和野菜進去。

之後陸安在混沌的夢境裏被溫含卉喚醒,她把他扶起來,哄着他喝了粥之後又喝了藥,然後裹進被褥裏。

喝完藥,陸安終于開始出汗了,寒氣逼出軀體時,浸濕了他的裏衣,他難受地揪起眉毛。

溫含卉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溫柔地說道,“出汗以後,病就會好啦,崽崽再忍耐一下。”

她撫慰了陸安,他掀開眼皮,點點腦袋,看着溫含卉說話時輕啓的唇畔,一動不動的讓那些讨厭的汗流淌出來。

待到晌午,溫含卉摸了摸陸安額頭,終于是不燙了。

她又把陸安喚起來,要他把濕衣裳換下來再睡。

陸安全程乖乖聽話,只是他有些虛弱,換好衣裳躺回被窩裏就接着睡了過去。

溫含卉把多餘的被褥收走,疊回櫃子裏,自己随便喝了幾口粥,就起身去紡織坊幹活了。

溫含卉無故曠工半天,抵達紡織坊後,她先是找到黃超說明了情況。

按理說無故曠工是要扣工錢的,黃超聽完溫含卉的曠工理由後,看着她疲憊的眼臉,還是顧及她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免去了曠工的懲罰。

黃超拍了拍溫含卉單薄的肩膀,“你挺辛苦的,我就不為難你了,你去幹活吧。”

溫含卉趕忙回到織布機後幹活。

到了放工時,溫含卉找到李阿香,把自己不去相親的事情同她說了。

李阿香雖是感到惋惜,但她尊重溫含卉的想法,因此并未再勸說她。

溫含卉乘着夕陽歸家,她平日裏不負責做飯,因為陸安生病,她自己做了幾頓飯食,皆是菜色樸素味道勉強,她已經開始懷念起陸安掌勺的日子來了。

只可惜陸安還窩在床榻上生着病呢。

溫含卉給他熬了第二副煎藥,怕他夜裏複燒,索性是枕在他床頭過了一晚。

翌日天剛蒙蒙亮時,是陸安先醒了過來。

他感覺自己好多了,手從被褥裏探出,摸摸額頭,已經完全退燒。

彼時有秋風吹起了門簾,帶着一縷晨光落在溫含卉的眼臉上。

陸安垂眸,視線落在她的側臉上久久未動,直到村裏的公雞打鳴了,他才恍然回神,擡手捂住自己的胸膛。

裏面的心跳不知何時變得急促不已。

陸安做賊心虛般又鑽回了被窩,眼睛卻不肯挪動視線,看着她的墨發,她的眉梢,她的睫毛,鼻尖,和唇瓣。

最後,陸安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能再看下去了。

原來他的依賴,他的眷戀,他反反複複的不高興和煎熬,他的過度的占有欲和危機感……所有的感受串在一起,只有一條順理成章的出路。

他對這種感覺似懂非懂,不可思議,既陌生驚慌,無措慌亂,卻又帶着幾絲隐秘的喜悅和堅定。

那一刻起,陸安有了二件無法對溫含卉坦誠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他舍不得用她送給他的刺繡帕巾,就一直藏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每日和繡了自己名字的帕巾一起共眠。

第二件事情是他發現自己喜歡她。

這是兩件或許一輩子都無法坦誠的事情。

在一片靜谧的寝間裏,陸安聽見了自己心裏的答案——

可是這些都沒有關系,就算不能說,我也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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