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往事

李恕走後,楚晏清混混沌沌地睡到傍晚,窗外淋漓了幾日的雨終于見歇。他走下床塌,還未束發,任由墨玉般黑發垂在身後。

羽蕭推門進來,遞給楚晏清一瓶丹藥。楚晏清倒了一粒出來,他皺着眉頭将藥塞進嘴裏,過了半響,才說道,“羽蕭,你去山下,到玉翎那給我打壺酒來。”

羽蕭一愣,搖搖頭,一板一眼地說,“師父,您以後還是少喝點吧。喝酒傷身。掌門師伯今天特意說過了,以後長瀾山禁酒。”

楚晏清一怔。許久不出這蒼玉苑,他倒是忘了長瀾山一貫是禁酒的。

當初,他還是年輕氣盛、意氣風發的年紀,就常常因為貪酒被師父責罰,每每都是師兄替他說上幾句好話、陪他一同罰站。可後來,等他碎了金丹,成了廢人,從天上跌進泥裏,整日唯有靠飲酒度日,渾渾噩噩如灘爛泥,就再也沒人提起過長瀾禁酒的條例了。

思及此,楚晏清無意為難自己老實巴交的徒弟,他難得沒出言挖苦,只朝羽蕭點點頭,便放他出門去了。

窗外風聲蕭瑟,楚晏清阖上眼睛,體內的丹藥像是冬日的火柴,為他不住戰栗的五髒六腑帶來些許溫暖,舒緩了渾身的酸痛,只是這遠遠不夠。他的身體像是個布滿裂縫的水桶,再多的丹藥喂進去,再多的靈力輸進去,終是留不下什麽。待到藥效如沙漏流逝,片刻的溫暖後,是更為刻骨的嚴寒。

長瀾山禁酒,唬得住羽蕭,卻管不了他楚晏清。他随意披了件裘衣,踏了雙皮靴,帶上白色面紗,打着盞燈籠便出門了。

雨後的楊城空氣清爽,集市上,不少攤販、手藝人們三五成群,或是沿街叫賣,或是擺起了陣仗、吆喝着讓行人觀摩。百姓老少攜家帶口,都想在雨後出來透口氣、尋個熱鬧。

集市一側,有一算命先生,正戴着頂草帽坐在攤位上。他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張臉,草帽下面露出的頭發幾乎已經全白,稀疏淩亂地纏一起。他将半舊的白帆挂在拐杖上,上面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大字,“胡半山”,這就算是支起了算命的攤位。

隔着面紗,楚晏清看到胡半山神色一凜,煞有其事地站起身子沖他作揖,楚晏清便稍稍颔首,算是向他問好了。

地上的雨水還未幹,孩子們在大街小巷穿梭玩笑,樂此不疲地踩着水坑,濺起一陣陣水花。路邊的男孩捧起水來,“嘩啦”、“嘩啦”地向四周灑去,楚晏清斂了斂裘衣,溫聲說,“小朋友,當心啊”。誰知這小朋友甚至頑劣,不僅不予理會,反而更加賣力地揚起水來,“嘩啦”、“嘩啦”,灑向楚晏清的衣角。

一旁小孩的父母非凡不阻止,反而嘀嘀咕咕,“這麽大人了,跟個孩子計較什麽?”

楚晏清回過頭,平靜地看着那對夫妻,眼神中似乎有些怪罪。丈夫是個沖脾氣,瞧楚晏清生的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虛弱模樣,竟撸起袖子要上前與他理論,待到走近幾分,又倏地驚于楚晏清周身的不凡氣度。他妻子見狀連忙拽住他,“當家的,算了算了。”

楚晏清微微搖了搖頭,自是不會理會這莽夫。

男孩的父親見楚晏清漸漸遠去,便拉着旁邊的妻子來了句,“孩兒他娘,你看這人怪不怪?神經病一樣,還沒到九月,怎麽就穿起狐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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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黃昏傍晚的,還帶個面紗,怎麽,難道當自己是大姑娘不成?”

男人的聲音絲毫不差地傳入楚晏清的耳朵,他身形未動,卻施動法術,男人頓時便發不出聲響來,又驚又恐地跌坐在地上。女人見狀則慌亂地撲向楚晏清,一把抓住他的衣服,連聲道歉,“饒命,饒命啊!”一旁玩水的小孩更是吓得哇哇大哭,吵嚷着“妖怪,有妖怪!”。

胡半山向來不喜歡這熊孩子,聽了他撕心裂肺的哭鬧聲更是心煩意亂,捋了捋胡須,不耐煩地說,“楊城毗鄰長瀾山,這長瀾山乃天下四靈脈之一,有無數仙人坐鎮,自是能保一方太平無虞,哪裏會有什麽妖怪?”

