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凄風蕭雪 ...

鶴頤樓後院的一間小廂房,本是放置雜物的儲物間,自從言斐從街上撿回了小巴,便收拾出來成了小巴睡覺的地方。

廂房內,言斐正給小巴虎口處的燙傷抹藥,他就着燭火勾着頭,眼睛幾乎要杵到那幾個铮亮的水泡上。

“還疼嗎?”言斐問道。

小巴搖頭。

“那樣燙的一壺酒倒在手上,怎會不疼?”言斐言語裏的怒氣顯未散盡,卻又找不到地方發洩,“你現在也不裝啞巴了,怎還是不知道吱聲?若非被我撞見,你還傻乎乎地在外面端盤子!”

“言老爺管我吃住,還付我工錢……我自是該勤快些幹活的。”

小巴只比言斐小兩歲,卻矮小單薄的很;此刻他縮着脖子低着頭,瑟瑟縮縮地答話,看着倒像是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正在聽長輩訓話。

言斐撇了撇嘴,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喊我一聲‘哥’,便是我弟弟,今日那話我與衆人說,也是同你說。”

“明日我便去求了我爹,讓你與我一同進學,豫麟書院的朱夫子,當朝帝師,我再求他賜你個好名字,往後定不叫人再輕賤你。”

小巴聞言像被什麽東西燙着了似的一哆嗦,急急收回了手,“撲通”一聲跪倒在言斐跟前。

言斐也被這突然的舉動吓得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燭火本就昏暗,他眯縫着眼睛也瞧不清小巴到底要做什麽,只得連忙伸手去扶。

“你這是做什麽!”

“言斐哥……”小巴擡頭的動作小心翼翼,卻梗着脖子并不起身,“七年前的除夕,是你把我從街上撿回來,贈衣施藥,還留我在鶴頤樓幫工,才保住小巴一條賤命……”

小巴父母早亡,姐姐也餓死在逃荒的路上,被個乞丐頭子撿回去裝啞巴讨飯,還被逼着學人摸錢袋。

日子沒過幾年,老乞丐前腳剛沒,像他這樣每日拿不回幾個銅板的“賠錢貨”就被從破廟趕了出來,只差沒凍死街頭。

這些過往小巴之前從不言語,言斐也只能從街頭巷尾聽說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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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拽着小巴的胳膊細細地聽着,那雙常年籠着細雪的眼睛叫人瞧不出心裏正在想些什麽。

“這些年識文斷字,讀聖人之言,明是非道理,都是你教給我的,這恩,小巴報不上了;你不嫌棄我就已經……”

“打住!”言斐終于聽不下去,費力從地上把小巴拽了起來,“為何要嫌棄你?你可曾嫌棄過我是個瞎子?”

“你不是瞎子!”小巴也難得提高了點聲量,卻馬上又落了回來,“只是遠處的東西瞧不清罷了……”

“我生來體弱,原是看不見什麽的。”言斐重新坐回椅子上,微眯着眸子盯着小巴,“在我小的時候,鶴頤樓遠沒有今日這般景況,我爹忙着生意顧不上,街坊四鄰的孩子都叫我小瞎子。”

“我沒什麽朋友,連街邊的小乞丐都朝我扔石子……”他說着迷蒙的眼神暗了暗,“可你那時不曾與他們為伍,是非便早已在你心中。”

“你可曾嫌棄過我一副殘軀?”

小巴自是忙不疊地搖頭。

“你一個身體康健的好人,都不嫌棄我一個瞎子,我嫌棄你做什麽?”言斐輕聲一嘆,“出身的事兒,誰也選不了,你又何必時時挂在嘴邊,放在心上。”

言斐将想說的話說完,便不再言語,房中一時靜了下來。

小巴勾着腦袋沒有答話。

他不敢答應言斐,可心裏又實在向往,說不出拒絕的話。

現在每日言斐下了學堂,會把自己學來的詩書教給他,也準他到自己的書房找書來看,還時不時和他談論幾句晟京城內學子們關心的時政策論。

小巴剛十五,沒人願意一輩子都窩在鶴頤樓裏端盤子刷碗,況且,言斐平時教他的東西,他是真的喜歡。

可是言斐說要帶他一起進學堂,還要讓當朝帝師給他賜名,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房中沉默被一聲叩門聲打斷,小巴急忙上前開門,恭恭敬敬喚了聲:“言老爺。”

言誠理進門,瞧了眼小巴的手,“傷得重嗎?”

小巴搖頭,言斐已經起身讓開了椅子。

“你母親說你還未回府,我便知道在這裏。”言誠理坐下後瞧了眼身邊的兒子,“怎麽,還是不服氣?”

