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蘇澤錦曾經無數次設想過自己脫離輪回,醒過來時所能夠看見的畫面。然後他發現,當事情真正實現的時候,他所看到的畫面就和他心心念念設想過的一模一樣:外公坐在沙發上翻着一本書籍,陳簡在一旁拿着電腦不知道幹什麽,或許在和他自己公司裏的人交流,或許在浏覽一些新聞與游戲相關的資訊。柔和的日光從窗戶的位置射進來,為坐在房間裏的兩個人都披上一層光暈。最重要的是,他已經能夠感覺到疲憊、疼痛、幹渴,他的手指也能再一次地觸摸到柔軟的床單和冰涼地床架。

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親身經歷的六十九個輪回在這一刻簡直像是一個冗長的惡夢那樣遠去了……但這樣的放松僅僅存在了一瞬,他很快就清醒地意識到,之前的那些并不是什麽惡夢,而是他确實經歷過的一段過去。

蘇澤錦不由自主的用力動了動手臂,吊瓶與欄杆發生輕輕的撞擊聲,疼痛與酸脹也在同時侵襲他的神經,但這反而激起了他的興奮感,就在他試着再一次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時候,坐在房間裏的外公和陳簡已經因為剛才的響動看過來了。

大概有幾秒鐘的相對沉默。

陳簡快速從座位上站起來,按下床頭的呼叫鈴,同時湊到蘇澤錦床前:“你醒過來了?有沒有感覺哪裏難受?能說話嗎?”

“……沒……事……”這個時候開口說話要比蘇澤錦想象的更難一些,但這并不能撲滅他心頭的興奮感,他轉向跟着從沙發上走過來的外公,話語慢慢就連貫了,“外公……讓你……擔心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蘇老爺子疊聲說,他一只手握着蘇澤錦的手臂,另一只的手則撫摸着蘇澤錦的頭臉。這是蘇澤錦第一次從自己外公手掌上感覺到顫抖,他再一次凝視着自己在輪回裏反複注視的面孔,意識到僅僅幾天的時間,自己外公的頭發又白了一撮,而停留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掌,也再沒有小時候握着他手寫字時候的力道了。

他長大了,外公也老了。

醫生與護士在這個時候已經來到病房裏,站在床邊的蘇老爺子和陳簡都讓出位置,讓醫生對剛剛醒來的蘇澤錦進行檢查。

一系列問答與檢查之後,醫生向在場的一個傷患和兩位親友宣布了蘇澤錦并沒有大礙的好消息。

躺在床上的蘇澤錦徹底放松下來,早把膝蓋上電腦丢在一旁的陳簡也振奮起來,但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蘇爺爺,小澤也醒來了,我先送您回去休息吧?”

蘇老爺子還沒有說話,蘇澤錦就忍不住先扯開嘴角笑了起來:十年分隔兩地所照成的隔閡比想象中要大,但陳簡的變化又比想象中要小。聽聽這一句話,哪裏像是一個關心傷患的人說出來的?但就是這一句話,他立刻就想起了初中時候的陳簡,哪怕在十五六歲最瘋狂的年齡,他也從來沒有跟他一起打過架,而不管他是大獲全勝又或者不幸失手,對方先分析的永遠是這件事情的對錯。

現在想想……還真不容易,要知道兩人話趕話的時候,他差點連陳簡也一起揍了。

蘇澤錦出國的這些年來,陳簡沒有少到蘇家陪老爺子。老爺子看上去是真不和陳簡見外,聽到陳簡的建議後就微微點了下頭。

但在點頭的同時,他的目光還注視着床上的蘇澤錦。

剛剛一系列的檢查已經讓蘇澤錦适應了自己此刻的狀态,他跟着出聲說:“外公,你先回家休息吧,我這裏有陳簡陪着就夠了。”

陳簡一挑眉毛:“這就替我決定好了?”

“怎麽,你不樂意?”蘇澤錦挑起了另一邊的眉毛。

“欠你的!”陳簡笑罵了一聲,盡管蘇老爺子說了不用,但他還是将蘇老爺子送到醫院外頭,看着蘇老爺子坐上了車離開,這才再回到病房。結果一進病房,就看見本來應該老老實實躺在病床上的蘇澤錦正坐在床沿,還試圖撐着一旁的吊瓶架站起來。

他吓了一大跳,沖口就罵道:“你在幹什麽!不要命了!”

