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丨加更

翌日。

葉南舟去見極橙電視臺最大的領導,沈臺長。

沈臺長已經五十五歲，在電視圈沉浮多年，養出了一雙厚重而沉甸甸的眼袋,與他瘦得幹癟的身軀極不相符，同時大眼袋與過分消瘦的身材又無時不刻地在展現他的殚精竭慮,兢兢業業。

還有四年就徹底退休，又即将面臨未知的調整。

這段時間沈臺長的狀态也相當一般。

葉南舟推門進去時,沈臺長正抽完一根煙，剛從煙盒裏颠出下一根,他招招手：“南舟,你來，我跟你說個事。”

葉南舟走上前，拉開辦公椅：“沈臺，可能我得先說我的要緊事。”

他清楚沈臺最近的想法，也知道沈臺長口中的“事”很可能是分派更加重要的工作給他。

沈臺長擡手,将剛颠出來的那根煙按回去,凝重的神情幾乎是頃刻間變化。

放下煙盒後,他道：“嗯，你先說吧。”

沈臺長是親手提拔的葉南舟,對于能力突出的愛将,他收起在人前的威嚴和嚴肅，反而更像是個慈父。

葉南舟将自己可能不合适繼續擔任《崽崽向前沖呀》的制作人為起點，解釋清楚原因，但沒有提是哪個小選手。

沈臺長平時雖很少關注具體某個節目，但此時卻極快速地反應過來：“是孤兒院的小孩子，叫唐小藕是吧？”

“對。”

葉南舟忐忑的心緒，在與沈臺開誠布公地敘述完畢後,稍稍放松下來。

眸光堅定地望向沈臺的那一刻，像是撥雲見月，腦海中總算一片清亮。

他無比清晰地知道他正在努力地、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的小藕。

沈臺笑了笑，沒有直接說允許葉南舟辭掉節目制作的工作，反而道：“你以前還說節目是你孩子，現在怎麽有孩子了，節目反倒不要了？”

葉南舟深知，沈臺一直以來都很關照他，加上沈臺本身面臨一些未知的調整，自己也正在旋渦之中，還要分神來顧着他的事情。

葉南舟難免愧疚，推了推眼鏡，緩緩解釋：“可能是因為中間發生很多事情，一直以為孩子因為車禍離世。現在知道孩子就在眼前，我想先好好和孩子相處。節目……現在進入全國賽時間，按照原定計劃還有三期，大致的框架已經搭建，前面三期策劃組織下來也問題不大，我想暫時換個制作人，也并沒有大礙。”

沈臺一邊聽，一邊低眸，又将煙盒裏的香煙颠出來，問道：“節目現在給出來，給誰？你想過了？”

電視臺裏能獨當一面的制作人攏共沒幾個，尤其是現在暑假檔，大家都很忙。

這一點，葉南舟已經提前預備好沈臺會問。

“我有個制作人的人選，嚴峻。”

嚴峻比葉南舟年長七八歲，早前在綜藝制作圈是極為有名的制作人，只因為跟某個演藝界的大咖有龃龉，間接得罪大咖背後的人，被封殺。

這兩年，大咖背後的金主出事入獄，大咖一蹶不振遠走異國他鄉，嚴峻也一直沒能回到主流電視節目制作圈，一直在外圍打轉。

沈臺拿起打火機點煙，火光閃現，聽見嚴峻的名字，他的确訝異。

不過，嚴峻是個人才，可惜性格直接了點。

他問道：“我記得你最早在小臺裏，是嚴峻帶過你一陣子吧？”

“是。”葉南舟承認，“但我跟他沒有所謂的師徒情誼，我想他本人也不會承認。只是我覺得嚴老師是個有大才華的人，不用可惜，所以一直在關注他的情況。如今剛好有這麽一個合作機會，我想跟您建議試試。”

沈臺手裏的煙支慢慢散出尼古丁的氣味，他長長地呼出一口白霧，擡手靠近煙灰缸，點了點灰燼。

“嚴峻的性格，我也有所耳聞。有才氣也有脾氣，我們願意請他，他自己未必肯來。而且你現在直接把節目交出來，第一負責人是老陳，老陳會給誰？老陳下面還有誰？”

陳副臺肯定會給虎視眈眈的鄭海宇。

而鄭海宇，不是塊搞綜藝的料子。

這件事，別說沈臺、葉南舟，但凡是跟鄭海宇共事過的人，都心知肚明。

葉南舟聽到沈臺語氣中的松動，明白還是有的商量。他進一步道：“我擔心的點是，如果在節目過程中，被人知道我和小藕的關系，那麽外界必然質疑節目公正性，質疑我們電視臺的專業性。另一方面，主要是擔心萬一又發生讓孩子退賽的事情。沈臺，你看，我先去聯系嚴老師怎麽樣？”

