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chapter 3o (1)
過了很久她才蘇醒過來,映目便是璀璨奢華的水晶吊燈。穹頂壁畫描繪着天國的景象,有天使隐藏在氤氲的白雲間。她幾乎以為自己仍舊在做夢。可身體的觸感分明就是真實的。她陷在天鵝絨鋪就的床上,皮膚久違的再度體驗到東方絲綢的柔滑。
這房間紙醉金迷,每一面牆壁都以精美的波斯繡毯貼面,每一條角棱都以黃金包鑲,黃金上有層層疊疊的紋飾。這是一間卧室,可床只占很小一部分。裏面每一件桌椅,桌子上每一件擺設,牆上每一幅油畫、每一件壁燈都是藝術品。從這房間的擺設你看不出主人的品味,因為每一個細節都極盡工藝的精妙與財富的奢華。他就只用這房間彰顯他的尊貴與富有罷了。
米夏頭鈍鈍的疼,坐起來時她發現自己正穿着絲綢的睡衣。睡衣裏空蕩蕩的,一件多餘的衣服都沒有。
她腦中嗡嗡的響。
這個時候房門打開了,低垂着頭的女仆們靜悄悄的魚貫而入。她們不由分說的便服侍她洗漱,米夏拒絕配合,侍女長便命人按住她的手腳,親自幫她擦洗。她們脫去她的睡衣,為她穿戴胸衣和長裙,佩戴耳墜和項鏈,将她淩亂的短發盤起,別上發冠和薔薇。
等她們終于為她收拾好,米夏已氣喘籲籲。侍女上前給她勻面撲粉時,米夏終于不再反抗。
侍女長嚴厲的面容這才些微緩和,等打扮好了,她便問道:“您想吃點東西嗎?”
米夏毫不猶豫的說:“是。
侍女們便帶她進隔壁的餐室。餐室卻不像米夏想的那樣,有一條長到可以玩滑板的桌子——反而只有一只白松木的圓桌,擺放在一間小小的玻璃花房內。侍女為她拉開那唯一的一張椅子,米夏便安靜的坐下了。
這一餐吃得很滿足,頭盤是蜜瓜火腿,前菜是蘆筍濃湯和奶酪沙拉,主菜是煎牛仔肉和焗鳕魚,甜點是芝士餅。
米夏已經許多年沒吃到這麽濃醇美味的食物。舌尖誘起的回憶令她短暫的失神,她忽然就疑惑,自己并非生而貧苦,為何非要忍受目下的生活——甚至連回家的野心都被磨滅了。
然而她也只失神了片刻。
餐室的門被推開了,侍女來請她回卧室,她便攬裙起身。
她想,這神秘的綁架犯确實也該現身了。
進屋的時候她先看到那人的背影。只一個背影而已,這紙醉金迷的房間忽然便有了靈魂。這綁架犯有她所見最美麗優雅的背影。金鈎束起猩紅色天鵝絨的窗簾,陽光自精美高大的玻璃窗外落進來,他逆光而立,天生已是一幅名畫。
聽到腳步聲他微笑着回過頭來。這還是米夏第一次在陽光下見到美第奇家的次子。這年輕的貴族有神賜的美貌,縱然早知曉他本性殘虐并且邪惡,可看到他任何女人都發不出脾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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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蔚藍色的眼睛溫和含笑,一開口,便仿佛有花朵在空氣中靜靜的綻放。
他微笑着,“午安,我的姑娘。”
而米夏說:“午安,你綁架我究竟想做什麽?”
他只踱步到她面前,握了她的手輕輕湊到唇邊親吻,“我就只是好奇罷了。”他微笑着眯起眼睛,擡手撥弄她的耳垂。他的目光隐含着淫邪的意味,像放蕩的貴公子打量着妓_女薄紗睡衣後的**。那目光令米夏打從心底裏反感。她抽身後退,年輕的美第奇便擡手攬住她被胸衣勒細的腰肢,他俯□來,“我就只是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女人打動了加洛林。”
米夏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哦……”他又笑起來,“加洛林還沒有告訴你?真是可憐,我聽到他向你求婚,可他竟連這麽重要的事都不曾告訴你嗎?”
