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口嫌體正直

空蕩的別院。

樹影下的人神色莫辯,幾乎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道。

“救不救?”

系統聽到這三個字愣了一下,屏幕不可置信地閃了閃,在黑屏和亮屏之間反複橫跳。

它認識的聞鏡,可不是什麽樂于助人的好人。

心狠手辣、殘酷無情、窮兇極惡這幾個詞更适合他。

沒有人比他更兇狠,沒有人比他對人命更淡薄。

它了解他變成這副模樣的緣由,同時在相處的過程中清晰地認識到,此人早已陷入暗無天日的深淵地獄,并以此為樂,任何光都照不到他陰暗的心底。

他的心比岩漿凝固後的萬年火成岩更堅硬,比蒼嶺山峰沉積的冰雪更寒冷。

以前的聞鏡早就死在霜潭了。

現在一句“救不救”,甚至不是對它的詢問,更不是肯定的陳述句,都令它大吃一驚,仿佛看見了一個披着聞鏡容貌的假冒貨。

頃刻間,系統的想法千回百轉,然後聽到了聞鏡确定的回答——

不救。

他瞥見系統震驚的圓臉,眼裏變得格外冷漠:“你以為我會救她?”

沒等它回答,他嗤笑一聲:“可能嗎?”

系統:……所以你說那麽多廢話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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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偷偷翻了個白眼,就知道他還是那副死德行。

聞鏡朝着姜糖的房間,又多此一舉地問:“我為什麽要救她?”

回應他的僅是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

他的臉色倏地變得陰沉,擡腳離開院子,大步往天鶴宮的方向走去。

來時的路上,碾碎的刺桐花瓣落了一地,他将那些花踩在腳下,不斷向前走,衣擺與風摩擦産生幾縷輕風,細碎的花在腳下飛舞。

身後像是在無峰遺跡執劍殲滅魔族時走過的路,每個腳印都帶血,一條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血路。

他在這條血路上一直往前走,走到極寒門的殿門口時,忽然停住腳步。

黑色的身影立在門柱下,半晌沒點動靜。

系統:“你幹嘛?”

聞鏡不搭理,低頭看自己緋紅的右手,長久地保持安靜,無人的殿門輕微的風聲穿過耳際。

他在思考,又像是在出神。

系統:宿主?

聽到動靜,他回過神來,腳步一動,幾乎不可辯的速度挪了半寸——

然後猛地轉了個方向。

大步往前走,速度變得愈來愈快。

系統:???

它遲疑地問出口:“你去哪裏?”

聞鏡沒搭理它,抿緊嘴唇,徑直走向議事殿。

極寒門內部的殿與殿較為分散,以彎彎曲曲的廊橋相連接,底下的是修剪恰當的花草樹木。

議事殿是執事管理門派事宜之地,同時也是和各位分系的長老議論讨論的地方。

聞鏡從沒來過此處,但對道路一清二楚,目不斜視地走,衣袍在空中翻飛,快速拂過一節節古檀色的欄杆。

面容快速變幻,恢複成原貌。

與幾位藍衣弟子擦肩而過,他們看見聞鏡,好像看到了不可能遇見的人,驚得瞪大眼睛,連行禮都忘記了。

待聞鏡視而不見地走過去,弟子們才慢一拍地面面相觑,異口同聲問對方:“剛才走過去的是尊主!?”

議事殿門大開,幾位弟子一面整理書籍和資料,一面高談論闊近來的八卦。

“長老們對容景和姜糖竟然是兩個态度。”

“當然有所不同,容景深受寵愛,姜糖豈能與她相比。”

“尊主知曉此事嗎?”

“議事殿的事,尊主什麽時候管過?”

窸窸窣窣的交談聲中,聞鏡面無表情地踏進議事殿。

其中一個微胖弟子回過頭來,瞥見一個黑衣黑眸的人,手上捧着的書籍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馬馬虎虎的,讓執事看見了,你又要挨罵。”

其他弟子不曾擡頭,坐在椅子上嘀咕了一句。

“尊、尊主……”微胖弟子吓得說話都磕磕絆絆,“您怎麽來了?”

弟子們撲哧一聲笑起來,歡快的笑聲回蕩在大殿中。

他們根本不相信尊主會進議事殿,都笑他吓唬人的本領太低級。

随着擡頭看清楚來人後,喉嚨裏的笑聲驟然卡在了喉嚨裏,不上不下的,噎得他們臉都白了。

真的是尊主!!難道魔界又出事了嗎!?

他們的笑容僵在臉上,回想起方才議論八卦的幾句話,遽然面色驚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聞鏡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眼大殿:“秦修在哪?”

微胖弟子趕忙答道:“秦執事去岩洞牢了。”

其他弟子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的,尊主你有所不知……”

“你們下去,讓秦修過來。”

聞鏡打斷了他們的話,臉上沒什麽波瀾,眼睛掃過淩亂的書籍,又落回到他們的臉上,語氣陰沉,“還不速去?”

聽言,弟子們立刻連滾帶爬地滾出了議事殿。

滿室回歸寂靜。

他坐到主位上,随便找了一本書翻看。

系統憋了老半天,沒忍住問道:“你還是決定要救她?”

聞鏡掀起眼皮,冷笑道:“我看上去很好心?”