“站起來走走,”蘇澤錦不以為然,“你放心,我知道我自己的身體,剛才醫生不是也說沒有問題了嗎?”

陳簡眼前都差點一黑:“那是說你沒有生命危險了,不是說你現在就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跑跳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次都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

蘇澤錦笑了起來:“我怎麽會不知道?我還聽見有人說我呼吸都停止了呢。”他沒有再堅持站起來,主要是看見了自己還打着石膏的腳,轉而拍拍床頭的位置,“過來坐,我們說說話。”

“你先躺上床吧。”陳簡沒好氣地說了一句,跟着把椅子搬到了蘇澤錦的床頭,又看見平躺了的蘇澤錦還不安分,又在床頭上摸索着什麽,忍不住皺眉說,“你要幹什麽說一聲不就好了,剛清醒的傷患別自己瞎折騰行嗎?”

蘇澤錦還真不客氣:“那幫我把床頭升起來,再給我倒杯水。”

陳簡按下床頭上的升降鈕:“這樣?”

蘇澤錦感受一下:“再上一點。”

陳簡又升上來一點,在蘇澤錦點頭之後,就站起來給對方倒了杯水:“慢點喝,別嗆到了。”

蘇澤錦點點頭:“今天幾號?”

“八號了。”

“也就是說我昏迷了一整天?我記得我被送過來的時候好像沒有心跳了?”

“……你連這事都記得?這記憶力也太牛逼了吧。”陳簡說。

“慚愧慚愧,一般一般。”蘇澤錦說,“手術的過程怎麽樣?”

“一開始不太順利,你心跳停得有點久。但等心跳複蘇之後就很順利了。”陳簡說。

“手術的總時間?”

陳簡想了想:“一個半小時。”

“心跳停止到心跳複蘇的時間呢?”蘇澤錦問。

“不超過三分鐘。”這一回,陳簡的回答肯定多了。

蘇澤錦的手指飛快地敲打着手臂:“就是說我心跳停止的時間并不久……手術的過程中應該沒有第二次停止心跳吧?”

陳簡簡直哭笑不得:“你希望你停止心跳幾次?除了送進去的時候非常危險之外,其他時候絕對沒有發生這麽危險的事情,放心吧!”

“我都醒了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就是了解一下……”蘇澤錦一邊和陳簡說話,一邊在腦海裏将事情對上了:他不止記得在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心跳停止了,還記得在剛剛清醒的時候聽到醫生說‘傷者恢複心跳了’。也就是說,在這不到三分鐘的時間裏,他經歷了六十九個輪回……

“你一點都不累嗎?”陳簡突然說。

“什麽?”正在想事情的蘇澤錦愣了一下。

“你一點都不累嗎?”陳簡重複一遍,跟着他略有猶疑地看着蘇澤錦,“我怎麽覺得你一場事故之後年齡都倒退了兩三歲?這麽多年來我還沒見你話這麽多的時候……除了在處理公司事務上。”

“我姑且把你這句話當成贊美吧。”蘇澤錦說。

“喂,重點不對了吧!”陳簡說。

“哦?那你的重點是?”蘇澤錦問。

陳簡剛要說話,自己再想想,突然笑了起來:“我的重點是你性格突變啊!你剛才是在和我貧呢?”

“瞎說!我明明在很認真的和你讨論問題!”蘇澤錦說,然後自己也笑了起來,半真半假地說,“得了,你剛才都說我在鬼門關前走一圈了,還不興我多說兩句話啊?我可在鬼門關前停留了好久也沒人說話,憋的難受呢。”

陳簡皺眉說:“還好順利闖過來了,早知道會出這事,我那天晚上就不給你打電話了。”

蘇澤錦正要說話,就看見正對着床頭的窗戶外,幾個人正從走廊的盡頭走過來。

坐在一旁的陳簡很快也意識到不對,他轉頭看了一眼,也看見了從走廊上走過來的幾個人。

是蔣軍國和林美君,小澤的爸爸和繼母。

這個意識先在他腦海裏浮現,但緊跟着又被另一個念頭追了上來,那天晚上的那通電話……他正想對蘇澤錦說些什麽,蘇澤錦就先一步開口說話:“幫我把床頭再調調,我坐起來。”

“嗯?”