言斐也不答話,別扭地偏過臉去。

“小巴,你去沏壺茶來。”言誠理見狀也不惱,擡頭支開了小巴對言斐道:“有些事兒,在府裏說,總怕你母親聽去了傷心。”

“爹爹知道你性子執拗,今日的事情小巴沒做錯,你是不會服氣的。”他語重心長道:“但爹爹,也有爹爹的苦處。”

言誠理本也是窮苦出身,鶴頤樓在他手上一路從一個路邊的攤檔做成現在晟京城裏最紅火的酒樓,其中的辛苦不可言說。

可旁人明面上都尊他一聲“言老爺”,背地裏只會紅着眼睛說他滿身銅臭氣。

經商的富賈再有錢,身份還是低賤,跟世家門閥出身的人不能比;他經營着鶴頤樓,裏面的客人各個都是達官顯貴——

他這頭低了四十幾年,到現在也沒有真的擡起來過。

“幼時你體弱,我與你你娘又要經營剛剛起步的鶴頤樓,為怕分/身乏術照顧不好你,我們倆都沒想着再要一個孩子。”言誠理拍拍言斐的肩膀,“你便是言家最後的希望。”

“只有你能出人頭地,光耀言家門楣,父親才能在趙康這樣的小人面前說得了話。”

這也是為何言誠理一直對言斐寄予厚望。

他自小便要言斐勤讀詩書,沒有書院肯收,他便請了先生到家裏來教;好在言斐也好像天生便嗜書如命,教過他的先生各個都贊其資質過人。

言誠理才總算覺得有希望一償心願。

“就算不是為了爹爹,你也要想想你娘。”

言母出身低賤,雖是心疼兒子,卻也自責不能為言家生出個健康的孩子,這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

只有言斐有了出息,她才能安慰自己,總算是對得起言家列祖列宗。

言斐聽到母親,便怎麽也氣不起來了,連點委屈都不敢有。

讀書舉試,高中後出仕為官,是他們一家跨越世俗階級唯一的希望——

自己的父親是如何對自己寄予厚望,自己的母親又是何種處境,他比誰都明白。

“爹,斐兒都知道了,日後不會再沖動了。”他低頭行禮,“可以再求爹爹一件事兒嗎?”

言誠理盯着兒子的眼神疑惑,“是關于小巴的?”

“嗯。”言斐點點頭,“我要小巴跟我一起去書院。”

另一頭小巴剛端着新沏好的茶進門,聞言吓得打翻了茶盞。

*****

鶴頤樓後院角落的廂房內爐火漸暖,而晟京城裏卻依舊是一片雪虐風饕。

二更天的梆子剛過,南巷圍牆邊停着一溜蒙着錦緞的馬車,每輛馬車邊都站着一個牽馬缰的車夫,車夫身邊垂首站着一兩個恭順的小厮。

圍牆對面一棟裝修雅致的小樓前圍着一群少年,個個狐裘大氅,佩瑤簪玉。

費柏翰一行人剛瞧罷“新鮮”,從小樓跌跌撞撞地走出,常浩軒則勾着身子趴在牆根兒邊吐得厲害。

戚景思夾在人群中間,也是身形微晃。

回首瞧了眼身後的小樓,他這才發覺小樓居然連塊牌匾額都沒有,只在門上吊着塊小木牌,上書“南風館”三個字。

他蹙眉回過身,眼神經過常浩軒時露出點嫌惡。

“看來今兒常小公子這酒是喝得開心了,我這銀子啊——”費柏翰手裏端着個金絲暖爐站在一旁瞧笑話,“總算是沒有白花!”

“費兄你可打住吧!以後再攢這樣的局可千萬莫再尋我了……”常浩軒扶着牆勉強直起身子,掏出一方錦帕拭了拭嘴角,臉色難看極了,“一群該死的斷袖有什麽好瞧的?害我只能窩在一旁喝悶酒,這會吐得我連親娘都快認不出了!”

戚景思聞聲轉頭,眼神籠着凄風蕭雪,就這麽挑眼睨着常浩軒,凍得對方一個哆嗦。

今夜晟京這場雪,落得不講情面,尤其是在南巷這樣見不得人的地方,更顯蕭索。

方才戚景思回頭瞧了眼身後的小倌館,只有一塊書着“南風館”的小木牌,連塊招牌都不能有——

這是個比花街柳巷還教人瞧不起的地方。

南巷有不少這樣的館子,裏面侍候的小倌不像一般青樓的妓子,能盼着從良嫁人的一天,他們年老色衰之前若是存不下銀子,被老鸨趕出來就只能乞讨街頭。

但就算是乞兒也要分個三六九等——

這些小倌就是讨飯也被其他的乞丐容不下,最後只能全都窩在南巷的街邊。

在那樣的地方讨生活的人,慣會的就是識人,方才戚景思一行人從南風館出來,這樣一群世家公子哥兒,那些淪為乞兒的小倌連上去要錢的膽子都沒有,被常浩軒嫌棄地瞪了一眼就連忙全都躲去了老遠。

而常浩軒那個嫌棄的眼神,戚景思太熟悉了。

對方口中一句“該死的斷袖”,更是引着戚景思的眼神穿過漆黑幽深的南巷,看見了許多年前的沛縣。

喧嚣吵嚷的市集裏,林煜被一群人圍在中間,他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幾枚銅板,破舊單薄的青衫下隐約透着清癯脊背上凸起的骨骼輪廓。

他拾起銅錢揣進袖袋,拎起一旁案臺上的菜籃,朝人群外走。

人群中有個中年婦女磕着瓜子瞧熱鬧,“呸”地一聲朝林煜的方向啐了一口瓜子殼。

瞧見這般景況,人潮中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也漸大。

“該死的斷袖!真惡心!”

