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故人

“你!你敢說我師叔?”說着,白松“嘭”地起身,将手搭在了刀上,做勢就要拔出刀來。

掌櫃莞爾一笑,“我說的何止是你師伯,你又怎麽知道我說的不是貴派江掌事?”

白松頓時怒發沖冠,這些年來,無論是在市井之徒的口中,還是從其他門派的修士那裏,白松都曾聽過楚晏清與自己師父多年前的那樁風流傳聞,可他向來只當做笑柄。

在他眼裏,他師父江河乃皎皎明月,世間不二英豪,而楚晏清呢?只不過是當初封印豐都的其中一人罷了!明明他家兩位仙君同樣勞苦功高,怎地就他楚晏清平白撿了個救世英雄的名號、堂而皇之的頤指氣使、耀武揚威十幾年?

見白松沖這人間女子拔刀相向,另外一名少年也站了起來,皺眉嚴肅道,“白松!你忘了師父怎麽囑咐你的?不要節外生枝!”

掌櫃笑笑,一只柔弱無骨地手放在了白松肩上,不知怎地,白松竟突然間使不出半分力氣,不過須臾工夫,便癱坐下去。

掌櫃俯下身,笑得好看,“少年郎,你啊,還是太年輕。”

說着,掌櫃搖了搖扇子,一邊沖說書人喊了句,“繼續啊,愣着幹什麽?”,一邊回到了櫃臺,接着擺弄起自己的算盤來。

旁人哪裏知道他們之間的暗自較量?只當是年輕氣盛的少年郎碰到風韻萬種的女嬌娘,尋常事一樁罷了。

楚晏清嘆了口氣,沒理會這年輕氣盛的少年郎,直到白松師兄弟二人離開,他都自顧自地喝着自己的瓊露酒,再沒看那兩人一眼。

說書人總算安定了心神,故事還在繼續,可楚晏清卻沒什麽心情聽下去了。再驚心動魄的故事,反反複複說個十多年,也只是陳芝麻爛谷子了。

可他的日子,還是要繼續。

夜已深,楊城有長瀾仙山坐鎮向來安穩富足,故而不設宵禁。人們三兩成桌,高談闊論,熱鬧非凡,唯有楚晏清是一個人。

風光也好,落寞也罷,這人世間的許多事,向來也只是他一個人扛。只是曾經,他竟真以為有人能與他榮辱與共。到如今,統統成了笑談。

掌櫃忙完了,便坐在他身邊,為他倒了杯酒,“仙君……今天怎麽是你自己來的?羽蕭呢?”店裏生意繁忙,玉翎只是略施粉黛,只是,她的容顏還像當初第一眼見到時一樣的秀美。

約莫十七八年前,那時楚晏清還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師父寵愛他,師兄又管不住他,他便把長瀾的戒條視若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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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楚晏清瞞着師父、師兄,偷偷溜下山,剛進城,就聽到路邊小店的後廚傳來一陣陣打人聲與哀嚎聲。楚晏清當時雖未結丹,但已修得“耳清目明”,聽力和視力比常人好了不知多少倍,他自然聽得到那男人是如何的兇神惡煞,女人又是如何苦苦哀求。

一旁的算命先生捋了捋胡子,嘆了口氣說,“這玉翎本乃漁家女,幾個月前嫁給了這家的廚子,她性格溫柔善良,奈何日日挨打挨罵……”

楚晏清見不得這些,他深吸一口氣,穿過小店,推開後廚油膩的木門,怒目盯着男人,“別打了!”

男人見他氣度不凡,而楊城又毗鄰長瀾,竟真的停下了手,不敢動彈,谄媚地說道,“咱們關起門打自家婆娘,不不不不算犯法吧?”

楚晏清最恨恃強淩弱之徒,怒目而視,顧不得長瀾的戒律,捏出個定身決來,“定”聲音一落,男人便動彈不得,“哇哇”大叫起來,“仙人饒命、仙人饒命,我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楚晏清回頭望着角落裏被打的女人,只見這小娘子面目清秀,一看便是和善忍讓之人。她向來心善,見丈夫認錯求饒,便也連聲替丈夫求情,“仙人,官人他知錯了,求您饒了他這一次吧!”

楚晏清将女人從地上扶起,上下瞅了瞅女人渾身的新舊傷口,怒說,“這男人好生無理霸道,我要給他點教訓他才肯改!你莫要擔心,三日後,他自能活蹦亂跳。”

說罷,楚晏清便出門去了。路過那算命先生胡半山時,胡半山不知為何又嘆了口氣,扯着長腔說,“緣也,孽也,不知是福是禍。”

胡半山雖用草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可楚晏清只肖得一眼,便看穿了這看似平凡邋遢的算命先生,草帽之下的額頭上,竟長着第三只眼睛。

楚晏清看了胡半山片刻,說,“你既已開天眼、知天命、曉命理,那你告訴我,這男人以後會不會繼續作威作福?”

胡半山不說話了,他嘴角含笑,向楚晏清伸出手來。

楚晏清有些愕然,他丢下塊碎銀子,催促道,“快說吧。”

“會,但卻不會太久了。”胡半山緩緩開口。

楚晏清不明白,“什麽意思?”

