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生命最後,解脫
黑暗徘徊很長一段時間,黑暗裏,媽媽,蘇芸身影隐現,每每當他擁抱之際消失不見。在黑暗中不停追逐,始終差幾步,不要,不要這樣對我,不要,原諒我,原諒我,我不是要背叛,不是……
“蘇芸……媽媽……蘇芸……蘇……”
病房兩人坐在床邊看着他在噩夢掙紮,痛苦不堪不停重複喊叫兩個人。
趙戟忍不住要喚醒人,被沈桑墨攔住沖他搖搖頭,隔了許久,聲音弱了下去,病床的人重新陷入昏睡。
考慮多方面綜合因素,趙戟給出意見,他和沈桑墨要上班,其他朋友同樣要,熟悉的人才會照顧得更好,最佳人選非陸風賜莫屬。
“找過來信不信一見面這貨馬上挂。”
沈桑墨拒絕他的意見,找了個護工看照。夜晚白哲濤醒了,身體與精神較為虛弱,睜開眼見到正工作的好友,忽然就想笑。想必任何人都這樣吧,做噩夢醒來看到有人會安心,尤其是可以給自己安全感的人。
燈光下好友正認真工作,他躺在床上,恍然間似乎回到了大學時期,繼續過那些開心的日子,身邊還是有那麽一個人,自己總是惹了禍後躲在他身後,事後被訓。
好一會兒沈桑墨才發現他醒來,給倒了杯水扶起來吃流質食物。
填飽肚子沈桑墨說他可以回去休息,他選擇留下。
“醫院來往人流較多,人氣較旺。”
他是這樣說的,沈桑墨由他了,叮囑護工好好照料,那眼神特可怕。
進了醫院不需要處處被兩人照看打擾他們了,他心裏挺滿意的,他不希望跟前段時間一樣被小心翼翼對待,倒希望像今時一般直接倒了。好在實際沒想象中糟糕,強打起精神還可以在附近走動走動,不過多數時間會在草坪昏睡過去就是了。再有有時候只要他清醒沒什麽精神沈桑墨會抱他坐上輪椅帶他到外面轉幾圈,奈何他還是會昏睡過去。
昏睡時間越來越長,生命快要被透支了不過是一瞬之間,人的身體真是脆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希望可以多陪他們,所以他控制自己盡量在他們看望時清醒,讓他們陪自己說說話,不要讓他們看到自己只在睡。他這樣做了,但說的話每一回都不自覺帶着将逝之人的态度。
沈桑墨晚了趙戟幾個小時,進門前剛好聽到一句“還記得當年我守在我媽手術室前就他最狠了,竟然下安眠藥,有夠讓人無語的”,他推開門,“翻舊賬不成,要打架嗎?”
趙戟樂了,白哲濤閉上眼睛裝死。
把飯放桌面,沈桑墨到底沒動他,“別裝死了,太像。”
得,他話一出立刻有成效,趙戟打開塑料袋黑線,能說點好聽的麽。
不能!沈桑墨挑眉硬氣回過去。
陪了他一會兒,他又睡過去了,兩人靜悄悄離開。
又一個隔日下班過來白哲濤精神還好,撐坐半身塞個枕頭在背後靠在床頭,見他過來雙眼放光,招手示意他趕緊坐下,“快過來,悶啊!”他依言坐下。
白哲濤靠在床邊模樣消瘦,沒力氣似的,唯有眼中光芒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話:“你說,那些不顧父母反對嫁到外國的男人會不會在父母逝去時感嘆:子欲養而親不在。我指的那些人中有我,說說你的看法吧,認真回答我。”不要開口就是一句別人的選擇不作評論,要評論也是說說個人對他們人生的一兩句看法。
何嘗聽不出他意思,沈桑墨只能接:“不知道,應該不會吧,那麽多年不回去的人一定也不會記得生養他的人,更可能沒感情。”他知道,提問的人想要聽到這樣的自虐的答案。
白哲濤表示很滿意,他要的就是這樣的答案。人總得為自己的錯誤買單,現在的逍遙并不代表往後的美好,現世若無報應,誰知道下世會如何。
之前還可以強打起精神偶爾起床走動,日子走過虛弱得唯有躺在床上了。
快過年了,趙戟要回自己家鄉城市去了。趙戟跟他說年後再見時,他拉住趙戟說了好多一通話,最後讓他幫忙照看人。
“趙戟,其實你跟我一樣,都知道桑墨這人,他是冷漠,對親近的人卻是很好,我很快就要離開他了,在往後的日子裏,替我看好他,讓他多笑笑吧。其實我知道他跟我們很多人一樣對這個世界有着不悅,人生,在這短短的幾十年裏,是可以忍受了,我是解脫了,可是他沒有。他說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際遇,無論出生在什麽年代,都要去适應,他也是強者,可是,笑容,每個人都應該有,應該找個讓自己舒服的方式生活。替我照顧他,我走了,他會傷心。”
除切一句安心趙戟說不出其他的,他何嘗不知他是擔心等不到年後等不到那時再說。他搖搖頭,什麽也不再說了,催促他回去,一路順風。直到回家,趙戟也沒能替他做點什麽事。他問了白哲濤,有沒有想見的人,白哲濤望着醫院窗口樹枝上的黃葉沉默良久,說:“我沒有想見的人,只有死也不願見的人。”
時不時清醒,看到的就是沈桑墨一個人戴上耳機盯着電腦。
漸漸地他說的話更加混亂,每次醒來睜開眼說的話不相同,相同的是同樣會戛然而止。有時候他會讓沈桑墨說話,沈桑墨也會一直說一直說,因為知道他是想多聽人說話,聽着聽着又睡過去。