“好好的男人不做偏要做個斷袖,真是羞煞先人!”

“我要是他爹就把他腿打折了關進後院裏,怎還能容他出來丢人現眼!”

林煜好像聽不見,只是垂着眸子默默地走。

那時的戚景思只有幾歲大,林煜很少帶他出門,尤其是市集這樣嘈雜的地方;可他自小頑皮閑不住,那日剛好逮到機會,便偷偷跟着林煜溜到了集市上。

他那時太小了,還不太清楚身邊正發生着什麽,只能站在人群外扒拉着前面大人的腿縫,記住了當時那一道道嫌惡的眼神利刃一般刺在林煜的背上。

而林煜,只留給他一個清癯的背影,像一片落羽,溫柔又倔強,孤獨且落寞地劃過市集內燥熱的喧嚣。

林煜一不留神踏進路面上一處小水窪,足下趔趄,本能地擡起手想要抓住身邊什麽東西,手卻虛虛地劃過身邊焦躁的空氣。

他附近的人急忙躲瘟疫似的往旁邊讓了讓。

本也是碰不到的。

戚景思恍惚間已經分不清眼前的場景和當初的集市。

他就這樣腳步晃蕩着逼近常浩軒,伸手揪住對方的前襟将人抵在牆上。

常浩軒的雙肩抖得厲害。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驚慌的心跳聲,和胸前戚景思那只攥緊的拳頭骨節“咔嚓”作響。

那點酒勁這會也都被戚景思的眼神給凍醒了。

“景……戚公子……”費柏翰瞧着這越來越肅殺的氣氛,試探着開口,伸出來想勸架的那只手剛觸到幹冷的空氣便又縮了回去,“這、這是怎麽了?”

戚景思被費柏翰的聲音喚回了點清醒。

這是怎麽了?

已經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類似“該死的斷袖”這樣的字眼之于他,就和林煜的名字一樣,猶如逆鱗軟肋,觸碰不得。

一陣幹冷的風吹過,吹散了他腦門上的薄薄的酒汗,風裹着幾粒冰碴滑進他的後頸——

提醒他這裏是晟京,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沛縣。

也提醒他,林煜并不在他身邊。

他松開手攏了攏身上的氅衣,忽的就低下頭,歪着嘴角笑了起來。

常浩軒還哆嗦着肩膀喘粗氣,眼神既驚且疑。

“想必景思兄也是喝多了……”費柏翰也跟着尴尬地笑了兩聲,急忙出來打圓場,“玩、玩笑而已,浩軒兄別介意。”

“嗯。”戚景思歪着頭伸手拍了拍常浩軒皺褶的前襟,聲音冷漠又不削,“喝多了。”

“無、無妨……”常浩軒擡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戚景思,他瞧着對方的笑,卻還是覺得自己脊背發涼,“不、不礙事的……”

“都是我不好,今兒本是想着叫大家瞧個新鮮罷了,卻不想鬧成這樣。”費柏翰連忙道:“既然浩軒兄不喜,年後我再擺一桌致歉,定請浩軒兄最喜歡的柳娴兒來唱曲兒。”

費柏翰說着招手,一旁等在馬車邊的小厮們心裏神會地上前,各自接走了自家的少爺。

*****

馬車裏暖着爐子,蒸得戚景思昏昏欲睡,他靠着軟墊卻總覺得胃裏一陣陣地泛着惡心,只得煩躁地伸手拉松了交合服帖的衣領。

“籲——”

車簾外車夫一聲輕喝,搖搖晃晃的馬車終于停了下來,戚景思懶懶地擡了擡眼皮,見小斯撩開車簾,恭恭敬敬地垂首道:“少爺,到了。”

“少爺可算是回來了。”戚景思前腳剛跨進戚府大門,老管家便撐着油傘迎了上來,“教老爺好等。”

戚景思神色不豫地扭了扭脖子,“哪裏?”

老管家欠身擡手,将手裏的燈籠往右側移了移,“少爺書房請。”

他推開書房大門,引着戚景思進門後便躬身退了出去,将門閉了個嚴實。

“寅時了。”戚同甫靠在書房正中的黃花梨圈椅上,聽見聲響并不睜眼,只沉着嗓子道:“戚公子好雅興。”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不但粗長還提前了!!!

等攻爹登場,攻受馬上就要正式見面了,劇透預警:很驚豔的那種遇見!

服飾官職的設置大概都是借鑒唐朝。在古代,小倌的确是比妓子更沒有社會地位的一群人,青樓妓院是可以有招牌的,小倌館一般不準挂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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