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江底

江衍的喉結随着吞咽上下翻滾了,他怔怔地望着腥紅的江水和上古惡龍龐大的屍體,一股寒意從心底沿着經脈向四肢擴散。他舔舔嘴唇,眼中閃過幾絲遲疑,“哥哥,我們真的要下去麽?”

楚晏清攤攤手,有些無奈地說,“喏,明明是你要探明真相的,怎地這就退縮了?”

江衍表情有些讪讪的,他木然看了半響,妥協道,“我下去看看也就罷了,你身子不好,到處帶着傷,好好待在這裏等着我。”

楚晏清眉心一簇,固執地拒絕了江衍好心的提議,不容置喙地說,“不,江衍,我跟你一起下去。”

江衍摁住他的肩膀,讓他坐在一旁的巨石上,無奈地說,“你什麽時候才能少愛惜世人幾分,多愛惜自己幾分?”

楚晏清知他是對自己好,也不嗆他,只是将身子微微靠向江衍,旋即,他伸出自己的食指,輕輕從江衍的鼻尖上刮了刮,姿态與動作親昵極了,軟着聲音說道,“知道啦。”

江衍捉住他的手,他向來拿楚晏清沒什麽辦法,只能無奈道,“嗯,你知道了,只是下次還會這樣。”

想到這裏,江衍不由得嘆息,可又無計可施,只得認命。他搖搖頭,說,“你先坐在這裏休息一會兒,等我把那惡龍的屍體拖到岸邊再說。這惡龍百米之軀,鮮血不知要流到猴年馬月。”

說着,江衍便淌進江水中。血水霎時染紅了白衣,他在江中艱難前行,起起伏伏中,纖白的衣衫上盡是斑駁血跡,讓人觸目驚心。

江衍拔出碧華劍來。日光下,碧華劍與玄冰鏈條一同散發着寒涼的光芒!玄冰寶劍遇上玄冰煉制的鏈條,且不知到底是他的劍意更利,還是歷經百年,玄冰鏈條中殘存的力量更盛。

江衍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聚氣劍尖,用力揮舞碧華劍的同時發出一聲長嘯,剎那間,覆在上古惡龍身上的鏈條四分五裂,“蹭”地幾聲落在水中。

楚晏清随手撿起兩根木枝,“江衍,接着!”,話音未落,他便将手中的兩根木枝朝着江衍的方向丢去。

只見原本在楚晏清手中的木枝,一根在空中倏地幻化成一張巨大的網,覆在了惡龍的屍首上,另一根則在玄冰鏈條沉入江底之前将它牢牢拴住。

楚晏清發動口訣,只見覆在上古惡龍身上的天落地網越收越緊,最後竟像捆豬一樣,将這惡龍的屍體牢牢捆住。

江衍雙手拉着天羅地網,拼命将其往岸邊拽。這惡龍雖困在瀾江百年、素日饑腸辘辘,在上古惡龍中堪稱瘦骨嶙峋的那類,但到底個頭兒在這擺着,少說也有千斤,更何況越是靠近江岸,灘塗愈加泥濘厚重,江衍累得頭冒金星、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将惡龍的屍首拽到岸邊。

将惡龍拖出江水以後,江衍一下癱在了岸邊,頗有些嫌惡地抹了把臉上的血水,又忽地想起反正一會兒還要下水,不由得自嘲地笑笑。楚晏清坐到他身邊,溫和地說,“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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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衍有些茫然,不知楚晏清指的是什麽。

楚晏清柔聲說,“有些天災人禍,我們遇着了、碰上了,那便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就算不情願,也只能挺身而出。正如十二年前的豐都大劫,又如今天瀾江之中的上古惡龍。”

江衍垂了垂頭,他撓撓鬓角,嘆氣道,“我沒有不情願。我只是……”

溫柔的陽光打在江衍的側臉上,投射出金黃一片,以至于他臉頰上的每一根絨毛都微微閃亮。楚晏清歪了歪腦袋,看向他的眼睛,“那是如何?”

