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他的過去

系統的黑豆眼流露出絕望之色。

姜糖瞥了它一眼, 納悶道:到底是什麽記錄,讓它激動成這樣子。

她坐在石椅上, 繼續看。

擡眼時,當場愣住。

屏幕裏一個長相稚嫩,大約八歲左右的小少年,仰着一張幹淨白皙的臉,笑得分外好看。

日光下的皮膚白得發光,大大的眼瞳裏透出一絲無邪,就像所有小孩子一樣。

他的頭發被一根黑色的發帶松松垮垮地綁着,衣衫略微簡陋了些, 可神色間全無那種潦倒頹喪感, 正捧着一只受傷的小鳥,小心翼翼地給它包紮, 一面對它說:“小鳥,你別亂動, 我是在給你療傷。”

聲音清脆, 仿佛山泉湧動時的流濺聲。

他半蹲着, 如潑墨般的衣衫拖在地面,有幾處甚至洗得發白。

或許是小鳥聽懂了他的話,果真安靜下來。

他順利用紗布包紮完它受傷的腳。

蹲的時間長了,小少年可能覺得腿發麻, 敲了敲腿肚子,正欲起身,突然從旁邊伸出一只腳, 一腳踩住他的手腕。

甚至用力碾了碾。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卻沒叫出聲。

擡眼看去,一個十二三歲的綠衣少年俯視他, 身後跟了兩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孩。

四人的臉有些相似,但小少年的更為出色些,因痛得咬住唇,把唇色咬得鮮紅。

綠衣男的目光上下打量,下巴微擡,發出不屑的笑聲:“小野種還挺好心的嘛。”

“我不是。”小少年奮力地反抗,想把手從他的腳下抽出來。

“一個外面來的野種,連娘都不知道,爹爹卻信了你的話。”綠衣男滿臉厭惡,克制不住地從眸中溢出來,“野種就是野種,靈根都是壞的,真是個廢物。”

“我不是廢物。”他斂着眸子,冷靜反駁。

他的靈根只是天賦不高,比不得那些先天優秀的人才。而且經過努力,已經修煉成煉氣鏡。

可是,綠衣男的修為卓爾不群,超越了所有同齡人。

小少年比不過,在他的威壓下動彈不得。

只能拼命地掙紮,試圖尋求到一分逃脫的機會。

見他不順從自己,綠衣男踩得更用力,發了狠,讓他的臉色愈加慘白。

良久,小少年終于掙脫出一絲縫隙,松開手,試圖讓鳥兒逃走。

綠衣男眼尖,趁小鳥行動不便,飛得沒那麽高,又伸出一腳,将它踩成了一團爛肉。

小少年臉色微變,擡眸時,眸中盛着強烈的怒火,仿若一團火焰映在漆黑的瞳孔中。

“怎麽,”綠衣男甩了甩袖子,取笑道,“一個廢物,你反抗得了我?”

邊上兩個小孩跟着一唱一和:“廢物!廢物!”

小少年的睫毛顫了顫,終是忍耐不了,另一只手藏在寬大的袖子裏,掐出一個召喚訣。

倏然間,半空中橫出一道淺黃色的影子,屏幕右下角是一個機器人AI的形象。

系統冰冷的聲音響起:使用電擊,複仇值+10。

随後,一道耀眼的電光閃過,噼啪擊在綠衣男的腿彎處。

綠衣男當場痛得慘叫出聲,踉跄了幾步沒穩住身子,倒在地上,抱着腿哭爹喊娘。

兩個小孩都吓到了,彼此對視了兩眼,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驚慌和害怕之色,快速地往後退,跌跌撞撞跑去喊人。

空氣中聞到了一股焦臭的肉味。

第一次使用電擊,未料到後果如此嚴重,小少年緊張地往兩邊看,猶豫再三,最後還是趁其他人沒到,趕忙離開了案發現場。

他跑了很遠,急促的呼吸融在寒冷的風聲裏。

跑動時,發梢飛揚,鵝毛般的雪撲在他的臉上,融成水滴,像是淚水般,從眼角流淌下來。

他随意擦了擦,一時茫然,不知道該去哪裏。

極寒門本該是他的家,可是他們并沒有把他當做家人。

現在他闖了禍,無處可去。

來到一個偏僻的高臺上,大約有十幾層的臺階。

他往上走,走到一半突然停住。

坐到臺階上,單薄的衣衫讓他感到冰冷,抱着膝蓋,把頭埋在腿間取暖。

他不敢回卧房,怕他們會找來。

他就坐在這裏,什麽地方都不想去。

整整一夜,小身子坐了一晚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動不動坐成了一個雪人,似乎這樣就能把自己掩蓋住,不讓任何人發覺。