“來客人了啊。”蘇澤錦解釋了一句,就對正好走進來的中年男人笑了笑,“爸,你來了。”

“感覺怎麽樣?”蔣軍國最先說話,神态和往常一樣,仿佛蘇氏老宅的那場質問并沒有發生。他先問了蘇澤錦一句,跟着對站在旁邊的陳簡說,“小陳也在。”

“蔣伯伯好。”陳簡說,他的目光在林美君和蔣容旭身上略作停頓,但沒有說話,只是對最後一個生面孔點了點頭。

對方也輕輕點頭回應。

這個時候,蘇澤錦也像剛剛打量自己外公一樣打量着蔣軍國:四十歲的男人不管是記憶裏還是記憶外都衣冠整齊,幾天前在蘇家老宅吃飯的時候,蔣軍國一身西裝筆挺;現在來醫院看他,蔣軍國依舊一身西裝筆挺。

“還好,”蘇澤錦稍微轉了轉脖子,“剛剛醫生已經來過檢查,說沒有什麽大礙了。”

“沒事就好!”站在一旁的林美君趕着說了一句,跟着又低聲對蔣軍國埋怨,“看看你,我早說小澤回來了,該配上的要配上,這一次要是有個司機,哪裏還會發生這種事情?”話音落下,又轉頭對蘇澤錦笑道,“小澤,你以後缺什麽跟阿姨說,你爸他一個大男人,自己都丢三落四的搞不清楚。”

車禍之前,蘇澤錦對林美君的所有印象都是鄙夷;車禍之後,蘇澤錦開始覺得林美君是一個很神奇的女人。

好比現在,連他的正牌爸爸蔣軍國都一副什麽事情沒有發生的模樣,林美君卻偏偏一身暗綠色的衣裙,耳朵、脖子、手腕上一點首飾也不帶,連妝容都要畫得比平常蒼白兩分,致力于在不動聲色之處顯示出她的擔憂與憔悴。

這個女人就跟現在的化妝技術一樣神奇,她似乎正孜孜不倦地營造一張畫皮,并大有要披上一輩子的架勢。

蘇澤錦玩味地想着,他沒有理會林美君的話,直接漫不經心地掠過林美君與站在林美君身邊、臉上已經有些不耐煩的蔣容旭,然後将目光停留在進來的最後一個人身上。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對上。

沈淮一。

沈淮一怎麽會和蔣軍國一家攪合在一起?

那天晚上……蘇澤錦的腦海裏飛快掠過沈淮一在洗手間與自己卧室的各種舉動,沈淮一究竟想幹什麽?

沈淮一率先對蘇澤錦點點頭,目光在蘇澤錦始終敲擊着手臂的手指上一轉而過:“蘇先生。”

蘇澤錦敏銳地發現沈淮一目光的落點,他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掌放進被子裏,同時說:“沈醫生怎麽也過來了?沒有想到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會是這種情況。”

“我正好在和蔣董談事情,聽到蘇先生的意外就跟過來看看,還好蘇先生沒有事情。”沈淮一說,“要是早知道蘇先生醉得這麽厲害,我就不放蘇先生單獨回來了。”

蘇澤錦客氣了兩句,在蔣容旭憋不住要說話之前适時露出疲态。

林美君果然一如既往的體貼:她先是瞪了要說話的兒子一眼,跟着悄悄拉了拉蔣軍國的袖子,在蔣軍國意識到蘇澤錦的狀态之後,柔聲對蘇澤錦說,“小澤,你剛剛醒來,我們就不打擾你了,你記得要多休息。”

蘇澤錦也跟着微微一笑,然後他再一次對林美君視若無睹,只對蔣軍國和沈淮一客客氣氣說:“爸爸慢走,多謝沈醫生過來看我。”

這回蔣容旭忍不住了,他一只手插在口袋裏,一揚眉就說:“大哥——”

後頭還沒說出來的話先一步被林美君掐了回去:修得精致的指甲正朝蔣容旭手腕的肉裏陷,蘇澤錦看着都替蔣容旭疼。

但蔣容旭顯然習慣了這種情況,他的聲音斷了一下,再開口的時候,整張臉上都是假笑:“大哥記得要好好休息,我有空就過來看大哥。”

這個只比他小半歲的同父異母的兄弟。

他頭發焦黃,襯衫的一半從皮帶裏抽出來,面容完全承襲了蔣軍國的英俊,還有一種明顯的風流之态。

當然,蔣軍國的二公子換女朋友換得勤也不是什麽社交場上的新聞了。

蘇澤錦給了自己的這個血緣兄弟一個字:

