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chapter (1)
紅月不祥的輝光籠罩着翡冷翠,黑暗沉澱在每一條街巷。大聖堂利劍般的塔頂指向天空,像一個孤獨戍守的衛兵。這黑鐵一樣的城市在夜色中幽寂的蟄伏,全無蘇醒的跡象。
已到了妓女都要閉門謝客的時間,上城的公民們早已沉沉睡去,下城也在放縱燥亂的夜生活後漸歸寂靜。黑暗中就只有沉黑而豐盈的水流在河道中喧嚣的奔湧——這個夏季反常的多雨,在伏旱即将到來的時候,亞諾河迎來了臨時的汛期。
戰馬的鐵蹄踏上聖三一橋的橋面,濕潤的空氣中,噠噠的馬蹄聲雜着清脆的回響傳入米夏的耳中。
她在黑暗中茫然擡起頭來,漆黑的眸子暗淡無光。
她就只是憑借本能走到這個地方,靠着潮濕生露的牆面坐下來,安靜的等待。就像游蕩的幽靈徘徊在冥河忘川的渡口前,總覺得該有一個令人懷念的聲音呼喚她,于是遲遲不肯離開。
而這短暫的驚擾之後,她在茫然中記起來,在很久之前她奔逃在這條街道上,迎面撞上了一個壞心眼的檢察官——來到這個城市之後她一直生硬的掙紮,所有的天真和幻想都被現實殘酷的撕碎,為了生存什麽都能利用和販售。可女人的心真是奇怪啊,就算在這樣的處境裏也還是會幻想騎士。想象他英俊、強大、無所不能,撕破黑暗破空而降,在絕望的深淵前對她伸出手,說“都交給我,不要害怕”。
當雷?羅曼諾在那個生死攸關的夜晚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便從掙紮求生的蝼蟻悄然變回了一個女人。于是當這樣的關頭她無意識的來尋找他,就像失明之人緬懷那一個晨光破曉的黎明。
——果然到最後,她也還是不想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歸于塵土。
有戰馬停下來,馬上的人跳下來上前查看,“是個女人,受傷了……”那人擡手撥過她的面孔,忽然提高了聲音,“是那個面包師!她需要包紮……”看到她身上的傷,他倒吸了一口氣。
她身上遍布割痕,就像被一千把刀刃同時切割。那傷口見血卻不及骨,疼痛卻不傷及性命,随性而優美。唯一例外的只有她肩頭的傷口,猙獰得仿佛是被野獸的利爪活活撕開。鮮血薔薇花一般繡滿她破碎的裙裝,将她的嘴唇染得濃豔。任是誰都能看出她遭受過非人的酷刑,施暴之人折磨他,懷抱着享受祭品的快樂,飽含了殘酷的美感。
在這樣的時機,遇見這樣的犯罪,無意是令人驚懼的。
聽到他的喊聲,有魁梧的巡法使勒馬上前,扯掉了被夜晚的霧水浸透的鬥篷,露出他強健的手臂和古銅色的光頭。這一晚佐伊出城去追捕朱利安諾的貼身男仆,一刻不停的奔波之後他已十分疲憊,可他還是迅速的下馬,用鬥篷将米夏包起來。看到她的傷口他也有短暫的怔愣。
有人問,“難道是那個混蛋——”
“不是。”佐伊平穩的說。與粗魯的外表不同,作為這只隊伍的書記員,他有着不亞于雷?羅曼諾的細膩觀察力,“他費盡心思将伊萬諾維奇推到我們面前頂罪,連自己的貼身男仆都滅口了。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讓我們懷疑兇手另有其人。”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迅速的将米夏抱上馬背,“我送她回局裏治療,彭斯,你來帶隊,去夏宮向雷彙報結果——不管你們看到了什麽,都克制住你們的情緒,想想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麽忍耐到現在。”他提高聲音對整隊巡法使訓話,“相信雷,就像過去每一次戰鬥一樣——最後我們一定會贏的。”