胡半山搖搖頭,“天機不可洩露。只是,你以後還會見到她的。”

楚晏清一時分辨不出這算命先生的來路,搖搖頭,走開了。

胡半山說的沒錯。沒過多久,楚晏清果真又見到了這女人。

那日,他依然下山飲酒,乍的聽到城郊小館子裏有男女争執打鬥的聲音,他便循着聲音找了過來,眼見這酒館熟悉,又見店面門口算命先生支起的攤位,楚晏清便倏地想起那個被丈夫欺淩打罵的女人。

楚晏清怒不可遏,推門走進後廚,“怎麽又是你?上次你說過會改的!”

男人面色潮紅,走路都顫顫巍巍,手裏還拿着把半臂長的砍牛刀,一下下揮向女人。女人手中也拿了把小刀,她躲避不疊,碰了竈臺,接着癱坐在地上。

男人見了楚晏清後,立馬一刀揮向他,口中還念念叨叨、口出狂言,“又是你這個小白臉!上次讓你跑了,這次我可饒不了你!”,說着,男人回頭看向女人,“這個小白臉就是你姘頭吧!”

楚晏清哪裏會容忍他繼續胡言亂語,兩根指尖并攏,捏住了男人揮舞的砍牛刀,接着,他向後輕輕一推,男人便連步踉跄,倒地而下。哪成想,竟剛好被女人手中的刀刺穿心髒,霎時鮮血四溢,染紅了整間廚房。

楚晏清連忙上前查看男人的傷勢,他不善療傷之法,可眼見有人将要死在自己面前,也只能盡力救治。他剛要施法,誰知女人竟拉住他的衣角,滿臉淚痕,聲音顫抖地說,“仙人,請您救救我吧。”

楚晏清看着滿身鮮血的男人。長瀾一向以劍法著長,療傷之法實屬平平,這男人傷得太重,就算他全力以赴都未必能救得回來。于是,他皺皺眉頭,說,“我盡量。”

哪知女人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仙人,您救救我吧。若是他活了,我就活不成了。”

楚晏清一怔,他緩緩閉上眼睛,朝女人點了下頭。

男人漸漸失去呼吸,龐大的身體在楚晏清的懷裏愈發涼了,他将男人放在地上,問一旁的女人,“你怎麽跟人解釋?”

女人搖搖頭,“只能實話是說。”

楚晏清嘆了口氣,将刀從男人身上拔了下來,而後,他将手附在了男人的傷口上,原本被刺穿的肌膚迅速生長,碗口大的刀疤立馬消失,“我施了個障眼法,尋常人看不出他的死因,你把家裏收拾收拾,就當他是死于酗酒吧。”

女人磕了個響頭,“再生之恩,無以為報,往後只要你有需要,玉翎必當生命相報。”

楚晏清搖搖頭,“玉翎,我不需要你生命相報,我希望你往後能過得好。你沒了丈夫,一個女子在當今世道中,生活必将不易,這一錠銀子你收下吧。”

“不,恩人,你已經幫了我太多了,我不能收你的銀子。”玉翎堅定地搖頭。

楚晏清猶豫片刻,理解了玉翎的自尊,他将銀子鄭重地收回懷裏,而後說,“這樣,我傳你練功修行之法,往後若有人欺負你,也好防身自保。”

說罷,楚晏清便将修行的口訣要義傳授于她。

後來,楚晏清每次下山都會到玉翎的小店坐坐。她為人大方實在,又擅做菜,幾個月下來,生意倒是比她丈夫在時還要強上不少。除了做生意,她的修行也從未忘記,幾乎到了廢寝忘食的境地。

只是,玉翎的公婆後來見她生意如此紅火,便心生歹意要來搶店,還找上了縣令大人,說什麽都要把玉翎攆走。玉翎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她什麽都沒搶,什麽都沒要,第二天便離開了小店,租下了楊城集市中的另一間鋪子,這就是後來名噪一時的盛食坊了。

眼見玉翎生意越來越好,日子也逐步走上正軌,楚晏清總算放下心來。他時常光顧玉翎的生意,如今他們早成了至交好友。

楚晏清喝了口酒,搖了搖頭,往日種種終于在眼前消散,他看着玉翎,溫聲說,“世道艱難,你一個人支撐這偌大的酒樓已是不易,往後,還是說點新故事吧。”

玉翎一愣,知道楚晏清是氣惱說書人口中的故事,“是,玉翎記住了。往後……往後我再不讓先生講這個故事了。”

楚晏清飲罷眼前的酒,放下幾塊碎銀,“再給我打壺酒來吧。”玉翎點點頭,烈酒灌滿酒壺,放在楚晏清手裏,她思慮片刻說,“仙君……飲酒傷身。”

楚晏清笑笑,沒再言語。人人皆道飲酒傷身,可不飲酒又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夜?

他不顧玉翎的攙扶,踉踉跄跄地走出盛食坊,坊外集市上的攤販已經散盡了,街巷中,唯有他一人打着燈籠穿過楊城。

上山後,剛走到蒼玉苑外,楚晏清突然看到一個修長的黑影,那人手中抱了把長劍,那長劍在熹微的月光下正閃爍着絲絲寒光。

楚晏清腳步一滞,醉意散了大半,他定定地看着眼前那人,聲音一沉,問,“江衍,你來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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