“桑墨,”感覺睜眼都有些艱難,他沒說出來,引得好友注意他虛弱地笑了笑,“給我說下我的優點呗。”
關閉音樂摘下耳機,沈桑墨打量着躺在病床上甚至不擡手的他,點點頭,“白哲濤夠義氣,也肯替人跑腿,遇事好不平,雖然每回都連累隊友,被人報複敢于反抗,雖然每次都抗着抗着跑到硬氣同學後面……”
“停停停停停!”越聽越吐血,連忙連喊幾個停,“不用你說了,真是,下輩子一定要好好混,不能那麽窩囊了,要生在一個充滿希望的家裏,愛我的父母……”他不看聽到自己說下輩子時沈桑墨的表情,反正看不看沒兩樣,皆是嘲諷于所謂的“下輩子”,而且,到底,還是為錯誤的出生而介意,于是他轉移了話題,“桑墨,你有沒有流過眼淚。”
意思極為明顯的一句話,沈桑墨沉默半晌還是說:“自打記事起,從沒為任何事情任何人流過。”
“這樣啊,真是冷漠啊,我還想你為我流。”聽起來似乎是一句玩笑,真情真意兩人都感受得到。
“我淚腺似乎不發達。”半晌,無回答,他才發現,人又昏睡過去了,把他的手放進被子裏,他低下頭深深嘆着氣,一天比一天清醒的時間短、次數少了。
年二十九,精神還是差,幾回清醒人沒有,轉轉眼珠看到對着視線椅子上的字條,安心地睡過去。再一次醒來是被吵的,旁邊似乎有很多人,男的女的,稍稍睜開眼,他們好一會兒才發現他醒了,一發現大家都叫了兩聲,而後齊齊給他行了個軍禮,喊道:“新年好!”喊完都笑着看他,個個喜氣洋洋。
沈桑墨從他們後面擠過來,“行了,趕緊回去幫我爸,別打擾人,”又對他說:“他們是我朋友,知道我在陪你非要過來給你送新年祝福。”
他笑起來,被感染得慢慢擡起手,也裝模作樣行個軍禮,“新年好!”
沈桑墨的朋友笑起來,讓他快點好起來,吵鬧了好一陣子,最後被沈桑墨趕了回去。
“真是,”沈桑墨失笑,“吵得頭疼吧。”
白哲濤搖搖頭,慢慢說:“我很高興,還有那麽多人給我送祝福。”
沈桑墨笑着給他搖起床,“他們說明天還要過來。”
聞言,白哲濤兩眼放光,又暗淡下去,苦笑着說:“不要了,讓他們不要過來了,人是感性動物,會産生感情,我不想最後還要增加那麽多感情,還要讓那麽多人難過。”
“我知道,所以當時就拒絕了他們。”給他把被子扯下,沈桑墨讓他放心,“精神怎麽樣,帶你下去轉轉。”
“好!”
推過輪椅,沈桑墨把人抱上去,多帶一回下去是一回。
新年感染了很多人,醫院也一樣,感受春節的氣氛,有人給自己送祝福,白哲濤精神好了很多,縱使沒什麽氣力,他還是開心,臉色也好了很多,“要是我精神一直好,真想過節。”
“那我那些朋友就開心了,一定給你過一個非常有記念價值的年。”
“嗯嗯!”可惜,我沒有早一年來找你,盛滿喜氣的雙眸劃過一絲遺憾。
年三十午夜鐘聲敲醒,新一年來臨,半昏睡間他聽見沈桑墨在說:“哲濤,從古到今都聽說有輪回,還有忘卻前塵的孟婆湯。”
白哲濤在笑,你從不信這些,現在跟我說,是想幹什麽。
“一人身死,一身輕松,哲濤,雖然我不相信來世,但還是寄托吧,當慰藉心靈相信虛茫,盼望我們來世做兄弟,你繼續做你的濫好人,我這個弟弟繼續保護你。我們老了,喊上一群老友帶孫子去爬山,如何?”
眼睛還在閉着,他在心裏應着:好!
年初一清醒時他跟沈桑墨說:“我沒給你丢臉吧,沒有像韓斯一樣讓你失望吧,從始到終,哪怕曾經走到岔道,最終仍選擇開端的路。”
沈桑墨回以一笑:“你跟韓斯從來都是兩個人,作為相識的人,從來更欣賞你。況且他的選擇我管不着,你的同樣。區別在于我更傾向于你的選擇而已。”
接下來幾天他似乎再也醒不過來似的一直緊閉眼睛,有一回極不清醒地醒過來握着沈桑墨的手,淚水湧出流下沒入枕頭,“假若,愛上的是你,多好。”
回握過去,沈桑墨輕輕笑了,很輕的微笑。待人重新陷入昏睡,走出病房看着公路車輛疾馳打了個電話。
年初六晚上,白哲濤醒過來突然精神很好似的,似乎是因為睡了很久積攢的精神,他拉沈桑墨的雙手躺在床上說着很多話,沈桑墨回握他,時不時應幾聲。
聽他說話很混亂,一截一截,仿佛要把所有話說光,加上他的精神,沈桑墨不得不聯想到一個詞——回光返照!
“桑墨,我一直很想說:你的一生太過照本宣科,你用行動和身體和思想去跟哲理融合,反而沒有了人情,也許你本性如此;可是,可不可以請你多一點表情,多一點生氣,多一點同情,給這個原本荒涼的世界多一點愛。我知道你會應我,實際上卻是不人去做,因為啊,社會的人心,性情,你也倦了。後來我想通了,你照着原本的軌道生存,才是最好的……”
他微笑起來,滿足了,因為他說完了。
他說最後幾個字時外面傳來匆促的腳步聲,尾音剛落門被推開了。
“啊。”沈桑墨随之應了那麽一字。
心電監護儀,已呈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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