當他說出雷的名字時,他懷裏的姑娘渙散的目光輕微的閃動,佐伊于是低頭對她說,“別害怕,雷很快就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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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由此松懈,輕輕的合上了眼睛。
26chapter 26
佐伊縱馬在亞諾河岸邊,他懷裏的姑娘像人偶一樣沉默和順從,讓他不由就有些擔心。在他的記憶中這面包師樸素卻鮮明,貧窮卻氣質出衆,在任何時候都充滿了存在感,絕對不該是今晚這個模樣——仿佛是被什麽抹消過一般。
如果她真的出了事,佐伊會覺得無法向雷交代。
雷已經有很多年不曾這麽在意過一個姑娘——這可真是不可思議,明明出入亞琛行宮的貴族少女們更加才藝出衆和手段高明,從二樓的窗口向他丢玫瑰花的平民女孩也大都有明豔動人的相貌,就算挎着籃子坐牛車晃進城去見他的鄉下野姑娘也起碼足夠豐滿和奔放。在女人方面雷絕對不是見識淺薄的貴族小少爺,事實上他見識得太多了。從藍血公主到異族奴隸,他都認真的打過交道乃至被追求過。可最後真正打動他的竟是這樣一個有些生硬的東方女人——并且還跟魔鬼有所牽扯。
佐伊不能不承認,在某些時候他看着米夏,會不由自主的替卡羅打抱不平。那傻姑娘為了她崇拜的隊長悲慘的死在翡冷翠,他怎麽還能在這城市裏愛上另一個女人。
“神的旨意有時還真是殘酷啊。”他在心裏默默的感嘆。
這個時候他聽到了女人低啞的說話聲。他□飛奔的駿馬受驚般高高的踢起前蹄嘶鳴,佐伊圈緊了米夏,單手把住缰繩,那缰繩一圈圈收緊在他手腕上,磨破了皮膚血漬淋漓。但最終他成功的将馬安撫好了。
驚了馬的是一個很老的女人,臉上褶子堆疊,遮住了眼睛,就只露出高高的大鼻子和牙齒稀疏的嘴巴。她醜得令人害怕。可佐伊的聲音依舊平靜而溫和,“您有沒有受傷,夫人?”
女人擡起幹枯的手腕,“天,我的腰差點斷掉……你得扶我到那邊坐坐,小夥子。”
佐伊怔愣片刻,還是抱着米夏跳下馬去,依言将她扶到草叢邊。女人跪下來撥開雜草自言自語,“應該是掉在這邊了啊……”
“什麽?”
“我的水晶球——我是個女巫。”女人說,“你沒看出來嗎,小夥子?”
“是的。”佐伊的聲音依舊平和——他有看到吉蔔賽人的大篷車散亂的停靠在亞諾河岸邊,大篷車之間還有零星未熄滅的篝火。這個以流浪為家鄉的族群永遠不會被土地束縛,他們生活在任何他們想要生活的地方,往往比那裏的主人還像主人。他們通常由一個年老的女巫帶領,偷竊、行騙、乞讨,偶爾也賣藝,但大部分人從事着不勞而獲的活計。他們是侍奉魔鬼的子民。
但這又怎麽樣?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救下卡羅的時候雷就說過,他們是法蘭西皇帝的巡法使,對抗人間的罪惡。他們又不是異端裁判所的審判官。
“啊,找到了。”女巫說,“這真是個令人不安的夜晚啊,沒有它在身邊我一定徹夜難眠。”
佐伊回身上馬,“既然找到了就早些回去吧,夫人。”
他急着趕回救治米夏,便要離開,女巫忽然幽幽的說,“你是個高貴的騎士,侍奉着值得侍奉的主君。你将追随他獲得勝利、榮譽和不朽的功業——可你為什麽要抱着這麽不祥的東西?她已被禦座上的魔鬼打下了烙印,那傷痕便是證明。他雖然暫時松手了,但總有一天會重新握緊。當他再一次想要她的時候,他必為她穿越那門,以絕對的權力君臨。到那時地獄的烈火将焚毀一切,黑暗的第七紀就要來臨。你若是真的敬愛你的王,就趁現在殺死她吧。如此,縱然地獄之門無可阻攔的開啓,榮譽的冠冕也将為他留存。”
