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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邦的小夜曲又一次在燈光璀璨的大廳裏響起。
再經歷一遍一模一樣的4月24來到5月6號,蘇澤錦徹底體會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覺。更要命的是,這種度日如年的焦躁并不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稍微好轉,正相反,因為不知道最後的結果到底會怎麽樣,蘇澤錦更有了一種恍惚感,有時候他甚至會産生某些幻覺:比如說周圍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全由他憑空臆想,或者天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掉下刀子,将他幹脆利落地咔嚓掉——
不,一切都只是因為太久沒有和人說話的緣故了。
時間已經不動聲色的走到了他和陳簡在洗手間裏交談的那一刻。
他自己在一旁激動地說話,蘇澤錦則完全沒有了第一次時候的激動。他站在自己的旁邊,面對着鏡子反複告訴自己:“我是蘇澤錦,我出了車禍,我現在的狀态有點奇怪,但這不是我臆想出來的空間,這是前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能在這裏找到……真相!我出車禍的真相——”
人是群體動物。當一個人脫離社會太久,他就會對自己的本身産生模糊感,進而對自己的生存的意義乃至存在本身發生疑問。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12天的時間,360個小時被人完全忽視的經歷,讓蘇澤錦飛快地掌握了這門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的技術。
“——我是蘇澤錦,我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地方。我要做的就是在這個過去中找出我之前沒有發現的東西和離開的辦法。”
“我的車禍到底是怎麽回事?是不是蔣軍國、林美君或者其他任何一個人的手筆?還有,我要怎麽從這個地方離開?……”
“差不多了,我現在開車過去你那邊。”站在旁邊的自己說了這一句話就挂了電話,并随手扭開水龍頭,将手放在水流下洗了洗。
關鍵的時間已經到了!蘇澤錦瞬間精神一振,他跟着将自己的雙手放到水流底下,準備用冰涼的液體醒醒神,卻在下一刻自嘲地縮回來:透明的水流毫無阻礙地穿過他的手,落在另一雙一模一樣的手上面。
這也是他的手呢……
他一定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嫉妒自己的手能接觸水流的蠢貨。
蘇澤錦面無表情地在心裏吐槽着,接着飄出洗手間,跟上先一步離開的自己往外走,他看見自己在匆匆離去的途中還招呼了那位心理醫生——沒錯,沈淮一——他一向對自己的記憶力有自信,很輕易地就想起了對方的名字,并且哪怕不考慮這份讓他頗為自豪的記憶力,沈淮一也确實屬于那種叫人印象深刻的人。
想到這裏,蘇澤錦回頭看了沈淮一一眼,跟着他忽地皺起了眉:沈淮一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這是為什麽?是在意外他提前離場?還是……?
蘇澤錦接着就發現了之前自己沒有注意到的一幕:沈淮一在他離開後一面敷衍衆人一面脫出包圍圈,向着他來時的方向走去,前後時間不超過三分鐘。
不是巧合。
對方是有特別目的的。
但是什麽目的呢?
蘇澤錦又在第一時間想到了蔣軍國一家,他的指甲有規律地在掌心反複按壓着,以幫助自己的思考……很快,他收回了看向沈淮一的目光,毫不猶豫地朝自己離開的地方跟去。
沈淮一的事情可以以後再查,不管他現在朝自己之前過來的方向去幹什麽,暫時都無關緊要,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他的車禍——
蘇澤錦深吸了一口氣,他快速裝飾豪華的走廊,來到門廳的時候正看見自己從門童手中接過鑰匙上了駕駛座。
要上車了!
蘇澤錦趕緊跟上去,酒店大廳裏的人來來往往,作為一個無法被正常人看見的生物,他已經盡量避免跟人撞上了,但有時候還是難免發生這樣的事情。
他皺眉看了第三個從自己半邊身體中直直走過去的人一眼,也沒時間多計較,只在自己坐進駕駛座的那一刻迅速飄進了車廂後座。
鑰匙在鑰匙孔裏轉了半個圈,車子微微一震,啓動起來。
蘇澤錦專心地看着前排自己的動作,以至于都等車子往前行駛了,他才發現自己身旁好像坐了一個……人?
接着,當他轉過頭發現自己身旁确确實實地坐了一個眼睛咕嚕嚕轉的小年輕的時候,他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等等,這是怎麽回事?什麽時候我的車子上坐了一個人?那一天晚上我的眼睛是瞎了嗎!連自己車子後座坐了個人都沒有發現!?他是什麽時候上來的?是一開始就在?
——不,不對,我剛剛進來的時候後座絕對沒有人!
蘇澤錦竭盡全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那就是在他進來之後——蘇澤錦迅速看了兩邊的車窗和前排的按鍵板——沒有聽見開門的聲音,前面的按鍵板也顯示着後車門是鎖着的,他剛才一直盯着自己的動作,自己并沒有動後車門的鎖,就是說後車門是一直鎖着的……那對方是怎麽進來的?
