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行者尋親八詠樓
話說這敏三一見《白蓮寶鑒》,頓如醍醐灌頂,既已流落異鄉,何不既來之,則安之,在此地玩個痛快?說不定靠這奇書,還可換得錦衣玉食,美人在懷,當夜便苦讀起來,漸漸枕書入眠。及至半夜,他正酣睡時,腰間匕首跌倒地上,驚醒了他。此時燈也滅了,敏三滿地摸索,抓到那刀柄,摸到刀上蕭氏刻印,忽然又有主意。
聽聞太祖母蕭瀾曾在成都府住過一段日子,與太祖父逸清開了間樂坊,名喚清風八詠樓。若這八詠樓尚在,他憑此刻印,認祖歸宗,自此便否極泰來。只是這一路上,唯有費些心思,多換幾個花樣化緣。待天色放晴,敏三便把那寶鑒塞在衣裏,皮帽弓箭挂在馬上,取出塊手帕當頭巾包着,拜別無生老母,攜馬往山下那村去也。
行到村屋附近,只見一後生男子站到山邊,一把甩高衣擺,夾在腰帶處,又從從容容解了褲帶,掏出那塵柄兒,小便如泉。敏三見他不畏嚴寒,禁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厮生得高挑白淨,劍眉星目,似是個斯文人;加之**甚偉,其型飽滿,其色泛紅,教敏三色心暗起。可他轉念又想,此物自己也有,看他的做甚?這男子居然忒不知羞,擡眼與他相視而笑,對着他瀝幹小便,徑自回屋去了。敏三教他一望,反倒懵了,邊走邊暗罵道:「瞧你這般神氣!待我入得村來,先*你這賊冤家!」
村口那頭看着近,可路途高山低谷,兜兜轉轉,已見着村門了,偏偏行不過去,繞了他半個時辰,才來到村口牌坊。只見牌坊中央上書「西賢村」,內裏不見一人。敏三腹中空空,又覺累了,坐在枯樹下歇息。正是舒坦當兒,只見一群山賊,約有一二十人,抄着大刀板斧,兇神惡煞,來勢洶洶,往敏三這頭過來。
敏三先是一驚,騰地起身,再想或許是兩幫互砍,又是一場大龍鳳。往山賊去處望時,卻空無一人,回過頭來,山賊已将他圍了個水洩不通。那山賊頭領從懷裏摸出張紙,皺如鹹菜,撥了好久不平。他一皺眉,身旁那部下随即接過,用力摪了幾回,遞到他面門前,道:「矮冬瓜,可有見過此人?」
那紙夾着汗臭,糊到敏三面上。這還激不怒敏三,倒是方才那句「矮冬瓜」,正中了他要害。這敏三長年騎馬,雙膝略有些外彎,于是亦生得不高,以現今明尺算,只五尺有餘;加之他稚氣未脫,面頰圓潤,被這麽一叫喚,亦是意料中事,卻教他怒不可遏,罵道:「老豬狗,你當灑家眼盲?你是與我眼看還是鼻頭看?」
那山賊忍住怒意,将那畫像端離半尺,又狠狠道:「這般你可看得真切?」敏三仔細端詳一番,又道:「真切!生得真俊,此君姓甚名誰?」那山賊忽然怒喝一聲:「廢話少講!你是見過沒有?」敏三答道:「無緣得見!你們若見着了,記得告灑家知。」那頭領一把奪過畫像,罵道:「*你個臉蛋子!」又對他部下道:「上來!随我入村去尋!」
敏三亦不甘示弱,回罵道:「你這狗*出的吠個勞什子?」又飛身上馬,抄起弓箭,擋在那一行前,又道:「敢進灑家村子,看灑家不一頓亂箭,*爛你**子!」見勢頭鎮住那群山賊,敏三又道:「實不相瞞,這村裏全是契丹人,勇武善戰,箭法一流。灑家算是最劣,但拾掇你幾個傻*,仍是綽綽有餘。趁灑家箭未上弦,識相便快滾蛋,不然你猜你腳步快,還是灑家箭快?」
那頭領不理敏三,對他部下喝道:「莫聽這賊矬子胡謅!随我來!」敏三道:「你敢硬闖?」話間即發一矢,取那頭領天靈蓋去。那矢穿過幞頭,連他假髻一并挑落,只見他頭頂疏疏落落,中間空空,如環山小湖,幾縷碎發,随風起舞。衆人嘩然:「首領,原來你」那頭領滿面漲紅,喝道:「不準問!」拾起幞頭假髻,匆匆戴了,又道:「不準看!快走!」
