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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澤錦發現自己過多的沉溺在過去的記憶中了。他皺了皺眉,目光再一次落在飯桌前方的幾個人身上。
這一頓飯吃得很安靜,當然不是因為大家都沒有在吃飯中交談的習慣,而是顯然每一個人都沒有交談的欲望。不管是他自己、外公、還是林美君一家。
蘇澤錦還記得這頓飯吃完了之後的事情,眼前的情況也正如同他的記憶一樣發展:一頓飯吃了小半個小時,當傭人上來撤去餐盤,衆人走到客廳的時候,林美君不動聲色地捅了一下自己的兒子。
蘇澤錦又扯了一下唇角。站在衆人之外,他很清楚地看見蔣容旭神情的變化:先是有點微微的不以為然和不樂意,接着好歹勉強收起來了,用一種還算恭敬的姿态拿出一幅長卷軸:“蘇爺爺,這是我前兩年偶然淘到的一幅字畫,但我自己也不懂這些東西,您是書畫大家,您給看看?”
就算再看一次,蘇澤錦依舊冷笑出聲。
他順勢掃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自己,自己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那是在遮唇邊的冷笑——跟着吩咐張媽将卷軸拿好。
當然得拿好。站在一旁的蘇澤錦不動聲色地想着,待會可得送還回去呢。
也不知道林美君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就算抛開他媽媽當年死亡的真相不說,蔣軍國可是實實在在地搶了蘇氏的企業,別說她還是害死他媽媽的兇手之一,哪怕她是個清清白白的好人,只要她還是蔣軍國的妻子,自己和外公就斷然沒有可能接受這個女人和這個女人生的孩子——而不是蔣軍國的妻子,這兩個人和他跟他外公又有什麽關系?
林美君這是做戲做瘋了吧,十年如一日的賢惠可人,現在連原配的家人都要讨好,他的爸爸也還真有辦法,不過誰叫林美君是依附着他爸爸生活的?當然不能惹得金主不高興……
不,等等。蘇澤錦突然一皺眉。
林美君雖然沒什麽自尊,但卻不是沒有頭腦的人,否則當初也扒不上蔣軍國,還熬到了他媽媽去世成為光明正大的蔣夫人。她就算再要樹立牌坊,也不至于往明顯無用功的地方發力:她在這裏賢惠有什麽用?名聲又傳不出去。除非……除非這是來自蔣軍國的授意或者做給蔣軍國看的。
但如果是這樣,蔣軍國又在想什麽?
而且他的車禍……
蘇澤錦的手指蜷縮起來,他牢牢地盯着一臉平靜的蔣軍國與始終噙着微笑的林美君。
是意外,還是這兩個人中任何一個的預謀?
“外公,我扶您上去。”熟悉的聲音驚醒了蘇澤錦。他擡頭一看,林美君和蔣容旭已經在傭人的陪伴下走出了老宅,蔣軍國還站在客廳裏,他也正扶着外公的手臂,一邊往樓梯上奏,一邊說話。
“我還沒有老到走不動的地步。”外公擺了擺手,“這兩天怎麽沒見到小簡?你跟他說過你回來了沒有?”
“他知道我回來了。”站在外公身旁的自己笑道,“可能最近有些事所以沒有過來吧,前兩天他還送了一對袖扣過來。”
外公點點頭,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而他則再一次走下樓梯,帶着蔣軍國走進了二樓的主卧室:當年媽媽和蔣軍國的卧室。
二十一年過去了,卧室的裝修、家具、擺設,沒有變動過一分一毫,就好像他昨天的時候還坐在這裏琢磨着怎麽用積木堆出一個城堡。
蘇澤錦看着自己一一撫過那些擺在床頭的相片和梳妝臺上的瓶罐首飾。
他在心裏默默地重複着,然後張開口,和自己,一字一頓地問出橫梗在心頭多年的憤懑:“媽媽哪裏對不起你,你要背叛她?媽媽這麽愛你,你為什麽要奪走她的全部?”
他重複地看見,以參與者和旁觀者的角度看見,蔣軍國直愣愣地看着他,臉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如同死人一樣慘白。
快意再一次自心底瘋狂滋生。
蔣軍國最後匆匆離開了蘇宅,慌亂得完全看不出就在幾十分鐘前,他還在慢條斯理地享用大廚烹饪出來的晚餐。
那天晚上之後,蘇澤錦将自己回國的行程仔細回憶了一遍。
4月14號回國,4月24號家庭晚餐,4月29號同學會,5月6號參加交流會,除此之外就是處理公司上的一系列事物,這樣的安排沒有任何錯誤也沒有任何松懈,可是命都要沒有了,事情做得再正确又有什麽意義?
蘇澤錦看着在電腦前處理事物的自己。
最初的震驚過後,蘇澤錦很快弄明白了自己此刻的狀态:他的身體輕飄飄的,能聽到別人的交談,能看見別人的動作,但不能碰觸任何東西,相應的也不會感覺饑餓、困頓、疲勞任何人體會産生的毛病。
而且他的活動範圍只能是自己去過的地方——從回國到發生車禍這一段時間裏去過的地方。
桌子上的臺燈居高臨下地照出不規則的陰影。
這裏的夜晚正好是國外的白天,他正在電腦前和國外公司裏的人手開視頻會議,不管自己還是視頻那一方的人,都是一副精神飽滿的模樣……理所當然的,從投資百萬到資産翻十翻,他僅僅用了三年時間。
蔣軍國厲害又怎麽樣?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十個蔣軍國他也能踩在腳下!
可是這一場車禍,他現在這個樣子……
蘇澤錦怔了半晌。
簡直他、媽、的!