他說,“你的檢察官他姓加洛林,他的母親是米蘭的公主和女公爵,并且曾經一度是加利亞人的皇後。”
這消息太令人震驚,米夏一時只是反應不及——加利亞人的皇後——米夏總還知道,在教皇國的西北,歐洲大6最強大的帝國便由加利亞人建立,它的首都設在亞琛,版圖幾乎與羅馬帝國重合。而這王朝的統治者正是加洛林家族。
可她也記得雷說過,他不是什麽貴族。
她隐約便明白了這個美第奇究竟想向她揭示些什麽,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她就只感到好笑。因為她壓根就不在乎雷的出身,雷就只是雷,在她的眼中他本身的光輝早勝過一切。
過了一會兒她又有些難過,因為直到美第奇提醒她才明白——雷對她說的,“愛你并忠誠于你,不離不棄,直至死亡”,那是一生的許諾。對一個騎士而言,這根本與求婚無異,可她竟只用一句“對不起”便拒絕了。
她便說,“你既然聽了我們的對話,便該知道我拒絕了他。他沒必要将這些告訴我,我也并不關心。”
“縱然你已知道,他是一個加洛林?”
米夏說:“是的。”她見朱利安諾眼中審視的光芒,便改口道,“我只是個一無所有的貧民。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我們之間是不般配的。”
“這便是我好奇的另一個理由了。”朱利安諾捏住了她的下巴,眯起眼睛細細打量她,“貧賤如你,究竟是哪裏來的勇氣敢這樣直視我的眼睛。”他說,“你的目光仿佛在說,我是一個美第奇怎麽樣,他是一個加洛林又怎麽樣,你壓根就不在乎。”
他的舉止已含猥亵的意味。米夏感到厭煩,她便将頭別開,說:“你是信徒,該知道上帝造人,我們生而平等。”
他說:“我還知道,上帝授予我權柄。身為平民面對你的領主,你該謙卑并且恭順。”
他将米夏推在牆上,米夏避無可避。火氣便蹭蹭的蹿升上來。她想她已經夠謙卑恭順的了,她不是至今還沒對他動武嗎?
朱利安諾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笑着退了一步,“真是奇怪,我查過你的底細。你分明就是貧窮卑賤的。這世上生而貧窮的姑娘,縱然換上最華美的禮服吃着最精致的飲食,在靈魂上也依舊是卑賤的。可你只需換一身衣裳,就高貴得像一個公主。”
他說:“也許你本來就是一個東方公主?”米夏不作答,他便又笑起來,“多麽可惜,你竟拒絕了加洛林。”
他說:“不過他也該習慣了。你看他從不肯摘下手套,那是為了遮掩手上的疤痕。他帶着聖痕出生,一整個童年都在疼痛和流血中渡過。誰會喜歡一個被詛咒的孩子?他自幼便為父母所嫌棄,無人疼愛過他。連神的慈悲也不照拂他。”
“他曾是加利亞皇帝唯一的繼承人,可加利亞皇帝臨死前宣稱自己與皇後的婚姻無效,他忽然就從歐洲最珍貴的繼承人變成了最可笑的私生子。他被自己的父親背叛了,可誰能怪這可憐的皇帝?這位皇帝年輕時墜馬,失去了寶貴的能力,卻娶到了多情的妻子。”
“那位米蘭公主出嫁前豔情便傳遍了亞平寧,據說她的親哥哥也曾是她的入幕之賓。也許加洛林的親生父親,便是他母親死去的兄長?所以教會也不為他施洗,經上說‘私生子不可入耶和華的會,他的子孫直到十代,也不可入耶和華的會’。”
