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你有好報 讓他夜半三更,翻來覆去時,……

陸安又驚又懼, 只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敢垂眸看她的眼睛,迅速跑回自己寝間, 當晚都沒敢邁出房門一步。

直到天亮時分,陸安才把衣裳抱在懷裏,像只烏龜一樣馱着殼,頂着淡淡清灰的下眼臉, 帶着失去純真的感傷, 緩步挪出房門, 并且随時做好縮回龜殼的準備。

萬幸是溫含卉沒事就愛賴床, 陸安成功避開了她,火速洗衣挂起晾曬, 生火淘米煮粥,趁着溫含卉沒有起床,提走一份就去了胡武淨家。

胡武淨自打摔倒後, 脾氣古怪不少, 看見陸安來了有時候會興高采烈地同他講一些過去往事,或許是因為後腦勺上的傷, 他甚至會間歇性把他認成鐵生,而有時候卻又對陸安惡語相向要把他趕走。

這不, 陸安前腳才來,胡武淨就板起一張臉。

陸安見怪不怪,熟門熟路地坐在他床榻前, 檢查他腦袋後的傷口,原本膿腫鼓起的硬塊已經幾乎摸不出來,只是膝蓋上接回的斷骨長勢緩慢,仍是挪動一下他就喊疼。

檢查完身體, 陸安把早膳的粥食端到胡武淨眼前,慣例問,“你自己吃,還是我喂你吃?”

胡武淨好強,受傷以後再艱難都沒有讓陸安喂過,這回也是倔強地支起半身,自行用膳。

他勺了一口粥進嘴裏,含嚼吞下,徐徐瞥了眼陸安,“你今日煮粥忘記放鹽了,沒有味道不好喝。”

陸安眸色微變,目光不自然地挪到自己提來的粥碗裏,屈身勺了一口,果然鹹淡無味,米甚至都沒有熟透,夾着些許生硬。

陸安:“……”

是他心虛,為了避開溫含卉,出門匆忙,太過着急了。

老人心思敏感,見他無言,忽而幽幽道,“你這表情,是做了虧心事的表情。”

他說着來了興趣,手中木勺啪得往粥碗裏一扣,聲音宛如醒木拍案,“你平日裏是一個嚴謹又懼內的人,絕不會輕易犯錯。結合你方才一臉虧心的表情,你怕不是做了對不起溫姑娘的事情!”

陸安被他說得耳尖泛紅,卻是繃住臉色,認真道,“今日您先将就着吃,明日我一定會放了鹽再将粥食提過來。”

胡武淨從鼻尖哼出一聲,沒再說話,埋頭用起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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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陸安将他背出寝間去恭房小解,穿過四合院的天井時,滿眼春光明媚,有清風徐來拂過兩人衣擺,陸安忽然停下腳步問他,“我之前說要給你把那一畝田地翻種油菜,昨日我和溫含卉已經把油菜苗都移栽上去了,如今那裏放眼望去可不是荒草了,而是青蔥的翠郁,您要不要去看一下?”

胡武淨趴在陸安背上愣了一下,讷讷道,“我原本只以為你是為了哄我喝藥才說要幫我打理農田,沒想到你真的種了一片油菜出來……”

“不光是我種的,溫含卉也種了。”陸安嚴謹地糾正他的話。

“外面春景正盛,你也很久沒有出門了,我帶你去看一下?”他又問了一遍。

胡武淨面色猶豫,“你今日不用上學堂嗎?還跟我老頭子在這裏閑聊作甚?”