那他來做什麽?系統滿臉疑惑。

他不輕不淡地回道:“越水瑤陷害的人當中有容景。”

系統點頭,天真地想:原來如此,冤屈可不能讓另一個身份莫名其妙背下啊!宿主在乎的只有自己,順便讓姜糖沾了點好處罷了。

秦修急急忙忙趕來,抹了抹頭上出的汗,還不等他行禮,聞鏡擡眼道:“把越水瑤喚過來。”

連氣都來不及喘一下,秦修抽了抽臉皮,瞠目結舌地應下,轉過身馬不停蹄地找方才拒絕過的越水瑤。

心中直呼:車溝裏翻船了,剛對越水瑤說尊主不會管這種小事,立刻就被打臉。

議事殿門外。

越水瑤匆匆趕來,直到跨進殿門,臉上猶帶着驚喜和羞澀的神色。鬓發上插了一朵路上摘的鮮紅的刺桐花,顯得容色妩媚豔麗。

來時,她想了一路,神秘女子的法器果然行之有效,尊主願意接近她,她便有機會更進一步,俘獲他的心和身,成為清心殿最受寵愛的女人。

崇高的地位,貴重的法寶武器以及珍稀的極寒雪靈丹……

只要得到他,一切還不是手到擒來。

進殿門時,越水瑤整理了一下衣袖和鬓角,驀地想到神秘女子的話,“若能與聞鏡相見,帶上這只玉音筆,碰到緊急情況便掐斷它。”

悄悄地将玉音筆藏在袖中,她緊張地手心捏出汗,既有害怕又有期待。

“尊主。”越水瑤和他隔着一個書案,嬌柔地喊了一聲,過了很久沒等到回應,随即悄悄地擡眼。

聞鏡仍在看那本書,神情專注,似對來人不為所動。

越水瑤掐了掐手指,指甲割在手心處的隐痛,讓她的膽子大了幾分:“您喚我來是為了素懷心的案子嗎?”

說罷,她眼眶微紅,帶着哭腔道,“可憐素姐姐被姜糖和容景所害,我……”

聞鏡擡起頭來,瞥了她一眼,竟笑了一聲。

似笑非笑中辨不出任何的情緒。

越水瑤以為有戲,歡喜地望過去,正和神色莫辯的他對上視線。

莫名的,一股寒意從背脊骨升上來,令她情不自禁顫了一下。

“上次你來過天鶴殿?”聞鏡放下書,仍然挂着詭異的笑容。

“您還記得我?”越水瑤一邊抖,一邊驚喜道,“是,我當初少不更事不懂規矩,幸得尊主的體諒才留得一命。”

她對自己能夠活着走出天鶴殿沾沾自喜,經常和人顯擺此事。

系統看到這女人一臉的洋洋自得,圓臉露出一絲絲的憐憫:給她吃下了惡蠱,源源不斷地從身上提取惡意,都讓人的身體自然地産生一種應激反應了,卻還以為這是一種偏愛她的榮譽,真是可憐。

“你親眼見到容景和姜糖殺害素懷心?”

越水瑤篤定道:“我親眼所見,還用玉音筆錄下二人毀屍滅跡的計劃。”

“果真如此?”

“我十分确定。”

聞鏡轉了個話題,笑容加深:“你認為容景是怎樣一個人?”

越水瑤擦了擦淚珠,聲線帶着憤怒:“此人喪心病狂,竟然聯合姜糖謀害素懷心。”

喪心病狂。

聞鏡聽到這個詞,像聽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笑話,遽然笑出聲音,越笑越大聲。在越水瑤怔楞的目光中,他笑得渾身發顫,發梢也跟着亂顫,渾似個瘋子。

見他發瘋,系統跟死了一樣不說話。

整座大殿回蕩着聞鏡滲人的笑聲。

越水瑤沒見過他這副模樣,又驚又怕,先是向後退了一步,又因榮華富貴的誘惑徘徊不去,壯膽上前一步,靠得越來越近,口中關切地問:“尊主,您怎麽了。”

聞鏡紮起的發尾都笑到了身前,他撥了撥亂舞的發說:“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說我,這詞真是十分貼合。”

越水瑤跟個傻子似的接下這話:“豈止啊,容景簡直是滅絕人性,心腸惡毒……”仿佛意識到有什麽不對之處,她猛然想到剛剛的話——

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說我。

有人這麽說我。

說我。

我!!!

越水瑤如遭雷擊,腳步和神情凝滞住,像是一塊木頭怵在原地。

聞鏡笑夠了,止住笑。大殿驀然間恢複死寂。

她能夠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像是被捕獵的動物躲藏在暗處,驚慌失措地洩露了一絲動靜。

他的目光幽深,嘴角卻仍然勾着。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潛伏的獵手,渾身上下流露出危險的信號。

越水瑤咽了咽口水,清晰地聽到咕咚一聲。

她讪讪地笑了一下,更像是哭:“尊主,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聞鏡眼底格外的冷漠吓人,語速緩慢,一字一句地說:“死人不需要懂。”

越水瑤瞪大雙眼,渾身緊繃,不等他反應過來,右手迅速掐斷玉音筆,一個暴起朝門口飛奔。

門口的白光似乎是從深淵中通往光明的唯一去處。

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向生路。

锃——

劍吟聲起。風刃般的劍意破空而去。

随着一道凜冽的寒光閃過,須臾之間,踏出議事殿的人影滞了滞,面孔中以為逃出來的驚喜之色迅速暗淡,倒下去時在臺階上映出兩段影子。

血順着臺階蜿蜒向下,彙聚成一條長長的河渠,議事殿公正明理的四字匾額下,彌漫着一股甜膩的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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