女巫睜開了她渾濁的眼睛,紅色的滿月映照其上,透出令人驚懼的狂熱來。
而佐伊不以為意的行禮致意,刺馬前行,“早些休息,夫人。”
他聽到那女巫在背後輕聲感嘆,“女巫偶爾也是會說實話的啊,尊貴的騎士……”她自言自語的望着他漸行漸遠,“紅月籠罩的魔降之夜,還真是令人不安吶……”
。
夏宮邊緣,仆人房。
這屋子裏擺滿了精致的玩偶,每一個都有蔚藍善睐的玻璃眼珠。那一雙雙剔透而無神的玻璃眼球在燭火中靜靜望着往來出入的巡法使,軸承連接的纖細脖頸耷拉在肩膀上,角度詭異的手臂和雙腿包裹在蕾絲精繡的繁複裙裝裏。
“這還真是詭秘陰森的興趣啊,”有人說,“那些玻璃球總盯着我,我覺得背上冷飕飕的。”
這裏是伊萬和安東尼的房間,巡法使們已經搜索了四個小時。自從打開了房間裏隐蔽的倉庫,他們便搬出了無數的玩偶、裙裝,未完工的編織品,卻沒有半點真正的收獲。
“還真像是變态殺人犯的地盤……”
“可我們都已經抓到剪刀手了,我們現在該去抓的難道不是那個幕後黑手嗎?為什麽要替他收拾這種地方!”
“何況貴族小少爺說,這裏是伊萬和安東尼的私人産業。就算我們真從裏面搜出些什麽來,他也不會承認的。”
巡法使們都憤怒并且消沉,其中有一個人湊到雷的旁邊,說:“這裏離夏宮這麽近,幹脆我們偷偷的潛進去——我敢說那庭院裏必然有見不得人的東西。只搜他準許我們搜的地方,絕對是在浪費時間。”
雷沒有回答,他只是從筆記上擡起頭,向窗外望了一眼。
紅色的月亮照耀着庭院,空氣粘稠得令人喘不過氣。透過燈火的餘光,他可以看見薔薇的荊棘攀上了矮牆。有包頭巾的女人正在矮牆那一側剪取花枝。
他擡手指了指,說:“去把她帶過來。”
巡法使領命而去。他離開時雷看到他身後的椅子上放着一只玩偶。紅色的衣裙,藍色的披風。她微微低垂着眼睑,一只手平擡着而一只手輕輕的搭在小腹上,面容紅潤而恬淡。雷腦中恍然明悟——在畫家的筆語中紅色代表主的聖愛而藍色代表主的真理。雖然這玩偶的模樣不倫不類,但它确實是一尊聖母像。
這房間陰森而詭異,可唯有這一處是不協調的——在一個雞_奸者兼殺人犯的秘密基地裏,虔誠的擺放着一尊聖母像。
雷說:“都先不要動。”
他上前查看那只玩偶,最後從她被捂住的小腹上解下一枚十字架——那是一枚十字架,卻也更像一把鑰匙。
雷攥着那把鑰匙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靜默的思量,擡起頭的時候他無意中望見了月色中的大聖堂。順着那聖母像手指的方向,大聖堂周邊縱橫交織的街巷一瞬間在他腦海中清晰起來,他在那道路之間尋找某一個地點——不,不對,他忽然想到——不是地上的道路,而是地下的。
……
這個時候巡法使已經将矮牆外的女人帶到雷的面前。
那女人瑟縮的垂着頭,說:“我就只是想來看看安東尼出什麽事了……上午他走的時候,看上去有些不安。”
當她擡起頭時,項鏈的墜子從她低胸的領口中露出來,一瞬間滿屋子的巡法使胸口的憤怒和血氣都翻湧起來。雷一面思索着一面瞟過去,思緒也在那一刻空白如雪。
那項鏈墜原本該是一枚耳墜,孔雀眼的造型,上面綴滿綠松石的碎片,阿拉伯的舞女露出水蛇一樣的腰肢旋轉起來時,它們會和她身上懸挂的飾品一起缭亂而清脆的躍動——出事那一天卡羅帶上這耳墜羞怯的對他們微笑的模樣,每一個巡法使都記憶猶新。那是他們頭一次意識到,他們的書記員原來真的是一個女孩子,她美麗、柔嫩,如花朵般在不為人查的角落裏靜靜的綻放。
……而後慘烈的凋零。
那天晚上巡法使們瘋掉一般搜遍亞諾河案每一個角落,最後只尋回一枚掉落在路邊的耳墜。而現在他們終于找到了另一枚。
在自己沒意識到的時候,雷已經伸手将那耳墜握在了手裏,他的聲音冷靜如冰,“這是哪兒來的?”