蘇澤錦開始打量坐在自己身旁的年輕人。
他在大夏天的時候也穿着薄夾克外套,頭上還頂着一個棒球帽,而且不管是衣服還是褲子都松松垮垮吊兒郎當的……還有,留指甲,畫眼線。蘇澤錦的目光在對方塗得漆黑的指甲和同樣漆黑的眼線上一掃而過。他皺起眉頭,按道理說,這種打扮在他剛才呆的那家酒店裏十分明顯才對……
“你們怎麽長得這麽像?”非主流年輕人突然說。
蘇澤錦看着年輕人。
年輕人也看着蘇澤錦。
“你看得見我?”蘇澤錦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幹澀了。他一下子收住聲音,腦海就跟壞掉了錄像機一樣反反複複地播放着年輕人不和季節的衣服與毫無聲息地來到車廂內的行為……蘇澤錦停了幾秒鐘,又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來,“你是鬼?”
“是啊,我是。”年輕人很爽快地說,“你怎麽一副見了鬼的震驚2B樣?難道你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他做了個死翹翹的手勢。
蘇澤錦的嘴唇完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年輕人突然又“咦”了一聲,轉向坐在前排駕駛座上的人,奇怪地說:“不過說起來,為什麽他長得和你這麽像?你們是雙胞胎嗎?這世界上長得這麽像的雙胞胎……你們父母分得出你們兩個誰是誰嗎?”
“……能閉嘴嗎?”蘇澤錦發現自己居然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你态度轉得也太快了吧!”年輕人叫道,“剛剛不是還一副見了鬼的死樣子嗎!怎麽一秒鐘就切換到了精英模式!?”
蘇澤錦煩躁地皺起了眉頭,這麽多天以來,他第一次看見和自己同樣的生物,這确實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他關于“自己一個人被困在一個大籠子”裏的焦躁感,但同時對方帶來的絕對不是什麽好消息,不管是他現在的狀态就是傳統意義上的“鬼”,還是一個車子坐了兩個鬼……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在想,如果自己當天晚上真的載了兩個鬼往前走,那在拐彎的時候出車禍還真沒有什麽奇怪的。
…等等。
蘇澤錦深吸了一口氣。
他現在的狀态是在車禍之後才出現的,也就是說,那天晚上并沒有他的存在……當然也不會有身旁這個鬼魂的存在。
“你為什麽跟上來?”蘇澤錦問了身旁的人。
年輕人說:“當然是因為你啊,好不容易看見了一個同類,我還想多說說話呢。”
嗯,當天晚上他不在,這個鬼魂自然也不在。
蘇澤錦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及周圍的環境上。
他正開車行駛過一個工地,就算到了晚上,工地也在趕工,明晃晃的燈光将街道都照得燈火通明了,就是這個時候,他開始覺得呼吸有些困難,然後就打開了車窗……外頭的風就呼一下灌進了車廂……
對了,他為什麽會感覺呼吸困難?
蘇澤錦突然這麽想。
他在宴會上并沒有喝太多酒,是在關着車窗駕駛一段時間後出現了呼吸不暢……他确信不是混酒造成的效果,對,絕對不是,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喝了什麽酒,這些酒絕對不足以讓他産生現在的這種呼吸不暢……微醉的樣子……
“你有沒有發現這段路的人很少?看上去好像就只有你一輛車。”坐在旁邊的年輕人嘀嘀咕咕,“不過也不奇怪,這麽偏的地方,誰大半夜的還往這裏經過?你說他往這邊開是要去哪裏?”
蘇澤錦沒有說話,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
這裏距離他發生車禍的轉彎口只有一條道路了。
他的車速并不快,在這種狹小的街道上還特意靠邊走……
路口已經很接近了。
車子歪歪斜斜地在路上開着,兩側的光影扭曲成怪誕的圖案。蘇澤錦深吸一口氣,在車輛到達轉彎口即将發生意外的時候,掐準時間飄到了同樣只差一步就到達路口的卡車駕駛艙裏,最後直直地看向駕駛座的司機!
三十到四十歲的男人,穿着藍色的工作服,身材壯碩。
最重要的是,在從車窗照進來的光線下,他臉上的神情從焦急變成了震驚——
“砰——”
又一聲熟悉的巨響。
黑暗如潮水般卷來,蘇澤錦發現自己在這一瞬間喪失了所有力量。一個轉眼的時間,他已經沒有辦法動彈、沒有辦法看見、聽見、說話……身旁的年輕鬼魂好像在撞擊的一剎那說了什麽,可是他完完全全聽不見了。
他呆在黑暗之中。
卡車開得飛快,司機的表情從焦急到震驚,他似乎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一場車禍……這也太巧合了……可是司機的表情确實沒有一點猙獰,也能看得出他是在趕去什麽地方……這應該是意外吧?……可是……
蘇澤錦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
怎麽會這樣?我真的死了嗎?現在連靈魂都要消散?可是怎麽會這樣?
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蔣軍國,我的公司——外公,陳簡,外公——
所有紛雜的念頭在蘇澤錦的腦海裏糾纏碰撞,最後,只剩下一個,越來越清晰:我如果真的死了,外公他要怎麽辦?
媽媽在二十一年前死了,外婆也在十年前去世,我也死了——
外公呢?
外公怎麽辦?
然後他發現,自己再一次地,回到了4月24號。
有着璀璨、光明的吊燈的蘇家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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