陸安表示遲到一日并無大礙。

胡武淨仍是不願意,“還遲到一日并無大礙,你趕緊走吧,我看你這張臉都看膩了,免得別人說我拖累了前途無量的陸秀才上學堂,耽誤他考鄉試。”

“你又不是累贅,何來拖累?”陸安平靜的應道。

胡武淨似乎被自己口水嗆了一下,他默了一會兒,勉強嗯了一聲。

這是胡武淨受傷以來頭一回出門,之前他都龜縮在自己那間年久失修的屋宅裏,半步不肯挪。

陸安早已經抽條,高瘦結實的身軀穩穩背着他去了村頭那片屬于他的農田。

胡武淨看到那些鮮嫩的油菜綠苗,叫陸安将他馱到地裏,他想要伸手摸摸。

陸安從善如流。

胡武淨枯紋橫生的手撫過那些蓬勃生長的葉子,安靜地垂看,許久無言。

陸安後背衣裳上漸漸傳來潤濕,他伫在原地未動。

直到胡武淨咳嗽了一聲,說可以走了。

結果陸安才馱着人走出沒幾步,胡武淨又改變了主意,說自己很久沒釣魚了,要留在湖邊釣魚。

陸安當然不放心他一個帶傷的老頭子獨自呆在湖邊,奈何他怎麽勸都沒用,情急之下,他語氣難免說重,“你這人怎麽就不懂事呢?”

胡武淨聽罷冷笑,“你說我不懂事,你就懂事了嗎?”

“我怎麽不懂事了?”陸安好笑道,他可是溫含卉親自蓋過戳的懂事。

胡武淨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你懂事你喜歡溫姑娘?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要遭人戳脊梁骨的,小安。”

陸安當場啞火。

“我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都多,你休想騙我。”

胡武淨得意地朝手下敗将道,“還不快去把老夫的釣具都提過來?”

陸安最終妥協,去給胡武淨把他要的東西都提過來,還褪下自己的外裳披在他受傷的腿上,反複叮囑他要謹慎身體。

胡武淨抓起魚竿擦灰,忽而道,“你放心吧,我還想看着油菜長成,開出明黃燦爛的花。我拼上老命也要好好活下去,既是為了不浪費溫姑娘花在我身上的藥錢,也是為了守護這片油菜田。”

陸安笑問他,“那我也幫了你,怎麽不見你感謝我?”

胡武淨勉為其難,“你放心吧,你喜歡溫姑娘這件事,我不會說出去的,此時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再有第三人知道。”

陸安表情憋屈,“不勞心你替我保密了,我如今只覺得全天下除了她所有人都能看出我喜歡她。”

胡武淨一臉樂呵,幸災樂禍,“沒法兒,你的眼睛和你的心都黏在她身上,屬實太過明顯,想不發現都難。”

陸安亦是心知肚明,他不願再出現昨晚亵渎她的事情,也不想被她察覺到自己的喜歡,他不想給她造成困擾,唯有嘗試避開她。

之後陸安都以照顧胡武淨為借口,在溫含卉還沒有起床前出門。

白日裏完全沉浸于書海裏,把雜念都抛除,歐陽靖羽對他的學習狀态相當滿意,作為重點栽培的學子,他會留陸安下來與歐陽倩文一道開小竈。

歐陽靖羽說,院試考基礎,鄉試重博采,每逢鄉試,皇帝欽點的考官都會現場即興出題,內容面之廣,遠不止四書五經,不拘泥于時政辯論,涵蓋人倫道德,八卦地理,鬼怪異志,若想要應付,則需閱覽方方面面的知識,對事物有自我的見解才行。

想要吸取更廣的知識,則需要在課堂下投入更多的時間浏覽各色書志,歐陽靖羽會模仿鄉試的考官出題,根據書志的內容布置額外的課業。

因此陸安歸家後,也漸漸沒有閑暇與溫含卉坐着看星星聊天。

起初,溫含卉難受了好幾天,但是為了給陸安提供一個安靜的溫書環境,她再委屈也沒抱怨過。

後來,她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在四合院的天井下做縫繡刺繡的活計,既可以補貼家用,又能透過他寝間窗柩麻紙偷偷的看他。