彭斯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
他們的隊長生硬的克制着情緒,逼問一個女仆——他習慣于将利刃封入刀鞘,在出鞘的瞬間電光石火般斬殺敵人。他是守護之刃,所以你看到的永遠都是他沉穩可靠的模樣。可這個夜晚他的殺氣在刀鞘裏翻湧,铮鳴不止,鋒利在嗜血的邊緣。
那姑娘尚感知不到雷的殺氣,只是本能的瑟縮,“是朋友……是安東尼送我的。他說可能要回鄉下住很久,所以提前送我生日禮物……”
“他是從哪兒弄來的?”
那姑娘幾乎要哭出來了,“是少爺,他說是從少爺那裏順來的……”
她終于怕的跪倒在地上。
許久之後,雷周身的風暴終于平息下來,他說:“……你可以走了。”
那姑娘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現在這屋裏就只剩詭秘的寂靜。
火燭噼啪的燃燒着,架子上一排排玩偶用無神的玻璃眼睛望着這群男人,而男人們則靜默的凝視着他們的隊長。只等他一聲令下,他們必然釋放全部的暴虐像餓狼般進攻和厮殺,哪怕與整個城市為敵也在所不惜,哪怕粉身碎骨也義無反顧。因為他們的姑娘在這裏被殺害了,怒火和愧疚啃噬着他們的心,那個作惡的男人卻還悠游的存活。
彭斯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去,對雷說:“我們找到了安東尼——美第奇次子的貼身男仆。”
雷寒冰般的眼眸望過來,而彭斯靜靜的搖了搖頭,“他死了,在去普朗托的路上遇到了泥石流。我們把他挖出來,從他的衣袋裏找到了身份證明。”
——他們失去了可以指證朱利安諾?德?美第奇的最後一名證人。
他們明知那個嚣張挑釁的笑着的男人就是殺人犯,那個男人自己也心知肚明。可這又怎麽樣了?他們既沒有證據也沒有證人。
明明已經被佐伊叮囑過了,可這一刻彭斯心中翻湧着同樣的沖動——什麽都不要想了啊,反正想也沒有用。是男人就直接提着劍殺過去,将殺害了卡羅的混蛋碎屍萬段!
27chapter 27
烏雲疊壓,悄然遮蔽了紅月的光芒。
巡法使們聚集在這件擺滿傀儡的小小倉庫裏,等待着隊長的決定。
漫長的靜默之後,雷煩亂的擡手松開了領結。他喉間的幹渴與窒息依舊不曾緩解,可他還是說:“繼續搜查。”
終于有人再也抑制不住怒氣,“還要搜什麽?我們已經搜了四個小時了,全是傀儡、傀儡、傀儡!都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為什麽還要在這裏浪費時間!你看到卡羅的耳墜了,這不就是證據嗎——拿着去質問那個該死的美第奇,他敢不承認就砍死他!”