敏三如今了無牽挂,倒不怕得罪人,看那山賊不順,痛罵一番,好生解氣,不覺又是一陣狂笑,道:「痛快!痛快!敢阻灑家發達?真是嫌命長哩!」這敏三得意忘形,一句「灑家」,猛拍心口,擊到那《白蓮寶鑒》上,才猛然驚覺,如今自己該是個修行人,便又收斂了神色,下馬整理衣冠。忽然身後一人道:「多謝恩公相救。」
敏三轉頭一看,竟是剛才後山解手那人。此子遠看俊逸非凡,近看竟有幾番秀氣。只是他果然十分高大,敏三只及他耳際高。這人行到敏三面前,又作揖道:「在下白賢,教仇人追殺,落草于此。多謝恩公仗義,救小人一命。」敏三道:「施主言重。在下蕭敏三,不過是個行者。」
白賢道:「咱家剛煮好飯,幸得蕭兄相救,咱家才吃得上這一餐哩!蕭兄可賞面一同食飯?」敏三饑腸辘辘,只想大魚大肉一番,卻不想顯得猴急,雙手合十才道:「在下樂意至極。」白賢即帶敏三入村,一同進屋不提。
白賢将他迎入屋,又取了些幹草,與他馬吃;又到廚房裏去,端出三碟熱菜,道:「蕭兄請用!不必客氣。」只見一碟烤牛肉,一碟炒雞子,鮮香撲鼻,教他垂涎三尺。然而他現今是個修行人,只好道:「咱家乃白蓮宗弟子,不沾葷腥。」便夾往第三碟白烚莴苣裏去。白賢奇道:「白蓮宗?這是何門何派?」敏三就是等這一問,當即清了清嗓子,背起書來:「白蓮宗本為佛門淨土宗一支,主張大隐于市,俗家修行,取其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之意。」
白賢道:「原來如此。」話間夾起塊牛肉,大嚼起來,又問:「不食肉,怎算知曉俗世?」那敏三看他那塊牛肉,烤得香氣四溢,鮮嫩多汁,盯得目不轉睛,心中想去咬他一口,筷子卻只能夾菜,道:「在下畢竟是修行人,本宗清規戒律,不可明知故犯。」
那白賢停了口,忽地笑道:「大師如此年少,已有如此修為,咱家實在佩服。」又取來兩個大碗,一個酒埕,問:「但咱家有酒,大師可賞面共飲?」敏三平日嗜酒,但《白蓮寶鑒》明言,禁食蔥乳酒肉,只好違心拒之,又問:「白兄,方才那群山賊為何要殺你?」
白賢只好與他斟茶,再斟酒一仰而盡,才答:「咱家本是其中一員。我那老大帶了幾個部下,劫了錦城郊外一個橘園。有個呆*搶了錢財,卻不肯走,偏去摘橘,便教官兵見了。那厮是老大親弟,老大便保他,着我去頂罪。咱家不肯,逃了出來。」敏三亦道: 「在下明白。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見白賢酒碗又滿,自己卻清茶一盞,心中真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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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為,熟讀《白蓮寶鑒》,背熟教義規條,便可将人玩弄股掌之中,下得山來,才發覺騙術未精,屢屢露出馬腳。偏偏此子甚是警覺,再加糾纏,恐怕賠了夫人又折兵。日後若有緣再會,再*他一頓不遲。他匆匆食完,便起身告辭,道:「在下還有要事往成都府一趟,便不打擾白兄。不過在下同白兄實在有緣。白兄與我一件随身之物,咱家為你祈福,以謝一飯之恩。」