“然而也不是無人接納他。曾有男人擊敗加西亞皇帝所有的侍衛,贏得他的監護權,他是歐洲的第一騎士。他教授他武藝,教授他騎士的信仰與準則。可你猜最後怎麽着?”他笑道,“那男人便是他罪惡的根源,他是加洛林的親生父親。”
“他不停的被一切他愛過的人背叛,終于成長為今天的模樣,在最後遇到了你。你對他說,我喜歡你——然後頭也不會的便抛棄了他,多麽精彩啊。”朱利安諾像孩子一樣無辜而殘忍的笑着,“這可憐的西緒弗斯推着巨石艱難的攀上山頂,他以為自己眼看就能獲得幸福,可你擡手便将他推下去了。”
38chapter 38
朱利安諾笑得喘不過氣,那笑暢快卻近乎無聲。他蜷着腰倒在天鵝絨的床褥上,柔軟的羽毛枕頭幾乎将他埋沒。他仿佛在這大笑裏釋放了所有的重壓。積聚在心頭的仇恨如陰霾般消散了,有金色的陽光灑落在他的世界。
後來他笑得累了,便抱着枕頭團在懷裏。他臉上帶着紅潮和薄汗,目光柔軟幹淨的望着米夏,就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可看到米夏的時候,他眼睛裏的笑便一點點凍結了。他不悅而又不解,問道,“你不同情他?”
米夏搖了搖頭,她說:“我很同情他。”
可她眼睛裏更多的東西分明就是針對他的。那些複雜的、同情的,可又混合着厭惡和梳理的感情。她看他,就像無辜被卷入的少女,在看一個醜陋掙紮的怪物。朱利安諾厭惡這目光。
朱利安諾的聲音便低沉起來,連笑容也收起來了。他從床上坐好,目光乖戾的望着米夏,“他的悲慘裏有你一份功勞。”
米夏說:“是啊……我不該在離開前向他告白的。”告白後她固然解脫了,可這份心情總要有一個人負擔的。她只是自私的将這負擔卸給了雷,她說,“可我并不認為他很悲慘——其實你也不這麽認為,”她的目光很平靜,可這平靜比什麽都更刺痛朱利安諾。她似乎是在微笑,帶了些輕蔑和感嘆的,她說,“誰會嫉妒一個在自己看來很悲慘的人呢?”
朱利安諾的手指猛的抓緊了。
米夏依舊用那樣的目光望着他,“你有我見過的最美麗的眼睛,澄澈得就像地中海的晴天。可你為什麽要留這麽長的劉海遮擋它?”她擡手撥了撥自己的頭發,說,“瞧,你額頭上也是有疤痕的。我曾聽人講經,說神子受刑前,衛兵給他帶上了荊棘的王冠,嘲笑他敢自稱是萬王之王。難道你額頭上的也是聖痕嗎?”她說,“多麽可憐,其實你也是生來便被神厭惡的吧。”
朱利安諾驟然便意識到,他的言語還是傷害到了這個姑娘。她如此的憤怒以至于不惜觸怒他,也要用言語的暴力報複他。
可他居然真的感受到了胸口澎湃的怒火——他多麽想撕碎她好令她立刻閉嘴,可他的手腳竟不能動。有一種奇特的心情阻止了他,讓她放任他說下去。
米夏便道:“你也生而病弱,整個童年都在疼痛和流血中渡過。你比旁人更需要父母的疼愛。可是奇怪啊,為什麽你不住執政官的宅邸,卻要住在偏遠的夏宮?難道說侍女和男仆會比父母給你更周全的照顧?不是的……因為他們壓根就不想看到的啊。你瞧你的餐桌旁甚至就只有一把椅子——也許他們偶爾會來探視你,可他們一次都沒留下來陪你用餐。以至于你都不存奢望。”
“讓我來想一想,他們為什麽不想看到你。僅僅因為你流血嗎?不是的,你瞧你早不流血了,你甚至比旁的貴族更優雅和俊美。他們不想看到你,難道是因為,你也是一個私生子?你必然是一個私生子,你看所有醫生都斷定你活不過2o歲時,他們竟還急于驅逐你。讓我來猜一猜你親生父親是誰,想必他也曾是你敬仰和愛戴的——”