可極寒門的總系就這麽點大,最後還是被人發現了。

綠衣男的娘親郭錦雲喊了一大幫弟子來找他,他被團團圍住,周圍都是高大的大人,而他還不到他們的腰際高,一雙清澈的眸子盛了點不安。

郭錦雲是合體境修士,對付一個煉氣境的小孩輕而易舉。

她沒多餘的話,冷着臉一把揪住他的發尾,沿着一路拖動了幾裏路。

他的反抗掙紮沒有一點作用。

頭發被緊緊拽住,牽扯着頭皮,近似于剝皮的痛感。

一張小臉發白,他卻未叫出一聲。

郭錦雲把他拖到了無人的劍陣陣法中。

空中淩厲的光芒交錯,閃亮的劍影一道接着一道,劃破天空,聲勢極其駭人。

劍身飛轉間,映出二人的身影,一大一小,那小的被大的人拽着頭發。

劍吟聲中,他被推入其中。

劍法不可控,刀光劍影,小少年的去路被郭錦雲阻擋,只好往後退,被迫躲避劍影。

起初勉強能躲避幾道,可劍影無數,躲了一些,仍有無數窺伺,等待時機一傾而上。

不到須臾間,他的衣衫劃破,隐隐從中滲出鮮紅的血。

白皙的臉龐上,已然鮮血淋漓。

一道劍影直指胸口,他睜大了眼睛,卻再無躲避之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下一刻,一把長劍橫空劈來,輕輕一挑,将劍影挑飛。

聞星劍猶如天神出世,長臂環住小少年,把他帶出了劍陣外。

郭錦雲咬着牙迎上去,低頭喊道:“門主。”

纖長的指甲緊緊扣住手心,她垂眸時,閃過一絲暗恨。

聞星劍銳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你這是在做什麽?”

“他害我兒受重傷,一雙膝蓋血肉模糊……”

聞星劍打量了下小少年昏迷的臉,蹙眉道:“既然已經罰過,适可而止。”

頓了頓,他嘆道:“畢竟是我的兒子。”

“是。”郭錦雲應聲,随後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聲音輕輕柔柔,“牢門主費心了,這點小事還要您親自跑一趟。”

聞星劍不以為意,揮了揮袖子,讓她退下。

迎着風雪,他把小少年抱到了屬于他的卧房裏。

小少年躺到床榻上時醒了,喊了聲“爹”。

他撫着他滿是傷痕的臉,嘆道:“你娘親把你托付給我,我本該好好照顧你。但是你要知道,你身上有魔族血,舉止須要小心為上,不可随意與他人鬥毆,免得被人察覺。”

小少年的睫毛微顫,掩飾了眸中的情緒,輕輕道:“謹遵爹教誨,下次我不會再犯了。”

聞星劍滿意離去。

小少年從床上半起身,從旁邊的椅面拾了一面小銅鏡,他的目光漆黑,仔細瞧着鏡中的臉。

那臉滿是血痕,半晌後,竟一點點光潔如初。

從小他就是這樣,受了傷很快能恢複。

系統綁定時告訴他,他有不死之身,不能輕易被人發覺。

長久的凝視中,他的臉已與原來絲毫不差。

他緩緩地放下鏡子,前方緩慢現出一張熟悉的眉眼,鼻梁,下巴,衣袍……

是聞星劍。

他想起來小少年還受着傷,掏出儲物袋裏的治愈丹,轉回去走進屋。

待小少年放下鏡子,他看清楚眼前的畫面後,整個人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這張細嫩的臉。

呆了半晌,兩人都不曾說話,詭異的死寂蔓延。

聞星劍打破了沉默,扯了下嘴角道:“看來你不需要治愈丹。”

小少年垂着眸子,繼續不吭聲。

以為聞星劍會連聲質問,擡頭時,卻見人早已走出門外,似乎只把此事當做一個小插曲。

生活照常繼續。

小少年是一個比較沉寂孤僻的性格,不與人來往,不與人結交,孤身一人修煉,獨自一人來去。

與極寒門的人格格不入。

像這樣的人,不被衆人在意,即使消失了,哪天死在某個冷僻的荒地裏,也不會引起重視。

某個平常的夜晚,他被人擄走,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牢。

從睡夢中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塊石床上,四肢被綁,一個戴着面具的男人駐在身側,陰恻恻的眸子從他的臉上、胸膛、大腿一一劃過。

地牢陰暗潮濕,慘淡無光,此人的眸子恍惚間在哪裏看到過。

小少年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你是誰?”