其實那《白蓮寶鑒》裏頭,只字未提如何祈福。敏三祈福的架勢,便是從耶律千福處偷師而來。每逢初一十五,大小節慶,這耶律千福便告假家中,花幾個時辰,跪在佛堂念念有詞,不事生産,美其名曰為皇上祈福,為大遼祈福,而百姓水深火熱,宮內宮外種種不平事,他卻一概不理。反正于千福而言,人若行善,那是佛祖相助;人若行惡,便是此人之過。敏三只覺可笑。此人百無一用,卻懶得名正言順;偏偏他勤勤懇懇,卻做多錯多。幾句空泛好話,這便保得了人?愚人愚己,卻偏偏得人心。
白賢頓了頓,便允了,除了手钏與他。敏三便有樣學樣,故作姿态,左手捧那手钏,右掌立起,邊用契丹話喃喃道:「今日我蕭敏三來到西賢村,這俠士居然請我食飯,三菜一湯,白飯任裝,本是什好,那菜裏卻有蟲。那肉倒烤得鮮美,皮脆肉嫩,可惜無福消受。」
果不其然,方才敏三所為,教白賢鄰裏看見,紛紛請敏三為他們祈福。為表誠意,與那敏三幹糧盤纏,還喂了他坐騎。敏三不厭其煩,一一祈福,心中卻竊笑。衆村民對他感恩戴德,一路送他出村。敏三亦不敢久留,直往錦城去也。
這錦城車水馬龍,熙來攘往,敏三不曾到過宋國,入此大城,一時尋不着方向。此時忽地記起,聽講這清風八詠樓足有八層,更有閣樓名「天比高」,于城內該鶴立雞群才是,于是便望高處尋之;果不其然,只見遠處有棟八角高樓,形如佛塔,定是那八詠樓無誤。
敏三一路尋去,漸入煙花之地,烏煙瘴氣。他只覺誤入歧途,心想:「此地嘈雜不堪,怎是聽曲之所?」行到正盤算着問路,一人滿身酒氣,從一家相公堂子出來,絆到門檻上,直往敏三撲去。那敏三正左顧右盼,不覺後退一步,那人扶不着敏三,直挺挺撲到地上。敏三不理那人,一看大門招牌,赫然是「清風八詠樓」,便自言自語道:「這明明是家相公堂子,莫非另有同名樂坊?」門口一人即搭話道:「那有什麽樂坊,八詠樓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敏三只見那厮衣着光鮮,一派管事的模樣,定是此地龜公,便問:「請問閣下可是清風八詠樓樓主?」那厮一甩衣袖,道:「正是。」敏三又問:「請問貴樓老樓主可是逸清蕭瀾夫婦?」龜公打量了他幾眼,見他不是來花錢,頓時沒了好臉色,冷冷問:「你問他們做甚?你同他們有親麽?」
敏三大喜過望,即道:「樓主!我同兩位老樓主可真是有親!」又道:「我是他倆曾孫!」龜公不屑道:「什麽曾孫,可有證據?」敏三道:「曾祖母蕭瀾乃大遼鑄劍師,貴樓的鎮樓陰陽劍,便是曾祖母所鑄。」話間抽出那匕首,寒光閃閃,在那龜公面前晃蕩,又道:「你看這刀锷上蕭氏刻印,正是我家傳之物,如假包換!」
那龜公随即展顏,仰天大笑:「原來是蕭家少爺!幸會!」再低頭望敏三時,已變了面色,随手抄起門邊的鐵掃把,往他一頓招呼,邊趕邊罵:「臭叫花子,亂攀親戚,再不滾蛋,看我打斷你的狗腿!」敏三那馬受驚,長嘶一聲,驚得路人争相走避,一時八詠樓前亂作一團。敏三趕忙安撫那馬,牽到街角去,回望那八詠樓,但見幾個相公倚在閣樓,笑意盈盈,玉手纖纖,卻不是看他這大遼宗室,而是揮金如土的纨绔子弟。正是:
得志貓兒勝過虎, 落魄鳳凰不如雞。
敏三本想騙了那西賢村民便作罷了,如今認祖歸宗無望,既已背了白蓮寶鑒,亦诳了幾個無知村民,何不順水推舟,借白蓮宗之名,騙個徹徹底底?當即心生一計,暗道:「一班二世祖,花錢狎相公,有何本事?我蕭敏三發誓,定要不費分文,狎遍你八詠樓的相公!」究竟這蕭敏三有何奇招?且聽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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