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我很在乎你
月明星稀, 淺淡的月光照進小院裏,稀薄的月光輕輕柔柔地投在黑袍男人身上。
松松垮垮綁着一頭青絲的發帶, 靜靜在月色下流淌,他的周身罩上了一層淡光,如煙霧,如浮雲,襯得整個人變得氣質柔和。
将曾經那分戾氣融化得一絲不剩。
容景倚靠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裏面的人說話。
“氣消了嗎?”
“什麽時候讓我進門?”
過了良久,裏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仿佛是睡着了。
天才剛黑,按照姜糖的作息, 不可能睡得這樣早。
容景心裏有數, 頭抵在門上,微擡頭, 眸子像一潭幽靜的水面,倒映着天穹上的彎月星辰。
“我困了, 你情願我幕天席地, 露宿在冰冷的石磚上?”
他的語氣裏卻刻意帶了點指責的意味, 可唇角卻挂着笑容,眼角宛如月牙形狀,笑吟吟的,絲毫不見動氣的模樣。
這一刻, 輪到姜糖冷酷無情了。
她什麽話都沒說,密閉的門內,傳來輕輕的一聲哼。
天道有輪回。
如果白日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想,他還是會逗弄她。
看到她發紅的臉和耳根,他的心裏仿佛有一朵花在綻放, 比任何事都讓他開心,
這麽多年來,他以為他的心早就死了,即使仍在胸膛內鮮活跳動,卻是死氣沉沉,竭力往全身輸送這一分死氣,令他整個人仿若是陰溝裏的苔藓,見不得光。
不死,其實是用死去的方式繼續活着。
是她重新煥活了他。
容景閉上眼睛,安靜地回想,四百年來踏出霜潭的那一刻起,紛紛揚揚的畫面從眼前閃過。
最後停在他第一次見到她,不對,是第一次有記憶的那天起。
隔着梨花般的大雪,以及喧鬧的比試臺,他和她長久地對視。
她的眼裏有自己,同時帶着恐慌和不安的情緒。
那時候他還記得,他什麽想法都沒有,只覺得她和周圍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
膽小,又惹人心煩。
多看兩眼,都是浪費時間。
他把她當成空氣,無視她的存在。
卻未料到,不到一年的時候,他的心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現在,依然像是空氣,卻已經是唯一能用來呼吸生存的,不可或缺的空氣。
院子外陷入漫長的寂靜。
姜糖靠在門上,坐在黑暗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白日發生的事,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在黑暗的環境中放大。
腦海裏的他,暧昧的笑容,鼻尖抵住他胸膛,手指摸到他衣領的觸感,鮮明地糾纏,萦繞不去。
她把頭埋在膝蓋間,即使沒開門,仍舊豎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容景不吭聲了。
厚重的門,擋住了他的氣息以及聲音,聽不到呼吸聲,也瞧不見他的音容笑貌。
她迫切地想知道他在幹什麽,手指動了動,忍不住伸手,輕輕地将門栓撥開,悄悄地拉開一個門縫。
一個挺拔的後背坐在門口,她沿着腰際的位置往上看,撞入到他一雙蘊含着笑意的眼眸。
偷偷地開門,正好被當場抓住。
不知作何反應,她的瞳孔一縮,砰——
立即把門閉上。
擋住了他那種,讓人的心不老實的笑容。
容景:“……”
只從黑暗中瞥見一雙明亮的眸子,還未到一霎那的時間,又被門給擋住了。
他嘆了一口氣道:“怎麽樣你才肯開門?”
屋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挪動時衣物摩擦在地面上的聲音,良久,姜糖小聲說:“我認為,你睡另一個房間才保險。”
容景撫了撫唇角,笑:“怕我對你做什麽?”
他的笑聲即使隔着一扇門,仍舊直達她的耳際。
不由自主地,姜糖腦海裏冒出許多不可描述的畫面,現代訊息發達,她接觸過這些東西,尋常深深潛藏在腦海裏,在這一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股腦從記憶裏浮現出來。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她的臉又紅了。
她深吸一口氣,盡最大的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半晌,她鎮定道:“你說什麽便是什麽。”
容景低笑:“那麽,我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
聲音如流水擊石,每一個字都像是裹着令人眩暈的暗香,絲絲縷縷從縫隙裏鑽進來。
即使看不到表情,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樣,一臉興致地逗弄她。
姜糖不吭聲,在黑暗裏靜聽心跳的聲音,砰砰砰。
被他的話勾起的心緒,悄悄地發芽。
過了一會兒後,她捂着胸口,裝作冷靜道:“不成。”
只隔着一扇門,他的語句清晰,像是在耳邊輕語:“一扇門關不住我的。”
迷離夜色中,暧昧的話夾雜着風聲、蟬鳴聲一同湧進她的耳裏,她的心裏自然清楚,容景想進來的地方,無人能阻擋,可他說是這樣說,卻依然沒有破門而入。
他的話,和他的行為并不符合。
姜糖臉色不變,覺得很安心,随口道:“随便你怎麽樣。”
不到須臾間,吱吖一聲。
他推開了門,踏入屋,半蹲在她面前。
姜糖睜大眼:“你還真說進來就進來。”這和她想得不一樣。
容景故作不解道:“不是你說的嗎?”