她說着便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腦海中有兩個她,一個在刻薄惡毒的用言語報複朱利安諾,而另一個她在為前一個她的草率沖動感到羞愧和懊惱。她別開頭不再看朱利安諾,只遮着自己的嘴,阻止自己吐出更多惡毒的言辭。她在全力平息自己的怒火。
她說的時候朱利安諾恨她,他腦海中仿佛有一把火在燒。他目不轉睛的望着她。這感受很奇特,仿佛病中垂死之人自尖銳的痛楚裏,感受到自己仍是活着的。于是他幾乎要愛上那疼痛。
可她停下來了,朱利安諾窺見她眸中的懊惱,知曉她竟在後悔竟用語言折磨和傷害他。他忽然便更煩躁了。就仿佛已被一切該愛他的人抛棄之後,連該恨他的人都漠視他了。
幸而她再度開口了。
她說:“你嫉恨雷。”提到這個名字,她聲音裏的尖銳和刻薄都消散了,變作令人深陷的柔軟和溫暖,“因為你比誰都清楚,他曾遭受怎樣的痛苦。可他長成你與你截然不同的人,他不懷怨怼和戾氣,也不曾遷怒于人。他比任何人都更慈悲和正直,也比任何人都為人信賴。他耀眼得令你無法直視,所以你憎恨他——”她望着朱利安諾,就只是平靜的訴說,“而我不同情他,美第奇爵士。同情是一種辱沒,在知道所有這些之後,我只從心底裏感到,他比旁人更值得我仰慕和喜愛。”
朱利安諾便明白她不肯說下去,甚至不是因為懊悔她的尖刻言辭——她只是在宣洩怒火之後,忽然意識到她用于刺痛他的也是加洛林曾遭受的。用這些來報複他便也是在嘲笑加洛林。所以她阻止自己再說下去。
他感到腦海中有什麽炸開了。
——憑什麽。他想,憑什麽得到這一切的是加洛林。
她說的不錯,他嫉恨加洛林。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他便開始嫉恨他,那嫉恨令他利刃鑿心般夜夜難眠。直至将那女巡法使的頭顱送回他的手上,他看到他如被拔去利爪困在牢籠的野獸般赤紅的眼眸,才稍稍感到快慰。
他無法克制腦中的瘋狂和暴戾,他起身望着米夏,殘酷的微笑,“你說的不錯——你不明白我有多麽想毀掉他。我每時每刻都在想,怎麽能讓他更痛苦。”他擡手抓住米夏的手腕,用力将她掼倒在床上,“可他簡直就沒有弱點,他不貪婪,不放蕩,不賭博……金錢和女人都不能引誘他,他無趣得令人厭倦。所以你不明白,當我知道他在翡冷翠愛上一個女人時,我有多麽激動。”
推拒間他已卷起她紅色的裙擺,粗暴的分開她的雙腿。可她反抗得太激烈,他怎麽都無法得手。他便惡毒的攻擊她,“難道這是東方妓_女的新伎倆嗎?用拒絕來太高身價,以不遜來勾引?你不是還給一個老醜的波斯人當情婦嗎?順從些,你會得到報酬!”
米夏明白他其實不是在侮辱她,這美第奇的眼中根本就沒有她——他只是在借着侮辱她,來侮辱雷罷了。
她克制不住怒火,揮動枕頭用力砸向他。朱利安諾壓住她的手腕便将她按回去。現在他們雙目相對,嘴唇幾乎相貼。可米夏不想退避,她便那麽憤怒的直視着他,諷刺道,“你是一個美第奇,你想當嫖_客,就能把翡冷翠任何姑娘變成妓_女。你唯獨不缺的就是金錢和權力。可妓_女都未必願意買給你,你就只能當□犯罷了!”