江衍深吸一口氣,他站起身來,半蹲在楚晏清身前,認真說,“無論這惡龍到底被誰困在瀾江,無論他到底是不是昆侖家奴——”

說着,江衍倒吸一口涼氣,“更無論昆侖聖君當初留下這上古惡龍之性命到底是出于什麽考量,晏清,這都不是我們可以幹預的。”

楚晏清哂笑一聲,“江衍,你當我是第一天認識你麽?我不信這是你真實的想法。”

他亦站起身來,而後微微彎了彎身子,薄薄兩片唇覆在了江衍的耳廓上,悠悠說,“江衍,你騙不了我。你不願沉入江中一探究竟并非忌憚昆侖,更不是因為此事與詭氣、亦或是四派八門無關,而是因為你覺得無論如何此事都是發生在滇越、發生在巫疆一族的地界。而巫疆之人,根本不值得我勞心費力,是不是?”

江衍心中的想法被他拆穿,臉色一僵,目光向下一撇,不再看楚晏清。

楚晏清無奈地搖搖頭,“身為修仙之人,就算與常人起了矛盾沖突,彼此立場不同,但到底占盡了優勢。比起那些面朝黃土北朝天的百姓,我們擁有的已經太多了。既然如此,自然要多一分仁愛之心。仡徕雲與仡徕瑤的錯誤,幹尋常百姓何事?神仙打架,百姓又何其無辜?”

江衍自知說不過他,他凝望着江水。上善若水,洗淨人世間一切的污穢。此時,惡龍流下的血水已然散盡,腥臭之味不再,瀾江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清澈與多年前的平靜。

他直起身子,坦然道,“哥哥,我沒你那麽偉大。但無論你做出什麽決定,我都永遠站在你這邊。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麽,我都與你一起面對。”說着,他向楚晏清伸出自己幹燥而寬厚的手,“走吧,血水已經流盡了。”

楚晏清眉眼一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他一只手握住江衍,一只手沖着天羅地網一揮,那天羅地網便拖拽着玄冰鏈條的一頭,飛入了楚晏清的手心。楚晏清握住玄冰鏈條的一端,與江衍一同朝江心走去。

涉過灘塗,江水沒過二人的腳腕。雖地處極南的滇越,四季溫暖潮濕,可這瀾江發源于昆侖之巅,由冰雪融化而成,江水順着地勢奔走千裏而下,直到此處仍帶着徹骨的冰涼。

江衍身負高深修為,自然不懼嚴寒,而楚晏清本就金丹碎裂、經脈盡損,身上又是新傷疊舊傷,早已不再是那個不知寒暑的金丹修士。半個身子沒入水中的瞬間,他忍不住“啧”了一聲,渾身的肌肉都跟着打顫,連骨頭縫裏都冒出涼意。

江衍定住了,拉着楚晏清不再朝江心走去。他張開手掌,将楚晏清冰涼的手整個握在自己的手心中。他的手溫暖而堅定,一汩汩溫潤的力量由掌心接連不斷地傳遞到楚晏清的體內,直到楚晏清渾身都沐浴在了江衍渾厚的靈力當中,直到他體內的每條經脈和每塊骨骼都覺得熨帖,直到他的四肢舒展開來、逐漸适應了水中的溫度,江衍才帶着楚晏清繼續朝江中走去。

粼粼波光之中,清澈的江水沒過二人的胸腔,最後将他們徹底淹沒。失去空氣的剎那,二人均是胸腔一悶,運功一個周天後,才短暫地适應了。

他們張開酸酸澀澀的眼睛,只見這江中澄澈,不見魚蝦,唯有幾顆水草,随波飄動着。想來,這水中但凡是活物,便難逃那上古惡龍之口吧。

他們握住玄冰鏈條,一個猛子繼續向下沉去。瀾江既是上古惡龍的栖身之所,自然深不見底。而越是沉入水底,胸中的憋悶便愈甚。雖然他們二人的修為足以支撐在水中閉氣幾個時辰,但到底是肉體凡胎,在水中消耗的體力和靈力是岸上的十倍不止。更何況,這江中是否另有玄妙還未嘗可知。