沈臺低眸，浮腫的眼袋似乎藏滿了重重的心思，而後他卻忽然笑得極為爽快：“南舟，我看你也是關心則亂。我知道，你現在最擔心的是孩子能不能繼續參加節目，可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好事情。因為這檔節目，你才能和小藕相遇相認，為什麽不能公之于衆？這算是一樁喜事了。”

葉南舟像是被人敲了一下太陽穴，陡然清醒過來。

他想起第一次去藍天天孤兒院就了解到，小藕上節目是為找到自己的父母家人，根本不是奔着節目最後的教育基金來的。

如果他主動提讓小藕退賽，也許小藕會答應。

可是……

小藕在節目裏遇到了小夥伴，結交了新朋友，那些都是他寶貴的經歷，葉南舟并不希望因為相認就剝奪小藕的快樂。

葉南舟左右為難地想，沈臺長說得沒錯，他真的是關心則亂，竟在此刻如此舉棋不定，猶豫不決。

一切事情遇到了小藕寶貝後，就讓他變得瞻前顧後。

沈臺見他神色複雜，也沒有多說旁的，直接下達指示：“南舟，節目是周六直播，也就是明天了，就算換制作人，也不是現在就能換的。你這兩日先別到處說你和孩子的關系，先搞定節目吧。至于你們的父子關系，等直播結束就公布吧，我不認為這是壞事。當然，後續得有一些應對辦法需要再考慮周全。”

沈臺頓了頓，“嚴峻呢，不是不行，關鍵在于，你能不能把人請來。你願意送個人情給他，他未必會接。這個人，以前脖子梗着呢，不是個好搞的。現在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葉南舟明白，再急也不能耽誤明天的直播，沈臺長的一番話也讓他有了新的認知。

“好，沈臺，我先顧好明天的節目。謝謝您。”

沈臺夾着煙的手擺了擺，揮開面前的白煙：“說完你的事情，就該說我的事情了。下周不出意外廣電那邊會出臺一套全新的綜藝政策，我們得跟上最新的風向……”

沈臺開始具體講述綜藝政策的具體方向，葉南舟壓了壓心頭繁雜的頭緒，耐心地聽着。

下午三點。

小藕開始今天的一小時直播。

畫面中的小藕比往常還要乖巧，萌萌的狗狗眼眨巴眨巴，一句話都不說，就是抿着嘴甜甜地笑。

昨晚上洗澡的時候，爸爸跟他說過，會在電視臺工作的時候看直播的，小藕希望爸爸可以看到他最可愛最乖巧的模樣。

直播間的粉絲們看到小藕笑得甜絲絲的，都在誇他：

“小糖藕今天好甜呀，萌死了~”

“乖萌乖萌的，可是為什麽不說話？小藕小藕？”

“讓麻麻抱抱，可愛的小藕寶貝。”

“一定是發生了讓小藕寶貝開心的事情吧，麻麻也想知道呢~”

小可輕輕提醒弟弟：“小藕？你不是說要給大家講童話故事嗎？”

“噢噢噢噢！”小藕突然清醒過來，他捂住小嘴巴抑制不住地傻笑。

只要一想到爸爸，真的無法藏住喜悅呢。

小藕打開色彩鮮豔的童話書，小心捧着給觀衆看：“是一個姐姐送給小藕的童話，是小美人魚找美人魚群的故事。”

之前電視臺送過來的捐贈物品之一。

“等一下！我要抱着我女兒一起聽，最近我女兒也很喜歡小藕呢”

“我媽媽爸爸都很喜歡小藕，可是，誰不喜歡小藕啊？不可能的！我們小藕藕就是最可愛最軟萌最乖巧的，不接受任何反駁”

“很快就要全國賽了，也不知道關卡難不難，麻麻已經開始為小藕擔憂了”

“你們聽說了嗎？全國賽好像是有明星參加的”

“我有看到微博的爆料，不知道具體是什麽形式，有點期待新形式~”

“搞不好是蹭熱度的，嘁，讨厭看到流量出現在萌崽節目，感覺很不和諧”

“沒關系啦，我們專注我們小藕寶貝就好了”