她漆黑的眸子裏有火在燒,熔金般熾熱和明亮。那目光令朱利安諾感到眩暈。他愛這目光裏燃燒的東西,那是多麽珍貴的寶物啊,他無論怎麽追尋都得不到。
他便記起比雷斯的畫,那紅裙黑發,似火在海底燃燒的眼眸——其實很久之前,他便看到過。
他感嘆道:“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多美。”可為什麽有這樣的眼神的姑娘,愛的都是加洛林。
他忽然就想,自己在做什麽——□加洛林的女人嗎?他自己都想嘲笑自己的不堪了。
他松開了手。
這年輕的貴公子站起身,擡手撥開他的劉海,露出額頭上荊棘冠冕般的聖痕。他抱手在胸前,用拇指撐着下巴,懶散的倚靠在桌子上。像是終于幹完一件令人不快的活計,正用旁觀的心态欣賞不盡人意的成果。
他說,“起來吧,很抱歉對你做了失禮的事。”
他說:“我放你回去。”
米夏攏着領口坐起來,她微微喘息着,漆黑的眸子裏水汽泫然。發髻已在掙紮中散開,頭發微鬈着,紅色的薔薇花別在白淨的耳畔。她鮮豔美麗得像是被風雨摧折的玫瑰。
聽聞朱利安諾的話,她起身便要逃跑。她太了解這個世界的貴族究竟有多麽出爾反爾和視人如草芥,她一刻都不想多待。
可朱利安諾拉住了他的手腕,他問:“你就這麽走嗎?”
米夏問:“您還想要什麽?”
朱利安諾說:“跳舞。”他單手攬住米夏的腰肢,目光溫柔的望着她,就像在看自己心愛的姑娘,他說,“為我跳一支舞。若你的舞姿取悅了我,我便放你走。”
米夏想笑——她憑什麽要給這種男人跳舞,還要取悅他,還是在他像對待□那樣侮辱了她之後?可她笑不出來,她從沒那一刻像這一刻一樣卑賤,她站在這個美第奇面前,從身體到意願都被這個人折辱着。就像一個女奴,無論他要求什麽,只要她還懂得權衡利弊,她就只能說,“我願意”。可這個美第奇還在施恩般微笑着望着她。
米夏就問:“我來時穿的衣服呢?”
朱利安諾說:“你不喜歡我送你的衣服?”
那紅色的宮裙以整幅的東方綢緞裁剪而成,巧手的工匠在柔滑的緞子上打裥做含苞的玫瑰,令裙擺間有錯落細膩的層次。這紅裙濃烈如血又鮮豔如花,也只有東方女人如夜色般的頭發和眼睛才能壓住它的華美。它令她的不遜和神秘越發的魅惑誘人。
他想沒有女人能拒絕美麗。可米夏只搖頭,她說,“這種衣服我穿不出門。”
朱利安諾便說:“你先跳舞吧。等你跳完了,我就還給你。”米夏望着他的眼睛,他只是微笑。
後來米夏便踢掉了腳上的高跟鞋。她踩着細軟的波斯地毯,惦着腳尖走到這屋子的中央。這房間大而空曠,唯有她是鮮活生動的。
當她開始跳舞,朱利安諾的目光便再不能離開她。她跳的是吉蔔賽人的舞蹈,那舞動的紅裙如燃燒的烈火,卻又仿佛包裹着一個倨傲冷冽的靈魂。她就像玫瑰的皇後兀自盛開在魔鬼的宮殿,熾熱濃烈而又目空一切。她不等誰來救贖,也無人可采撷她。
她明明是在為他跳舞,可她并不讨好他。她甚至連目光都不肯掃過他。可朱利安諾知道自己被誘惑了。
他便想起許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那個時候她還是個乞丐,正掬水在亞諾河旁濯洗她的手和臉。而他剛剛擺脫了病痛的折磨,卻又開始被人的靈魂折磨。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寧靜的白日,這百花的山谷裏沒有風,河水平靜如鏡。她洗好了臉便對着河面開始梳辮子。他便聽到她的靈魂在輕輕的哼唱,就像百合花盛開在無人的山谷。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這麽的目中無人的美麗着。而他也再不曾見誰的靈魂像她這樣。
他想真是奇怪啊,為什麽那個時候他沒想過要得到她。他可以在他的卧室裏做一只玻璃的牢籠囚禁她,若當初能日日看到她,也許現在他便不會那麽嫉恨加洛林了。
他難有片刻這麽柔軟的心腸,可就在片刻之間,米夏舉起桌子上的東方瓷瓶,砸碎在他的頭上。
她用尖銳的碎瓷片比着他的脖子,說:“不要亂動。”
——她一直在等他松懈。
血順着朱利安諾的額角落在他睫毛上,朱利安諾感到有陰冷的火在心底裏燒。他說:“我本來真的想放你走的。”
米夏說:“那麽你告訴我,我的衣服呢?”朱利安諾愣了一愣,米夏便說,“你就只是在玩弄我罷了。跳支舞就放我走?你以為我真會信嗎?”