“好。”

幾個人先後走出病房。

蘇澤錦立刻收起挂在臉上的生意場笑容,換上一副随随便便的模樣,在陳簡開口說話之前先用手指點了一下床鋪,讓陳簡将床頭放下去一些。

這讓本來憋了一肚子話的陳簡一瞬間沒詞了,他呼出一口氣,一邊給蘇澤錦調床頭的位置一邊抱怨說:“真是好一場豪門大戲!蘇總,您在公司做業務,回家了想發展,出個車禍躺病床上都要先一陣你來我往刀光劍影,活得累不累啊?”

“說得好像我很樂意一樣,世界上的夫妻要是都像你爸你媽那樣模範,警察局那邊絕對得少一半的罪案!”蘇澤錦笑起來,“你還有臉向我抱怨,你都不知道我小時候多羨慕你爸爸媽媽,都打過注意把你幹掉然後成為你爸爸媽媽的孩子了!”

“真的?這沒聽你說過啊。”

“唔……其實是想着把陳叔叔陳阿姨的性格和感情抽取出來,然後注入我爸媽體內,”蘇澤錦一邊回想一邊聳聳肩膀,“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是怎麽想到這個的。”

陳簡又笑了起來:“我說你腦袋沒有撞壞吧?我都覺得車禍前的那一通電話不是你打來的了。”

“那一通電話确實不是我打的。”蘇澤錦看着陳簡臉上明顯的疑問,有點無力,“明明是你打過來的,忘記了?”

陳簡‘呃’了一下:“見諒見諒,記憶沒有你好。”他頓了一下,又說,“那一通電話之後,我左等右等沒有等到你來,好不容易再接到了一通電話,結果是你出車禍的消息……吓都要被你吓死了。”

蘇澤錦仰頭想了片刻:“車禍那邊有結論了嗎?”

“還在調查。撞你的那個人一口咬定這是意外。”陳簡停了一下,“不過警察還在調查那個司機。”

還在調查司機?他微微一愣,腦海裏飛快閃過司機臉上完美無缺的表情和自己無端微醉的對比,皺眉問:“就是說司機有疑點?我覺得……”

“你覺得什麽?”陳簡奇道。

“沒什麽。”蘇澤錦搖搖頭,“知道什麽疑點了嗎?”

“這消息倒是還沒有傳出來。”陳簡說。

蘇澤錦嗯了一聲,手指在胳膊上飛快地敲擊。

如果說車禍是由司機主導——那司機的表情不可能這樣毫無破綻,不會有第二個人看見司機那時候的樣子,所以司機應該并不知道會發生車禍。

但這場車禍……應該也不會是巧合。

從開始輪回到擺脫輪回,蘇澤錦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他到底為什麽會醉得那麽快?

如果他當時沒有因為微醉而分散精神,如果他的精神再集中一點,也許根本不會發生這一場車禍……

是誰想要殺他呢?是蔣軍國,還是林美君?

他這樣想着,目光從對着走廊的玻璃窗看出去,看鋪在地面的咖啡色地毯、擺在角落的綠色盆栽,還有推着車靜悄悄在走廊裏走的護士——

他最後想道:

哪怕調查到最後,這一次真的是意外,也總有不是意外的那一天。

蔣軍國一家已經離開了醫院大樓,林美君拉着自己的兒子落後一步,小聲和他說話;蔣軍國則詢問走在一旁的沈淮一:“沈醫生怎麽看?”

“我個人建議蔣董幫蘇先生找一位心理醫生,蘇先生已經表現出明顯的創傷性障礙了。”沈淮一說。

蔣軍國說:“沈醫生是從哪裏……”

“蘇先生的回答很有條理,但他的手指一直在不停地敲擊自己的手臂,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的焦躁表現。接下去可能還會伴随着一定時期的失眠與特定恐懼。”沈淮一簡單地解釋了一下。

“不知道沈醫生最近有沒有空?”蔣軍國客氣地詢問,“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麻煩沈醫生幫忙。”

沈淮一回頭看了一眼屬于蘇澤錦病房的那扇敞開的窗戶,太過明亮的光線照在玻璃上,反射到人體眼睛的時候,反而會暈出一抹漆黑。

他對着蔣軍國微微一笑:“義不容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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