她辯駁道:“我哪有?你別血口噴人。”
他低眸,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眼裏滿是縱容之意,“你說随便,不就是同意?”
這是第幾次故意曲解她的話了?
姜糖已經不記得,恨恨道:“你不講理,我說不過你。”
她的頭一別,躲開了他如影随形的目光。
他撫了撫她的腦袋,狀似安慰道:“白日不是說要去蒼嶺山外玩?趁着天黑,我帶你去。”
他抛出了一個吸引人的誘餌,果然,姜糖像是中了計的獵物,緩緩地回頭,努力掩飾情緒卻仍舊不小心從眼睛裏洩露出來。
“真的!?你不是說尊主會懲罰你嗎?”
“騙你的。”他沒什麽欺騙人的愧疚感,理所當然道,“我有進出的權力,方便打探消息。”
姜糖指責:“那你還故意說尊主會把你丢下山崖。你這個騙子。”
他坦然接受“騙子”這個稱呼,颔首道:“騙子不騙你,怎麽會知道你的心裏在不在乎我?”
最後一個字落下,他抵着她的額頭,熱熱的呼吸撲在她的臉上,兩人呼吸交纏。
“我在乎你,你是知道的。可你在不在乎我,卻未說過一個字。”
他語氣帶了些被忽視的埋怨:“你不說,我便親自試出來,你不能怪我。”
“你從來沒問過我啊。”姜糖嘟哝道,“你不問,我怎麽開口。”
她理由充分道:“由小變大,有什麽事要先問。”
容景舔了舔唇,笑:“那你說。”
“你不是已經試出來了嗎?”姜糖別開臉,不肯如他願。
他捏着她的下巴,一點點靠近,狀似威脅道:“你不說,我就親上去。”
黑夜裏,一個男人說要親她。
這樣的氣氛,環境和場合。
姜糖總覺得真要親了,可不止是親這一種動作了。
她吞了吞口水,脅迫般的閉上眼睛,語速極快道:“我在乎你。”
他聽得清晰,心裏的花瓣開得愈加盛大,卻像個貪心的人,不滿足道:“再說一遍,大聲一點。”
他的鼻尖抵住她的鼻尖。
唇瓣距離不到一指,這跟真親有什麽區別。
姜糖心跳得飛快,顫抖的聲音融在寂靜的黑暗中。
“我很在乎你。”
容景笑得滿足,似乎真能從她的表情看到她的內心,果真放開了手。
她松出一口氣,還不等站起身,他突然一把抱起她,往天邊飛。
“這就帶你去外面玩。”
姜糖的一聲驚呼被大風打散:“天黑出來?”
“我們要去是,飛燈夜市。”
飛燈夜市,顧名思義,是到了夜晚才開放的市集。
修真界大大小小的市集多如牛毛,飛燈夜市是最大的一處,圍繞一棵巨樹展開。
巨樹大得離譜,有山高,有江寬,樹上挂滿了星星點點的紅燈籠,遠遠看去,黑沉沉的夜幕下,像是燈火懸在高空中靜止不動。
容景腳尖點地,自空中緩緩下落,抱她到了夜市的邊緣。
不遠處,人群湧動,嬉笑怒罵順着風聲模糊地傳來。
她瞧了一眼,頓時提起了興致,激動地拉住他的手,往夜市快步走去。
漸漸的,吆喝聲,談論聲交織在一處,放眼望去,笙歌鼎沸,盛況空前。
姜糖震住了,穿來一年,第一次看到如此熱鬧的景況。
頓住腳步,仰頭看,巨樹筆直地伸入岑寂的夜空。
循着緩慢移動的人流,靠近邊緣的是一些小攤小鋪,不斷往前,漸漸變得浮華奢侈,最靠近巨樹的位置,一排排張燈結彩的閣樓豎在邊上,遠遠望去,燈火通明,帶着燈紅酒綠的迷離色彩。
姜糖指了指最遠的閣樓,好奇道:“那裏是什麽?”
還不等他回話,她的一雙瞳孔裏滿是獵奇,了若指掌道:“我懂了,看上去像是青樓!”