經胡半山提醒,夫妻倆才恍然大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男人“啊啊”地喊叫着,女人則哭喊說,“仙人饒命!仙人饒命啊!”

楚晏清搖搖頭,表情有些無奈,“你們帶着孩子快些回家去吧。以後好生教養這孩子,不該說的話最好少說。”

說着,楚晏清便飄然而去,只留下夫妻倆癱坐在地上,抱頭痛哭。

胡半山捋着胡子,又嘆了口氣,“你們哭什麽?世間誰人不知長瀾的清仙君最是個大善人,這只不過是個閉口決罷了,過上一個時辰自然就解了。快帶着孩子,回家去吧。”

夫妻頓時愕然,“清……清仙君,是哪個清仙君?”

胡半山白了他們一眼,扯着嗓子說,“還能是哪個清仙君?自然是十二年前,封印豐都無間結界的楚晏清仙君了!”

穿過集市,最熱鬧的還要數天香樓與盛食坊,這兩處一個是男人們尋歡取樂之地,一個是食客們吃飯喝酒之所。這兩家的生意在楊城數一數二,自然相互不對付。近來,這天香樓的老板特地從蘇城請來了有名的大廚,餐食竟有跟盛食坊不分伯仲的意思;而盛食坊也不甘示弱,從勾欄尋了個說書老先生,好讓客人一邊吃飯,一邊聽書,好不熱鬧。

楚晏清剛一踏進盛食坊,便聽到那說書先生用力敲了一聲案板,“啪”地一聲過後,好戲就要開始了。

“話說百餘年前,七仙人封印魔道萬千妖魔于豐都,從此人間太平,再不受妖魔侵襲。然而,十二年前,正值那四年一度的昆侖試鏡前夕,豐都突然煙雲缭繞、萬鬼将出、魔氣四溢,四境五傑彼時正在那附近游歷,發現豐都出事後,立馬聯系了長瀾、三清以及雲川掌門,然而,他們沒等到那幾位元嬰期的絕世高手抵達,便等來了結界破裂!”

說書人“啪”地一聲,又用力敲了一下桌子,“正當這千鈞一發之際,長瀾的楚晏清、清仙君,當機立斷,沖進結界,以血肉之軀修補裂縫,緊接着—”

還沒等說書人将故事講完,只聽席間一個清脆的男聲響起,“這都是多少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了?還在這裏一驚一乍呢。不如還是講講剛結束的昆侖試練吧?”

楚晏清覺得這人有趣,不由得擡起頭來,透過面紗,他看到說話的少年生得劍眉星目,一身白衣清爽利落,一把明晃晃的寶刀正放在桌上,他的話雖是對着說書人講的,可眼神卻直勾勾地盯着楚晏清,仿佛是故意說給他聽一樣。

少年的對面坐了個同樣裝束的年輕人,只是眉眼中更顯穩重,那人瞪了少年一眼,壓低了聲音說,“白松!你快少說兩句吧,休要節外生枝!”

楚晏清覺得這兩人好笑,他搖了搖頭,自己在這長瀾山避世十二載,卻沒成想直到現在還有後輩認得自己。想來,這兩人就是今年特地帶了帝臺漿露來與自己做壽的吧三清弟子吧。

聽了白松的話,人群頓時鼎沸起來,“就是!只聽聞江衍江大俠拔得試煉頭籌,卻不知他是怎樣英勇。”

說書人在這楊城說了幾十年的書,講的不外乎長瀾山師徒幾人的英勇事跡,還從未見過如此陣仗,他擦了把汗,饒是素來靠嘴皮吃飯,如今也結巴起來,“這……這……”

掌櫃聽聞風聲,挽上了長發,迤迤然從櫃臺走來。只見她走到桌前,彎下腰只,給白松、白露依次倒好茶水,而後又溫溫柔柔地笑了一下,說,“小仙君,咱們楊城就在長瀾山的腳下,自古便受長瀾仙山的庇護。既然小仙君來了楊城,那麽入鄉随一次俗又何妨?”

白松自幼入山修行,連師妹、師姐都未曾見過幾面,更遑論如此千嬌百媚的小娘子了。他的臉頰頓時紅了,清了清嗓子,聲音卻不自覺小了不少,“十二年前的那場大劫,想必在座的各位都聽得耳朵磨出了繭子,換個故事又如何?”

掌櫃生得膚如凝脂,面如桃花,她聲音溫軟,綿綿入耳,“少年郎,我知你家仙君風華絕代,是當世英雄,只是啊”。

說到這裏,掌櫃不由得垂頭低笑,放低了聲音,“只是啊,這再大的英雄,當年也只不過是黏在楚大俠身後搖尾乞憐的跟屁蟲而已。”

掌櫃眉目含情,笑聲卻冷漠得厲害,“你若是有興趣,我自會細細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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