于是,他們不敢停息,順着玄冰鏈條的方向一路向江水更深處沉去。

他們沉入陽光照射不到的深水之中,此處一片漆黑混沌,耳中唯有彼此呼吸時吐出的泡泡,再無半分聲響。楚晏清松開江衍的手,突然在身上摸索起來。江衍有些不解,還未來得及問出口,便看到楚晏清從懷中掏出塊玉玦。只見這玉玦通體晶瑩,閃爍着隐隐光芒,一看便不是人間的凡物。

楚晏清舉起玉玦,照了照前路,卻看到這玄冰鏈條竟然像沒有盡頭一般,仍将二人往更深處引去。霎時間,楚晏清有些煩躁,喃喃道,“這瀾江到底有多深?”

江衍沒吱聲,只是盯着楚晏清手中的玉玦看了又看,默了半響才佯裝随意地問起,“這難道也是通靈玉玦不成?”

楚晏清一愣,心道這都什麽跟什麽?什麽叫這也是通靈玉玦?他不解道,“我只有這一塊玉玦,自然只有一塊兒通靈玉玦。另一塊兒在玉翎那裏,興許你是從她那兒見到的吧?”

江衍收回自己的視線,他垂了垂眸子,道,“我哪裏見到過玉翎姐姐的通靈玉玦?你送的東西,玉翎姐姐自然好生收着,又怎麽會給我看?”

楚晏清聽他語氣酸酸的,霎時覺得好笑,正想出言戲弄幾句,便聽到江衍在自己耳邊悠悠來了句,“哥哥,你這懷中到底還能掏出多少人的信物?又是我的通靈玉佩,又是玉翎姐姐的通靈玉玦,你可當真是——”

楚晏清扶額,忍不住伸手在江衍頭上敲了敲,打斷了江衍的滿腹牢騷,“江衍,你這腦子裏整天都在想些什麽?”

江衍低下頭,小聲嘟囔了一句,“想你啊。除了想你,還能想什麽?”

楚晏清沒成想江衍在這節骨眼上突然給他來了這麽一句,說全然沒有悸動是假的,但到底地方不對,不合時宜。本想低聲罵江衍兩句,可還未開口,楚晏清的目光便陡然撞上了江衍委屈巴巴的眼睛,頓時便沒了脾氣。

他支吾了一陣,終是不舍得指責江衍。于是,默默将通靈玉玦塞回懷中,轉而将脖頸間系着的通靈玉佩解了下來,照亮前路。

向下沉了不知多少丈,突然身下傳來一陣明亮的光芒,楚晏清将通靈玉佩收回的同時,輕聲提醒道,“要到了。”說着,他們加快動作,拉着玄冰鏈條一路向下。

越向下,那光芒便越刺眼,兩人紛紛眯起眼睛,只見那發光的東西正拴着玄冰鏈條的另一端,細細看去,竟是一個巨大的石碑。想來,這石碑就是鎮壓上古惡龍足足百年的寶器了。

真相就在眼前,兩人身上的功夫不敢耽誤,一邊拉扯着玄冰鏈條,一邊借由石碑的光芒觀察着四周的形勢。終于沉到江底,腳尖着地的剎那,兩人都稍稍舒了口氣,然而懸着的心絲毫不敢放松,楚晏清随意扯下兩根水草,一根覆在江衍眼上,一根覆在了自己的眼上,緩步靠近那散發着萬丈光芒的石碑。

他們一步步靠近這石碑,突然,楚晏清的步履一個踉跄,竟被這石碑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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