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日

七月流火,天氣轉涼,長瀾山風潇雨晦,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天。

楚晏清酒還未醒,此時正窩在蒼玉苑的貴妃椅上半眯着眼睛休息。他身上蓋了張毛茸茸的白色狐裘,墨黑的頭發綢緞一般傾瀉下來,雖看不見臉,卻知定是人間絕色。

羽蕭推開門,帶着一身屋外的涼氣,風風火火地走到楚晏清跟前,将湯婆子往他手裏一塞,沒什麽好氣兒地說,“師父,您又喝了多少?那三清派的師兄還在前堂等着您呢,您老人家當真不見?”

入了秋以後,楚晏清日夜困倦地厲害,聽了羽蕭的話,也只是把兩只手扒在湯婆子上,眼皮都沒擡一下,懶洋洋地說,“人不見、禮不收,跟你說多少次了?年紀輕輕,怎麽就是不記事兒呢?”

羽蕭眉毛擰在一起,他雖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卻少年老成。他欲言又止,終是說,“師父……豐都大劫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初你付出良多,到現在還有幾個記得你的好、念着你的恩?人家三清派的江掌事那是把你放在心上,這才年年來看你的。”

十二年前豐都大劫發生時,羽蕭尚且是個孩子,自然不知其中的輕重厲害與孰是孰非,楚晏清懶得與孩子計較,只淡淡地來了一句,“怎麽,那三清派上趕着報恩,你師父我就非得承情不可?誰稀罕他們裝模作樣?”

羽蕭小小年紀,卻攤上這麽個不省心的師父,唉聲嘆氣道,“師父,你可知三清派送來的是什麽?那可是帝臺漿露!整個三清山,一年也不過産那麽兩三壇,其中一壇就是送給您的!”

楚晏清聽得腦殼疼,冷笑道,“那帝臺漿露算什麽?就算是九曲靈丹,我也不要。”當初,江河那厮為了與他重修舊好,又不是沒送來過。怎麽幾年不見,就從九曲靈丹變成帝臺漿露了?

羽蕭一聽九曲靈丹,忍不住嗆了楚晏清一句,“是是是,當年江掌事好心好意送來九曲靈丹,多少人眼巴巴地等着救命都求之不得呢,您到好,非說不要,推脫不掉就直接丢到狗窩裏喂狗!您看現在怎麽着?您那條狗,都快化成精了!”

耳房中,正趴在窩裏假寐的小白猛地打了個噴嚏,一個猛子鑽進屋來,湊到楚晏清腳邊,“嗷嗚”、“嗷嗚”地撒起嬌來。

楚晏清難得露了分笑臉,他揉揉小白的腦袋,接着,小白便很享受似的在地上打了個滾兒,露出柔軟的肚皮。楚晏清一邊揉摸着小白的肚皮,一邊說,“若是有朝一日小白能化出人形,也算是造化了。”

羽蕭撓了撓頭,自知比不得自個兒師父的伶牙俐齒,于是撇撇嘴,搬出掌門來,“可是師父,掌門師伯說……”

楚晏清皺皺眉頭,沒理會羽蕭的話,反而裹了裹身上的狐裘,換了個姿勢接着睡,過了半響,見羽蕭還杵在一邊兒,才悠悠來了一句,“羽蕭啊,到底我是你師父,還是掌門師兄是你師父?”

羽蕭立馬收斂了心裏的不情願,“哦”了一聲,拖着長期說,“你是我師父。”

身上蓋着狐裘,手裏還抱着湯婆子,如此一來,楚晏清身上總算暖和了不少,不過一會兒便昏昏欲睡起來。周邊靜谧安寧,唯有雨聲噠噠,他神識迷離,正要會周公之際,突然聽到羽蕭用細微而急促地聲音說,“師父,師父,醒醒,您快醒醒。”

楚晏清翻了個身,煩躁地說,“不是跟你說了麽,人不見,禮不收,怎麽還來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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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楚晏清突然覺得渾身發毛,緊接着,深沉的聲音便從耳邊傳來,“師弟,你坐起來,師兄有話要說。”

楚晏清一怔,霎時酒醒了一半。他半睜開眼睛,身子卻沒有動,只背對着李恕,過了片刻,才撐起身,看了李恕一會兒,旋即垂下了眼眸,頗有些撒嬌的意味,說,“師兄,我好累,我不想聽。”

李恕的眼神乍一碰觸到楚晏清的臉頰,便不由得一驚,手中握着的‘靜水流深’扇沒由來地顫了兩下。想來他與楚晏清已有半年未見,他竟忘了楚晏清生着張怎樣昳麗驚人的臉。

楚晏清自幼生得好顏色,風華絕代,驚才潋滟,當年,他十七結金丹,一手碧華劍法使得天下稱絕,這四境八域的少男少女,多少人想要一睹真容,又有多少人想要與他一起快意江湖。

若非……

若非出了十二年前那遭劫難,只怕如今,就連這長瀾山也要改名換姓了。

畢竟師出同門,雖然這些年楚晏清的身體愈發虛弱,平日只窩在蒼玉苑不與師兄弟們走動,可兩人的感情卻還在。李恕看着眼前這個病氣怏怏、蒼白虛弱的楚晏清,到底心有不忍。

他有多久沒見過楚晏清使出碧華劍法了?他可還有機會見楚晏清禦劍而行?