彭斯上前箍住了那個人的手腳,“你冷靜一下,憑一枚耳墜就想逮捕一個美第奇嗎?別忘了我們現在是在翡冷翠。沒有決定性的證據,不會有人準許你逮捕這城市的城主。”
“這話你去對卡羅說!”
四面一片沉悶,巡法使們眼眸赤紅,憤怒翻湧在沉默之間。以往他們對雷言聽計從,維護與信任雷是寫進他們心底的鐵則。誰敢對雷不敬他們必揚起嘲弄的笑容,冷然等他自取其辱。可這一晚他們就只是默許,因為那個人吼出的也是他們心底的不滿。
彭斯望着雷,希望他能說些什麽。但雷就只是死寂且靜默的在這屋裏尋找着。他将刀鞘插入傀儡堆裏,用力的敲打它們身後的泥牆。
铿铿、铿铿、铿铿……
後來他停了手,探身進歪斜擁擠的衣帽架裏,自角落中拉起一條鐵鏈。那鐵鏈連接着兩排衣帽架,原本用于收納,便無人在意。
他攥住那鐵鏈輕輕的晃動,滿屋子都響着清脆的嘩啦聲。雷擡手清開兩側的傀儡和衣裙,刺鼻的香水味騰散開。那香味濃烈到近乎發臭,所有人都忍不住掩鼻退了一步。雷也擡手背遮住了鼻子,可他沒有退開,反而上前一步,另一只手用力的扽那鐵鏈。
只聽到轟隆一聲,那半堵牆就這麽倒塌下來。灰塵騰空而起,燭火滋啦的爆響。
灰塵散開之後,所有人都望向牆後。那是一個棺材般狹小的空間,一張張女人的人皮懸挂期間,就像一件件陰森的衣服。人皮下擺放着漆黑描金的罐子。濃烈的香料味就從哪裏傳來。就像是被捆住了手腳,每一個人都感到關節滞澀。半晌,終于有巡法使僵硬的上前,挪開了蓋住罐子口的碟子……
罐子裏盛着的是香料浸泡的內髒。
“……子宮。”彭斯幹啞的呢喃。妓_女們殘破的屍首再一次浮現在巡法使們的腦海中。
巨大的靜默籠罩着巡法使們,就如同以往每一次,他們的隊長總是在無路可走的絕處扭轉局面。他們曾無數次見證。可與以往不同的,這一次他們竟然讓他孤身奮戰。冷靜下來之後,便是沉默的羞愧。
而雷的面容依舊淡漠,從一開始他就判斷出兇手并不是在毀壞屍體。兇手切割屍體的內髒,必然有特殊的目的——那些失蹤的內髒,很可能已經成為兇手的藏品。而現在的情形只是驗證了他的判斷。
但他的目光依舊透露出他內心的震動。他曾對米夏說,“确實有人不管見過多少次死亡,都像第一次”。而他也是一樣的。無論他抓捕和懲辦多少罪犯,他也依舊不能理解那些人心底的殘忍和險惡。而縱然理解了,他也只會感到加倍的憤怒和悲傷。
“讓查韋斯過來。”雷說,“……其餘人繼續搜查。”
這一次再沒有人質疑他的判斷。
。
紅月将沉,晨曦未起。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
朱利安諾坐在鏡廳及地的玻璃窗前,望着畫板上跳舞的紅裙女郎。繪制這畫作的惡魔早已不知去向,空曠而奢華的水晶宮殿裏就只有他一個人。
朱利安諾用蒼白的手指描摹那熱烈的色彩,女郎低垂的睫毛下有明亮的漆黑眼眸,就像火焰在水底燃燒。朱利安諾感到自己的手指被灼痛了。他想那惡魔說的不錯,人都是有**的。他在心底裏渴望這女人,她鮮活而不馴,就像地中海迷霧裏誘人而食的海妖。他若想捕獲她就得做好被她拉下地獄的準備。可男人手握力量和權杖,為的不就是這一天嗎?若不能随心所欲,他又何必向惡魔奉獻祭品?