以前還擁有身體的時候,蘇澤錦很難想象這樣的日子:一整天什麽都不幹,只管着東游西蕩或者幹脆就坐在沙發上發呆,發呆前看見自己在辦公桌前處理事物,發呆後還看見自己在辦公桌前處理事物。
當處理事物的是自己的時候,蘇澤錦沒什麽感覺;但當處理事物的是‘別人’,而自己只能在一旁觀察的時候,蘇澤錦就覺得這日子簡直太無聊了,無聊到他甚至開始暗自抱怨自己過去的生活除了學習就是工作——要命的是這些工作還都是他做過的——實在一點趣味都沒有。
“蘇總,今天晚上六點,您要參加同學會。”新來的秘書敲了一下門,過來提醒自己老板接下去的日程。
“我知道了。”處理事務的自己推開辦公桌,閉目養神了一會,站起來拿上外套離開辦公室。
呆在一旁的蘇澤錦默默跟上。
29號了,只剩7天的時間……7天之後,他會怎麽樣?
不管七天之後他會怎麽樣,這場同學會總算是這些天來少有的活動了。擁有身體的蘇澤錦不在意,處于靈魂狀态的蘇澤錦卻打起了精神。
他仔細觀察着上一次來根本沒有認真注意的同學。
衆人在金莎會所的豪華包廂裏吃喝唱歌,除了少數幾個還在讀博士的,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出來工作了,其中就包括這一次聚會的牽頭人林餘明。林餘明從學生時代就是一個會來事的人了,蘇澤錦記得在聚會剛開始的時候,他就笑嘻嘻地端了杯酒過來敬自己。
“蘇澤錦你小子可算舍得回來了,是不是出國十年,終于發現了外國的月亮不夠圓了?”
“那是,怎麽看也沒有自己家裏的圓。”當時自己是這麽接了一句話,跟着兩人相視而笑,氣氛就熱了起來,周圍的同學也開始圍上來了。
蘇澤錦站在人群外,他從另一個角度打量圍在自己身旁的人。
常春林在學生時代是物理課代表,和當時的物理老師一樣,有點臭脾氣,現在卻是圍在他身旁笑得最讨好的一個。
孫平在學生時代各方面都平平無奇,家世聽說也不怎麽樣,但現在光從他身上的一身衣服看,他混得就不算差。
趙玉師當時在學校是校花,現在不過二十六歲,眼角居然有了細紋。
周媚倒是一如既往的漂亮妩媚……
“哎呀。”坐在蘇澤錦身旁周媚突然低呼一聲。
對了,那一頭褐色的大波浪卷上他的袖扣,他将自己的袖扣解下來,放開了纏住的頭發。蘇澤錦有些無聊地想到,他在國外的時候,每次參加聚會都會接到這種無傷大雅的、或者更直白許多的暗示。
而周媚……不是他喜歡的那一款,他也不想和自己的同學發生多餘的關系。
蘇澤錦看見自己解下袖扣,放開了那縷頭發。
周媚拿回自己的頭發,又朝袖扣上瞟了一眼:“這扣子真漂亮,別是女朋友送的吧?”
他聽見自己笑了笑:“不,是陳簡那家夥送的。”
周媚眨了眨眼睛,臉上浮現出暧昧的微笑:“原來如此啊——”
當天的蘇澤錦當然能夠聽出周媚話裏的意思,他也跟着似笑非笑地睨了對方一眼,然後再轉而跟別人說話。
周媚讨了沒趣,事情自然就揭過去了。
但這一次,站在外頭的蘇澤錦發現了自己當初沒有注意到的一件事。
李夏。
蘇澤錦暗自想道,坐在沙發角落默默無聲地端着杯子的身影和記憶裏同樣單薄瘦小的身影漸漸重合起來。
這大概算是他初中三年裏最沒有存在感的一位同班同學了,明明當時他的學習成績非常不錯,還是班級裏的學習委員,結果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不管是私下的還是集體的,他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這種毫無存在感的狀态顯然衍生到了現在。
不過從剛才開始,這個人就一直在注視着他……或者是注視着周媚?
蘇澤錦有點拿不準,但他很明确地看在,在他跟周媚交談的時候,坐在角落的李夏雙眼先是微微一亮,連坐着的身體也往前傾,像是想從位置上站起來,但還沒等真正站起來,他不知道怎麽地又是一呆,跟着就重新坐了回去。
也并不只有這一個同學有點異樣。
笑得讨好的常春林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撇了撇嘴。
孫平從一開始就對他愛理不理。
趙玉師一整個晚上都心不在焉。
周媚在暗示不成的沒多久後就找了個借口和別人換了位置。
如果他經歷的那場車禍并不是意外,那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他去死呢?
蘇澤錦覺得自己現在看誰都像犯人,他索然無味地穿過包廂門來到了走廊。
會所的經理正好帶着工作人員一起從電梯裏出來,她一邊壓低了聲音訓斥對方,一邊踩着高跟鞋噠噠噠地穿過他的身體。
蘇澤錦打了一個寒噤。
得做些什麽改變現在這個狀态!他又回到包廂裏,來到自己的身邊,對着還在和同學言笑晏晏地喝酒的自己大喊了一聲:“傻逼!你還笑,知不知道自己再過七天就要出車禍了!?”
理所當然的沒有任何人聽到他的聲音。
蘇澤錦沮喪地抱頭蹲下。
如果這是過去的話,那七天之後他還會去參加那場環境交流會,還會和陳簡通電話然後提早離場直到開車開到半路出車禍。
那個時候,現在的自己……又會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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