男人未說話,握着一把短刀,舉起,毫不猶豫地往下刺。

“嗤”——

随着刀入肉,小少年發出一聲悶哼,身子因劇烈的疼痛繃成一條直線。

冰冷的刀緩慢下移,破開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髒。

他仿若一個破敗人偶,任其取用心髒、肺肝、筋脈、血肉……

胸口的血不斷往上溢出,汩汩如流,順着身體流淌,沿着石床往下,落在地面上像是一朵朵妖異的花。

因疼痛,他的臉龐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發梢黏在兩側,臉色慘白如雪,身子顫如鬥篩。

疼,疼得恨不得死去。

可他還是醒來了,一次次遭受這種慘無人道的虐待。

鮮血奔湧而出,空氣隐隐傳來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夾雜着他克制不住的痛哼聲。

男人把他的心髒研究完,放回原來的位置,用縫補衣物的針線縫合,還會貼心地替他拭去血污。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小少年不記得有多長時間。

長年累月中,淺灰色的石床褪去了原來的顏色,染成了可怖的暗紅。

最初,他還會掙紮,漸漸地,表情逐漸麻木。

陰暗的幽牢中,男人将刀劃在石床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的眼眸血絲密布,臉龐扭曲地看向底下殘破的身軀。

他是大乘鏡,倘若十年後再不飛升,壽命将盡,和那些沒用的凡人一樣化為塵土。

權勢,美人,財寶都将不複存在。

小少年的臉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似被他的表情激怒,男人把刀刃不停地刺進小少年的身子裏:“不死的秘密是什麽!說!”

小少年斜着腦袋看他,竟然笑了。

依然笑得很好看,可是眼中的某些光,卻滅掉了。

他的眼珠很黑,黑得純粹,明明寒刀紮進了他的身體裏,卻像是什麽都感受不到,一聲聲地笑出聲,笑意襯得幽暗的地牢十分不相稱。

似乎是被逼瘋了。

待笑完,他平靜地喊了聲“爹。”

男人的身形頓住,滿是戾氣的眼,緩緩擡起,泛着詭谲的光。

這一刻,他知道不能再留他活着。

作為極寒門的門主,萬人敬仰的大乘鏡真君,他不能讓這事暴露。

之後,他封住了小少年的嘴巴,将他帶到極寒門衆人面前。

他抹着淚痛聲:“我兒被魔族人所害,此人僞裝成我幼兒的模樣,混入宮殿內……”

果然,此話一出,衆人怒火沖天,恨之入骨的目光如蛆附骨,緊緊附在他的身上。

一個僅僅十歲的人。

一個遍體傷痕的身體。

極寒門的長老弟子争論過後,決定将他處死。

弟子們擠成一團,臉色紅漲,怒喊:“處死!處死魔族奸細!”

聞星劍攬下了此任務。

小少年離開時,沒什麽波瀾的目光從圍觀的人一一掠過,像是要記住那些興奮的人臉。

他們皆是曾經熟悉的同門。

他們似乎并不在乎事情的真假,但凡跟魔族相關的人和事,寧可錯殺也不放過一個。

曾經試圖融進極寒門,只是一種妄想。

只要他是魔族人,永遠不可能會被他們接受。

沉在霜潭有多冷,有多黑。

窒息,蘇醒,死去,活來,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星轉鬥移,日月如梭。

沉浮在潭水中,身體像是一具死物,卻漸漸地變得修長。

他長大了。

在死亡中成長,黑暗才是他的歸宿。

直到百年後,他被人救起。

渾身濕冷躺在岸邊,他的面色冷白,濕噠噠的黑發遮住了蒼白的臉,讓人看不清晰。

外面的陽光太過熱烈,灼熱地映在他露出的手腕上。

他縮回了手。

像是要避開那炙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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