寝間裏,陸安也隔着一層麻紙在看對面模糊的身影。

光是一個輪廓就很滿足。

半晌,他察覺手中毛筆筆尖挂着的墨在白宣上染出一片突兀的墨跡,才慌忙回神,将毛筆架在筆山上。

他捏了捏鬓角,無奈又苦澀,白費一張宣紙,也還是好想她。

與此同時,溫含卉将手中的刺繡收好針腳,走到陸安房門外,低頭看着門簾外“可以打擾”的木牌,她沒有進去,而是伫在外面同他說了聲晚安,“崽崽,我先睡了,明日還要起床幹活。你也不要熬夜,對身體不好。”

陸安應了聲,又等了會兒,确定她已經回房歇下才撩開門簾去淨臉。

回到中庭,他腳下沒忍住朝西一拐,去了她寝間門外,踟蹰一會兒,低聲問道,“溫含卉,你睡了嗎?”

裏面傳來女人迷糊的聲音,“躺下了,就是還沒睡着。”

陸安慢吞吞道,“夏天蚊蟲最多了,不知道你坐在天井下邊有沒有被咬。反正胡老頭身體已經基本恢複了,釣魚釣得可勤快了,我明日所幸就不去看他,去山裏摘些薄荷葉子,你塞香囊裏挂着會好一些,好嗎?”

溫含卉撓了撓小臂上被蚊蟲叮紅的鼓包,唔了一聲,實在是熬不住,也不想陸安熬夜,就叫他去睡覺。

夜色已深,陸安轉身回房。

他已經許久沒有鼻酸,以前不知道,原來疏遠這般磨人,靠近讓他這般膽怯。

讓他夜半三更,翻來覆去時,腦海裏只有一個人。

陸安忽然就很後悔,為什麽要這般折磨自己,他實在堅持不住,他實在喜歡她,光陰荏苒,須臾即逝,他不應該再有僭越的夢,卻也不應該疏遠她,讓他們都難受。

錯的只是他一個人,讓他遭受懲罰,學會自律,就已經足夠。

陸安把壓在枕下的帕巾拿出來,借着淡淡月光看着帕巾上的小書生,還有女人一針一線縫繡的名字,胸膛起伏一下,珍惜地用指尖觸了觸,不想繼續執拗,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應該讓她高興。

至少多陪伴她,多和她說話。

至少不辜負她的期望,考中/功名。

……

油菜是在盛夏長熟,開出滿眼的金黃,那天也是京城和附近鄉鎮的學子參加鄉試的日子,胡武淨覺得這是個好兆頭,自己也不辭辛苦要和溫含卉一道送陸安進貢院考試。

陸安臨出發前,最後一次檢查完書籃,把那張帕巾也放進去,掮起背在肩上,在胡武淨的催促中出了門,三人并肩而行。

這回,沿街學子明顯沒有參加院試時的多,到了貢院外也只能望見稀疏白衣書生。

從院試到鄉試,人數驟減,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不過如此。若是中了鄉試,便有入朝為官的資格。由民到官,是尋常人不可仰望的飛躍。

陸安進考場前,問溫含卉有沒有鼓勵她的話。

胡武淨卻先答了,“你平日裏對待我這個糟老頭子還不錯,行善積德了,佛祖會保佑你好人有好報的。”

陸安瞥他一眼,敷衍地謝過,而後滿懷期待地看向溫含卉。

溫含卉只說,“平常心發揮就好,我現在一個月可以賺一兩銀子了,供你讀書不成問題,就算你沒考中,出來也還可以繼續讀書。”

陸安低下腦袋,探到她跟前,“那你像以前那樣摸一下我的頭,然後我再進考場。”

胡武淨:“……”

溫含卉用指腹揉了揉他腦袋上的發旋,“崽崽已經越長越高大了。我想好送你什麽賀禮了,你出來我就給你重新做一套夏日麻衫吧。”

“好。”陸安掮着書籃走進貢院。

接受檢查過後,陸安領到自己的號牌落坐,等待考官布置考題。

殿上考官提筆沾墨,只落下一字。

張貼在石屏上時,衆考生一片嘩然。

陸安擡眼,就瞧見烈日灼灼下筆鋒淩厲的字——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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