朱利安諾感到沉醉。
仆人定時向他回禀巡法使們的動向,當得知雷蒙德已搜出了伊萬的收藏品時,他的手指終于離開了那幅畫。他站起身,背對着紅月餘晖下的庭院,沉紫色的眸子像是被火光映照的刀鋒般渴血而興奮 ,“哦,他總算找到了啊。”他說。
他命仆人為他更換了禮服,仔細的梳起柔軟的金色頭發,在領口裝飾昂貴的絲帕。
這年輕的貴族在沉沉的夜色中盛裝等待,他渴望與雷蒙德正面交鋒。他甚至迫不及待的等雷蒙德來逮捕他。然後他會讓他知道,在翡冷翠誰才是正義的裁判者。
萬籁俱寂。
朱利安諾從興奮等到無趣,才望見雷蒙德踏着黑暗向他走來。這黑鐵之劍般堅硬筆直的男人身上沉積着厚重的憤怒和悲傷,他走到朱利安諾的眼前,靜靜的望着他,那冰藍色的眼睛像是夜色中積蓄風暴的深海。
這眼神令朱利安諾遏制不住笑意。
“真是遺憾啊。”他于是搶先開口,“我沒有想到,我的男仆好心收留的賤民,竟然是這麽殘忍的殺人犯。數月前安東尼向我請示時,我就該說不的——可就算你是主人,也不好過多幹涉仆人的私生活不是?”
出乎他的意料,雷蒙德并沒有被他的說辭激怒。他只是用有些幹啞的聲音,沉沉說道,“啊。我會将全部真相查明。無論是貴族還是賤民,殺人者終逃不過制裁。”
那篤定的話語令朱利安諾尖銳的惱怒起來——又是這樣,仿佛總也無法擊垮般。這男人正直、強硬,頑固的信仰着他所堅守的東西。明明已經經受了這麽多,卻依舊不曾明白什麽叫無力和絕望。他明明像他一樣出生便被抛棄和詛咒,他該是一匹被仇恨和報複欲支配的孤狼,他憑什麽會長成今天的模樣——站在陽光下,守護着正義,被人群環繞和信賴?
真想讓他親眼看到他所守護的東西粉碎在他的面前啊,這男人絕望掙紮的目光将是對他最好的褒獎。
“是嗎?”朱利安諾依舊微笑着,“祝您早日得償所願,檢察官先生。我已如約讓你搜查過仆人房了,你差不多是時候離開夏宮了。”他微微的仰頭,沉紫色的眼眸眯起,“……還是說,你依舊懷疑我的清白,想用你手中的‘暴力’逼我開口?”
雷暗沉的眸子望着朱利安諾,他的手靜靜的壓上了刀柄,“如果我說是呢?”
沉黑的夜晚在這一刻嘈雜起來,傭兵的皮靴踏着翡翠色的大理石聚集,橘色的火把河流般彙聚。全副武裝的亞美尼亞人簇擁在美第奇的身後,絡腮胡子的隊長吐掉了口裏叼着的煙葉,灰眼睛如野狼狩獵般望着美第奇的敵人。
他們出生便是傭兵,每一個人都身經百戰,意志和武藝以人血淬煉而成。他們無所憐憫也無所畏懼。付了錢你便買下他們的命,無論前路是無辜孩童還是地獄惡鬼,只要你一聲令下他們必以劍斬殺為你蕩平。
“傳訊一位貴族可不是這麽容易的事。”朱利安諾就在傭兵們的護衛下,含笑對雷蒙德說,“如果你手中沒有一位主教或是大公的谕令,便不該試圖對我指手畫腳。”他諾微笑着上前,按着雷的手緩緩幫他将長刀推回去,貼上他的耳畔詠嘆般低喃,“不要緊張,我并不打算對您和您的隊員動手,尊貴的加洛林爵士。相信我,真要對付你我甚至無需動用武力——只要我乖乖的跟你走。猜猜若我的父親得知他的兒子在翡冷翠被非法拘禁了,會有什麽反應?是讓你永遠也走不出翡冷翠,還是将你立刻逐出翡冷翠?”