小可注意到這些留言後，想到小丁提過，在六個分賽區的小選手集合後先開一期友誼賽，會有明星加入，但沒有提具體有誰。

他平時也不追星，不太關注那些，只希望到時候小藕、陸陸、琦琦這些孩子都能玩的開心就好。

極橙電視臺。

葉南舟的辦公桌上架着手機在播小藕的直播，可可愛愛的小寶貝特別認真地在講童話故事。

小藕才四歲，已經口齒清晰、條理分明，偶爾邏輯不太通順，可只要小寶貝抿着唇露出呆呆萌萌的笑容，誰又會舍得苛責他呢。

小丁敲門進來，靠着門框道：“舟哥，其他五個賽區的小朋友這幾天都已經妥善安排好，全部抵達了。”

葉南舟将手頭一份資料遞給他：“小丁，我想你抽出點時間來了解一下之前臺裏的幾檔音樂類節目。”

小丁翻了翻資料，都是過往做了一季的節目。“不是說音樂類節目形式單一，不繼續開了？”

葉南舟道：“很快會有新的政策下來，臺裏有兩檔節目可能不符合最新規定，臨時砍掉的可能性很高。音樂類節目最安全，你把這些全部過一遍，再看看其他臺的音樂類綜藝找找靈感，出一檔全新的綜藝。”

這事情簡單，小丁點頭答應：“行，我去出幾個方案，回頭給你看看。”

葉南舟輕咳一聲：“小丁，不是只要你出方案，是這檔節目要給你制作。”

“什麽？”小丁屁股剛從椅子上擡起來，重新坐回去，“舟哥，我沒聽錯吧？你讓我一個人上？這……”

小丁感覺自己單薄瘦弱的肩膀可扛不起一檔節目。

葉南舟雙手交叉，托住下巴，微微笑着：“我手底下這些人裏你最負責認真，來臺裏又兩年，再不給你表現機會，怕你跑了。”

小丁撓頭：“什麽呀！”

他怎麽可能跑？

他跟着葉南舟做兩年，比在別的小臺做十年的項目都多，學的東西都有用。

現在讓他一個人獨當一面，他怯場。

小丁叭叭叭地說：“這節目還挺要緊吧？算是新政下來第一波？那得多少人盯着我？別說臺裏，外面同行也都盯着我，要是做不好，多給臺裏丢人？”

葉南舟就靜靜地看着，等他說完，就伸手去扯他手裏的資料：“好，我知道了，你接不住這活，我回頭去跟陳副臺說，叫老鄭……”

小丁一把将資料拽緊收回去，幹笑：“別啊，舟哥！”他壓低聲音，“我可比老鄭靠譜不是？”

葉南舟推推眼鏡：“就問你，接不接？”

“接！”小丁也不廢話，站起來對葉南舟一個深鞠躬，“感謝舟哥培養，感謝舟哥給機會，感謝舟哥……”

“走吧，快去忙。”葉南舟不耐煩地揮他，“對了，歐陽涵你考慮上。”

歐陽涵是之前從《崽崽向前沖呀》明星友誼賽裏撤下來的歌手。

小丁了然：“好！”

他特別懂葉南舟，補了一句，“我以後好好攢藝人資源，再也不鬧着玩了。”

小丁正要走，葉南舟忽而擡眸認真地望着他，眉眼間還帶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小丁剛開心完畢，突然心裏一咯噔：“舟哥，你這兩天真的……不太正常你知道嗎？你能告訴我，出什麽事情了嗎？”

好像連今天給他安排工作，都顯出一份反常。

葉南舟摘掉眼鏡，線條優雅的眼尾挑起的笑意更濃：“過幾天跟你說，是好事。你先去忙吧。”

小丁：“……”

舟哥你這樣看着我笑，我心裏發毛你懂嗎？

這天下班前。

小丁給小可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裏一頓分析，語氣費解地道：“你知道嗎，舟哥真的很反常，我覺得肯定出了什麽我不知道的大事！”

小可：……怎麽辦，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說。

他腦海裏在做掙紮，不知道怎麽面對這個問題，支支吾吾地說：“那個……可能是有什麽吧。”

小丁聽見他口吻中的為難，反而安慰道：“別擔心，舟哥說是好事，不是壞事。回頭他跟我說了，我再跟你說。”

小可：心虛、糾結、崩潰……

他岔開話題問：“小丁哥，你還不下班嗎？舟哥也還在辦公室嗎？”

小丁道：“嗯，我快了，他應該要忙晚一點。”

小可：“哦。那……要不然先這樣？我……我有點事情。”

小丁總覺得小可樂有些魂不守舍，但因為無法看到對方的神色，他也不好做推測。

只是兩人說再見後，小丁靠在窗口揉揉下巴，福爾摩斯上身：“難道舟哥的事情跟小可樂有關？不然小可樂為什麽好像有點顧左右而言其他？”