想到這裏,李恕嘆了口氣,他倏地将扇子展開,露出扇面上龍飛鳳舞地四個大字,“靜水流深”。他眉心緊縮地扇了兩下扇子,眼神卻溫柔下來,俯下身子,輕言細語地問,“晏清,近來身子可好?”

楚晏清聳聳肩,看不出喜樂,“一時半會兒,興許還死不了。”

自打楚晏清出事後,李恕便聽不得“死”這個字,他頓時有些氣惱,卻又不知自己究竟在氣惱些什麽。

如今,楚晏清的境遇已是人盡皆知,天妒英才,時也命也,他死不了、活不好,這輩子,只得這麽廢了。如此想來,倒是李恕自己多此一問。

瞧李恕這副懊惱模樣,楚晏清倒是覺得有趣,他歪着頭笑了半響,說,“師兄,你今天來我這蒼玉苑,到底是為了什麽?”

李恕躊躇片刻,終究把心裏話說了出來,“晏清,不是師兄非要惹你不快,只是……如今師父已經仙去,你又是這個模樣……師兄一人支撐這偌大的長瀾……”

楚晏清滞了幾秒,像是早已想到李恕接下來的話語一般,眼神漸漸涼了下來。

“長瀾早已今非昔比,而那三清派,如今又出了一個試煉頭籌!江河、江衍兩兄弟,以後哪個不是叱咤風雲的人物?縱然你對他們有恩,對天下有恩,可人家江河、江掌事,年年托門下弟子送來靈丹妙藥,你也不該如此倨傲不遜啊。”

楚晏清怏怏地躺在榻上,聽了李恕這席話竟扯了扯嘴角,輕笑了一聲,他表情有些玩味,說,“師兄,我竟不知你有這麽好的經世學問。”

羽蕭年紀輕,許多事情沒有經歷過,不知那江河是什麽人也就罷了,可李恕又怎會不知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當初那些恩怨糾葛,李恕分明是最清楚不過!

長瀾山一連下了幾天的雨,天色陰沉沉,霧蒙蒙的,屋內沒掌燈,李恕的表情在一片晦暗中更讓人捉摸不透。想來,他們師兄弟自幼一起長大、一同修煉,這些年,到底是離了心,生分了。

被楚晏清搶白一通後,李恕倒是識趣地沒再招惹他,只嘆了口氣。罷了,罷了,他還能對如今的楚晏清有什麽期待不成?難道還能指望他一個金丹破碎的廢人重振長瀾,揮斥方遒?

這些年,李恕總能聽到有關楚晏清的風言風語,諸如他那不離身的狐裘,不離手的酒壺,醉醺醺的姿态,還有跟那人間女掌櫃的傳聞……楚晏清哪裏還有絲毫長瀾弟子的模樣?

可他這個做師兄的又能如何?又當如何?難不成他還真能用長瀾禁令來壓楚晏清不成?說再多,也只是平添煩惱罷了。

臨走前,李恕忍不住又打量了楚晏清一眼。

楚晏清金丹雖裂,境界還在,自然能保持壽命、容顏。是故十二年過去,他的容貌與當初相差不多,只是如今的他常年窩在這蒼玉苑,困在這一方床榻之上,不見眼光,不修法術,膚色幾乎蒼白到透明。看着他雪膚花貌的容顏,李恕不由得心間一驚:眼前的楚晏清哪裏還像個仙君模樣?若說他是弱不禁風的富家少爺,也定然有人相信。

李恕下意識地舔舔嘴唇,眼神從楚晏清白璧無瑕的皮膚上移開,最後停在了他身上披的狐裘上,霎時周身燥熱起來。他扇了兩下靜水流深扇,狐疑地問道,“晏清,這才剛入秋,有這麽冷麽?”

若說往日,楚晏清有金丹護體,自是不怕秋風瑟瑟、寒意凜冽,只是如今,他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楚晏清此時四肢冰涼,骨骼都像是結了冰,他懶得再說一句話,只是閉着眼睛,安靜地躺在榻上。

李恕見楚晏清不言不語,又搖晃了兩下扇子,嘆了口氣說,“随你吧”,接着,李恕的眼神又落在了楚晏清的酒盅上,“只是晏清,以後這酒,你當真不能喝了”。說罷,李恕拂袖而去。

李恕走後,楚晏清緩緩睜開眼睛,喃喃說道,“秋天來了。”

“以後的日子,怕是不好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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