朱利安諾忽然便笑起來,他說,“你還真是敏感啊……是啊,我就只是在逗弄你罷了。你猜你的衣服,我是怎麽處置的?”
39chapter 39
梅伊又嗅到了那令人不快的氣味。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已經臨近傍晚時分,天邊的層雲都染上了暮色。可米夏還沒有回來。
他答應米夏留下來等她,可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會回來。他只是不敢去找,因為一旦他去找了,便等于承認米夏抛棄了他。
他從角落裏站起身,四面掃了一眼,尋找可以躲藏的地方。這屋子已被他毀得差不多,何況屋裏原本就沒有太多東西,要躲起來并不容易。但他不能跟那個檢察官起沖突,他厭惡他,面對他他也許會忍不住再次暴走。那麽米夏就真的不會再原諒他了。
最後他的目光停在碗櫥上,那裏狹小又黑暗。他想他可以蜷着腿躲進去,什麽也不想的在裏面睡一覺。也許等他睡醒來那檢察官就已經消失了。他會看到米夏像當初一樣拉開它,仿佛害怕失去他一般,将他用力的抱在懷裏。
可這個時候他聽到那個檢察官說,“她在夏宮。”
他猛然間便從消沉裏驚醒過來。他就像年幼的獅王在她手心戲耍,可心底裏的野性并不曾馴服。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心中的暴戾已然蘇醒。
他記得那天米夏帶他穿過街道,夏宮的主人坐馬車從他們身旁經過。那個時候梅伊就嗅到了,他身上有和那一夜襲擊米夏的殺人犯同樣的味道。他們在進行不潔的祭祀,靈魂已沾染了煉獄的氣息。那個時候他攔在他的馬車前,心底已在計劃一場暗殺。
可米夏攔住了他。
再後來那男人便成了比雷斯的契約者。
他不想與比雷斯正面為敵,可這男人竟敢再度打米夏的主意。梅伊感到心底仿佛有一扇門被打開了,黑暗無聲無息的蔓延。潛藏在他心裏的野獸在黑暗中露出了利齒和獠牙,他将它釋放了。
房門悄無聲息的打開了,梅伊站在這一邊而雷站在那一邊。他們四目相對各自沉默着,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隐而未發的殺氣。
可他們誰都沒有動手。
片刻後雷擡手丢過一枚鐵制的十字架。可梅伊并不接,他只用金色的眼眸戒備而又厭惡的盯着雷。
那十字架落在地上,叮叮當當的彈開了。
雷并不介意,他說:“入口在鐘樓,從地下的通道可以進入夏宮內部。我會從正面殺進去,你尋找時機,悄悄将她救出來。”
梅伊說:“我一個人就夠了。”
雷只垂眸整理他的手套,他說:“梵蒂岡派了聖殿騎士來翡冷翠追捕魔鬼。我不知道他們的目标是不是你,可我知道這就是米夏不得不離開翡冷翠的理由。” 整理好了手套他便望向梅伊,他說,“掩藏好你的力量,不要自以為是——你若敢讓她在整個梵蒂岡的追捕下逃亡,我便在這裏斬殺你!”