容景:“……”
無言片刻,他失笑道:“修真界哪來的青樓。”
他反手牽住她的手,掌握了主動權,緩緩地順着人流走,似乎是擔心她聽不清,靠得極近,道:“那些人界的龌龊事,修真界怎會存在。”
姜糖:“那是什麽?”
人流摩肩擦踵,對面走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走得急,快要撞到姜糖的手臂時,容景不動聲色地将她往自己懷裏帶了一點,才回道:“有酒樓,客棧,茶肆,歌舞樓,拍賣行等等。”
“聽上去和人界沒什麽不同。”
“名字相似,裏面的東西不能混為一談。”
說得姜糖更好奇了,她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粉色的衣袖随風飛揚。
容景緊跟其後。
快速往後退的小攤中,有什麽奇特的東西一晃而過。
她微微斜頭一看,一盞高腳落地燈在人群的空隙間躍動,像極了一個單腳的小人。
姜糖揪了揪容景的袖口:“快看快看,那個燈會跑。”
依言回頭看了一眼,他解釋道:“這是靈燈,裏面的燭火是它的眼睛,靈燈專為攤販和修士照明,因此這裏才叫飛燈夜市。”
“好稀奇。”
姜糖這才注意到,道路兩邊的燈,有些安安穩穩地立在地面上,筆直的杆子卻會像曲線一樣扭動,莫名有種喜感。
姜糖看着看着,噗地笑出聲:“它們還會扭腰呢。”
方才,全部心神都被遠處閣樓占據,她沒怎麽注意兩旁的小攤,這會兒多瞥了兩眼,又拽着容景在其中一個小攤上駐足。
臺面陳列一些形狀各異的糖果,有普普通通的圓形方形,還有人臉形,花鳥形……
小販昏昏欲睡地支着腦袋,因生意慘淡,幾乎快要睡着了。
姜糖敲了敲木質臺面,小販一個驚起,左右四顧,定睛看:“客官,您要什麽糖果?”
她的聲音又甜又脆:“你這裏有什麽味道的?”
他眯了眯眼,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道:“遺忘,開心,憤怒,絕情,消沉,絕望,煩躁等等味道。”
本來以為會是水果的甜味,一聽到這些詞,姜糖暗自想,怪不得周邊生意火爆,這裏卻冷冷清清沒個人影,誰會那麽傻去買一些掃興的東西。
容景一直保持沉默,此刻适時提醒了句:“你确定要買?”
本來她想說不買,卻聽小販急切道:“虧本大甩賣,一個靈石,所有不同種類的糖果各來一份,您意下如何?”
姜糖轉了轉眼珠,很想得到那個開心味的糖果,問道:“不能分開買嗎?”
小販猶豫兩下道:“已經最低一個靈石了,分開來,總不能把靈石切成一小塊給我吧?”
“那好,我考慮一下。”姜糖糾結半天,當場犯起了選擇困難症的毛病。
為了一個開心果,要不要所有的都買了?
太難了。
為什麽不能分開。
良久,在小販的灼灼目光,姜糖求助般的看向容景,本來他不發表任何意見,保持沉靜等她選擇,見狀,撫了撫腦袋,随意道:“我的儲物袋裏裝着一個院子的靈石。”
“你想買便買。”
太壕了叭!
姜糖和小販俱是敬仰地望了他一眼。
一個院的靈石,那是有多少顆?
小販第一次見到這種闊氣的尊客。像他這種沒什麽修為,本事不大的丹修,低階丹藥都難以制作出來,只能靠些歪門路子來賺錢。
來的客人,也都是沖着開心果,沒什麽錢的散客。
他砸了咂嘴,羨慕地想,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攢到這麽多的靈石。
姜糖像是第一回 真正認識容景,原來相處了那麽久的人,竟然是個仙富帥!
她驚呆了。
容景捏了捏她的臉,對小販道:“所有的都來一份。”
随後從袖口掏出一塊圓潤的靈石,遞給小販。
小販迅速用布袋裝好,囑咐道:“您拿好,遺忘是竹青色,開心是松花色,憤怒是正紅色……”
等他一一道完,姜糖神情恍惚地接過去。
容景牽住她的手,繼續向前走。
走到一半,她迫不及待地從布袋裏尋找開心果,自言自語道:“沒聽錯的話,松花色是淺黃帶綠的顏色。”
整整一袋子的糖果,沉甸甸地握在手裏。
即使燈光明亮,卻照不到深口的袋子,她一邊琢磨松花色是什麽顏色,一邊睜大眼尋了半天,終于找到一顆看上去像是松花色的糖果。
容景側首,正看到她往嘴裏塞了一顆糖果。
小小的果子,順着她的唇齒,咕嚕一下消失不見。
她摸了摸唇角道:“咦,入口即化。”
來不及了,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到她吃下了遺忘果。
甚至說不上半句阻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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