他望見雷的瞳仁劇烈的收縮,便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離開吧,加洛林爵士。面對這樣的敵人,沒有人會嘲笑你的逃跑。”
巡法使們怒不可遏,紛紛拔刀拱衛在雷的身後。他們不畏懼與這樣一隊傭兵交手,便是戰死也勝于在這惡魔手上受辱。
可雷只是安靜的垂眸,他的身形依舊如黑鐵之劍般筆直的站立,那銳氣卻已收納歸鞘。他松開了握刀的手,高高舉起——
“收隊!”他下達了這一晚在美第奇宅最後的命令。
“他們內讧了。”仆人如此回禀,“有巡法使向隊長揮拳,被其餘的人攔下來。已經有人離隊了。”
而朱利安諾安坐在鏡廳,靜靜的描摹畫作上旋轉着舞蹈的女人。晨鳥初鳴,晨曦透窗而入,氤氲在他發梢肩頭。年輕的貴族一如既往的優雅和溫和,如天使沉醉在陽光下。
“我知道了,退下吧。”他說。
那厚重的雕花木門在他的身後關閉了,明亮輝煌的大廳裏就只剩他一個人。他才不可遏制的笑起來,那笑尖銳卻無聲。他抱住胸口蜷縮着倒在地上,像是積攢已久的重壓都釋放了出來,他全身都在大笑中抖動,在抖動中舒展。
最後他舒展着四肢微笑着躺在鏡廳光潔耀人的地板上,金色的頭發撒開來,露出被劉海遮擋住的疤痕。那疤痕淺淡卻清晰,如荊棘的桂冠環繞在他的額頭,帶着不可思議的聖潔美感。
他偏頭凝望話中女人的眼眸,湛藍色的眼睛剔透如水。他用蒼白的指尖隔空溫柔的撫摸,在睡意侵襲的朦胧中輕聲呢喃,“等我全部摧毀……你守護的……”
28chapter 28
巡法局,告解室。
蠟燭行将燃盡,晨曦的微光尚照耀不到這裏。米夏躺在告解室的長椅上,雙手握着苦路十字架,安然沉睡。
那十字架上受難的神子頭戴荊棘的冠冕,他已行經十二處苦路,靈魂即将回歸天國。經上說神子在臨死前為信徒行最後的洗禮,受洗者必承受巨大的苦難,然而終将獲得救贖。佩戴這十字架的多是苦修派的清教徒,他們以苦修凝煉心志,在最苦難的僻壤傳播神的教義,往往不朝觐梵蒂岡。
佐伊抱着他的長劍,背靠在告解室的牆壁上打盹。米夏身上的傷口已經得到治療,可佐伊心裏并沒有感到松懈——這天夜裏他将米夏抱下馬時,盲眼的牧師已提着油燈在庭院裏等待。那牧師名為阿蔔杜拉,是一名虔誠到狂熱的清教徒。他曾在塞迪卡的泥淖中攔住雷的去路,俯身親吻他的手心、腳踝。曾展示神力,協助他們阻止拜占庭士兵的暴行。也曾做出災厄的預言,說惡魔的紀元即将來臨。
他來自巴比倫,為尋找神跡一路西行。終于在翡冷翠與他們再度相遇。
看到米夏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又一柱魔神蘇醒了嗎……”
是的,“看到”。阿蔔杜拉雖是盲人卻幾乎無所不知,他曾說,“我生來便是盲眼,可你們又何嘗不是?我并非看不到,只不過我所見的并非你們所見,你們所見的也并非我所見罷了。”佐伊曾偷偷向雷抱怨,說這牧師相當神棍令人不爽,而雷學着阿蔔杜拉的姿态回答,“只不過他所見的非你所見罷了。你笑他神棍,他未必不笑你人棍。”
……雷的幽默感一向很冷。