舟哥說是好事，小可樂又一副不想多說的模樣。

而且小可樂剛才關心他的同時，順帶關心舟哥在不在辦公室。

難道舟哥是跟小可樂有什麽事？

似乎憑空一個閃電打在小丁天靈蓋上。

小丁：……

今天一整天，除了直播的一小時外，小藕跑動跑西地忙着為爸爸整理、收拾和布置房間。

陳爺爺和陳奶奶騰空房間後，只留下高高的上下床、一張靠窗的桌子、一把椅子。

東西都擦拭得很幹淨了，但是小藕覺得還是缺點什麽。

他從自己房間的床上，找出藏在枕頭底下的小麋鹿挂件，費勁地爬上床，将之挂在床頭的欄杆上。

皮質的小麋鹿散發着溫潤的光澤，小藕戳戳它的小屁股，它輕輕地晃蕩，像是在林間溜達一般。

可可愛愛~

小藕摸了摸只有床板的床，硬邦邦。

他瞪着上鋪的床板發呆，而後動作敏捷地轉身，一路小跑飛進廚房，撲到陳奶奶腿邊，仰頭問道：“奶奶，爸爸要有被子的呢，我們還有軟軟的大被子嗎？”

陳奶奶放下手裏的碗，摸摸他頭發：“小藕忘了嗎？你爸爸說帶過來，你不用急。”

之前葉南舟提過，說是自己帶四件套。

反正現在夏天，東西也不多，他帶來比陳奶奶準備要方便。

“哦。”小藕掰掰手指頭，挨個兒數過來，“爸爸會不會忘記啊？要有大被子，小枕頭，還要下面鋪着的大大的……”

那是什麽東西，他也不知道了。

爸爸每天住在這裏的話，還需要什麽呢？

小藕蹙了蹙眉心，小腦袋想不到更多。

苦惱~

陳奶奶耐心地道：“不會的，爸爸晚上要睡覺。如果真缺什麽，到時候奶奶給爸爸補上。小藕乖，不要擔心，去外面玩吧，奶奶做晚飯了。”

聽到奶奶這麽說，小藕放心下來，視線輕快地越過廚房的窗臺，将外面菜園子的綠意收入眼中，小腦袋裏冒出個小主意。

小藕蹦蹦跳跳地跑進菜園子，見到小可哥哥正拿着電話皺眉，他歡快地揚聲問：“哥哥？哥哥你幫小藕摘花花好不好啊？”

他的小手拽住小可哥哥的褲邊邊，搖晃搖晃：“哥哥~”

小可忙把手機塞進褲兜，轉身抱起突然開始撒嬌攻勢的弟弟，點點他的小鼻尖：“小藕摘花花要幹什麽？”

小藕抱住小可哥哥的肩膀，親昵地說：“放在爸爸的房間裏，小藕想爸爸的房間漂漂亮亮的。”

夏日時節的鮮花開得正是熱鬧喧嚣，花枝生機勃勃地挨在一起，看上去異常枝繁葉茂花團錦簇。

平時陳奶奶也會剪下幾枝花來插在玻璃瓶裏，主要是放在兩個女孩子的房間。

小可抱住小藕換個手：“好，這還不簡單。哥哥幫你找個瓶子，你喜歡什麽顏色的花，哥哥幫你剪下來。”

“哥哥太好了。”小藕抱住哥哥扭來扭去，忽的想起一件事，只是語氣稍微有些小遺憾，“要是我們也有陸陸哥哥家的花花就好了，白白的，很多很多，像下雪一樣的呢哥哥，特別好看。”

伴随着這話，他的眼眸綻放光芒，對成片的花田充滿向往和期盼。

小可那天沒去陸陸家，不清楚是什麽花朵，他道：“回頭你問問陸陸哥哥那是什麽花，我們在院子裏也種一點好不好？”

“嗯呢~”小藕開心地點頭。

小可去找到一個閑置的透明玻璃瓶當做花瓶，随小藕的喜好，挑了牆角一小片長勢喜人的六出花剪下幾支。

這兒種的六出花是粉白相間的品種，花瓣婀娜，有種少女嬌羞般的美感。

廚房裏的陳奶奶，遙遙望見小藕拿着的三兩花枝，走到窗邊，提醒說：“小可，你多剪兩支拼在一起才好看。”

小藕和小可同時回頭響應：“好。”

小可摸摸小藕的頭發，笑着繼續剪花枝。

小藕雙臂緊緊抱着大花瓶，等待一枝又一枝的花花放進去。

花枝插瓶後裝入些許清水，放進新房間的桌子上。

小藕爬上椅子，小心翼翼地推動花瓶，希望能把它放在最好看的位置，呈現出最好看的模樣。

小可笑着摸出手機給小藕拍了一張照片——

小鮮花與小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