阿蔔杜拉令佐伊将米夏送進告解室,在那裏他先向神告解,而後為米夏診療。他将聖水灑遍她的全身,為她清洗傷痕。他說,“她已被魔鬼選中,那烙印深入她的靈魂為她标記主人。她試圖反抗,便得了這樣的懲罰。她終逃不脫被獻祭的命運,可我依舊要救她,因為她遍布全身的傷痕。那是她反抗惡魔的勳章,是高貴的證明。我向神告解,因為我将為這魔鬼的屬物動用神聖的力量。”
他起手為她縫合肩頭的創痕,銀針與水晶的絲線映照在他無瞳的灰色眼眸中,随着他的手指缭亂華麗的舞蹈。那水晶的絲線不停的繃斷,而他也不停的縫合。那絲線抽取于他的指尖,每一次繃斷便在他身上留一道血痕。當他最終将米夏肩頭的傷口治愈,他手臂上已盡是赤紅的顏色,分辨不出本來的膚色。
治療結束後,他将苦路十字架置于米夏的手中,自己背靠着牆壁喘息,“我将去羅馬的教廷質詢原委。時間已不容許我再等待了,騎士,替我親吻聖痕,告訴你的主君——地獄的衆魔之王再度現世,所羅門的71柱魔神正在尋找他。務必在衆魔之前找到他,阻止他重返禦座。這才是聖徒真正的使命。”
……
走廊上響起的腳步聲驚醒了佐伊的淺眠。他起身查看米夏的傷痕——遍布全身的割裂已不留痕跡的痊愈,只有肩頭的傷痕仍在,血跡凝結在縫合的絲線上,透出紫黑的顏色。
“……不信不行啊,”佐伊煩亂的用食指搔了搔他的光頭,嘆了口氣,“這幫神棍……”
馬蹄踏上聖三一橋的橋面,彭斯才想起什麽。忙催馬追上雷,對他說:“昨晚面包師被襲擊了。”
冰藍色的眸子猛的縮緊,雷驟然勒馬停步,面色蒼白得可怕,“她在哪裏?”
“佐伊将她帶回了局裏,”彭斯遲疑的解釋,“——她受了些折磨,但并沒有生命危險。”
雷輕輕的舒了口氣。他擡頭望向東方——太陽已經升起來,整個翡冷翠都浸透在柔和的晨光裏。這城市還在朦胧将醒的睡意裏沉靜着,用不了多久便會人聲鼎沸的喧鬧起來。
他想,有佐伊在,米夏不會再有危險。而安東尼的屍首還存放在普朗托,在渥熱的六月屍首是難以保存的,拖延的時日越久,能從他身上探查的信息便越少。他已為這案件失去了太重要東西,不能再拖延下去。
他拉起缰繩,靜靜的呼吸着亞諾河上潮濕的空氣,“我會在天黑之前趕回來……幫我照料好她。”
。
臨近黎明的時候翡冷翠起了白霧。這白霧來得詭異,明明已見到晨光破曉,霧氣倏然就在空氣中濃郁的彌散開來。
全身都撕裂一般疼,米夏捂住肩上的傷口,在迷夢般的白霧裏艱難的尋找着方向。
她在黎明時醒來,醒時身邊空無一人,可她并沒有思考什麽。腦海中纏雜不去的就只有梅伊赤金染血的眸光和她心底的憤怒——她痛恨自己弱小無力,面對那眸光竟退縮了。在梅伊迷失自我即将堕落為獸的緊要關頭,她該撲上去不顧一切的打醒他。那是她的孩子啊,她怎麽可以在這種時候棄他而去。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就只是想回去,做自己該做的事。
白霧濃厚,翡冷翠寂靜得像一座死城,一路上她都沒有碰到什麽人。
就只在某個空曠的岔路,她聽到年老婦人悠長和藹的講述,“這是魔鬼的呼吸,”真是奇怪啊,明明已走出很遠,那聲音還清晰得仿佛貼在耳邊,“然而不必怕他,那魔鬼騎着白馬而來,他走過之處胡桃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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