他們望着對方的眼眸劍拔弩張的相對,都不掩藏心底的憎惡,空氣中仿佛都要迸濺出刀刃碰撞的火花。
這時有風緩緩吹動了房門,門扉掩上時發出了輕輕的磕碰聲。直到對方徹底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他們都不曾卸去戒備。
血氣翻湧在雷羅曼諾的腦海中,令他一陣陣的眩暈。可更強烈的憤怒支撐着他。
翡冷翠劫後餘生,巡法使們正在清剿殘餘的魔鬼。雷并沒有抽調人手跟着他。他孤身一人,帶着一柄長刀來到朱利安諾的夏宮門前。綿延的院牆外,黑鐵制作的栅門大開着。美第奇家的次子早已知曉他的到來,他用全副武裝的亞美尼亞傭兵迎接他。
雷甩開長刀的刀鞘,什麽話也沒有說,便沖殺進去。
瓷片鋒利的銳角已刺破了朱利安諾的皮膚,可他仿佛覺察不到疼痛,只是笑着,“別這樣我的姑娘。縱然我不放你離開夏宮,我也不會傷害你。你為什麽這麽急着要走?瞧你的手都在發抖,這不是你想做的事,別勉強自己。”
他額頭的血劃過臉頰,一滴滴的落在米夏手背上,那粘膩溫熱的感覺就像蛇一樣纏繞着米夏的心。可以肆意傷害一個人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受。她不能從中體會到予取予奪的快感,只感到厭惡和沉重。
可她并沒打算逃避,她說:“別亂動。讓你的侍女進來,我需要一根繩子把你捆起來。”
他說:“你熟練得像個惡棍。”
米夏說:“彼此彼此。”
朱利安諾說:“可你以為綁架了我你就能離開翡冷翠了嗎?你會被我的父親追捕,他的銀行遍布整個歐羅巴,到處都是他的雇員和仆役。你逃不掉的。”
米夏說:“你最好不要再恐吓我。萬一我對逃跑感到絕望,手不小心一抖就能要你的命。想想你美好的前途,美第奇爵士。”
可其實米夏已感到絕望,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要徒勞的掙紮。她只是直覺不能就這麽坐以待斃。她永遠也無法理解這個美第奇的邪惡——他曾殘忍的殺害五個女人,而他殺死卡羅·羅西的動機甚至只是為了傷害雷。這男人對雷有着病态的執着和憎恨,她在他的手中像一個人質,更像一把武器。她若不賭這萬分之一的機會,她會痛恨自己的懦弱和不作為。
朱利安諾低低的笑起來,他說:“別這麽絕望,你的騎士應該已經來救你了。請千萬不要手抖,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真是奇怪,她分明不想成為他的負擔。可聽朱利安諾說雷會來救她,她的心竟奇異的安穩下來。
她問:“你對他做了什麽?”
朱利安諾沉默了片刻,“你還真是令人不快啊……”他說,“我什麽也沒對他做,我只是告訴他你在夏宮做客,順便送了他一點小禮物——你不是問你換下的衣服嗎?”他笑起來,“等他來了,你可以問他要。”
米夏眼前便是一片血色,她心底有個聲音在不停的鼓動她:殺了他,殺了他。他就是個惡魔。
她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而只要一想到雷可能會有的猜測,她便攥不穩手裏的瓷片。可朱利安諾還不滿足,他笑道:“不要這麽激動,加洛林他肯定曾想象你裸身的模樣。等他來了我便告訴他,他猜的不錯,你真是美極了。”
米夏多麽想就這樣劃斷他的喉管,讓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可這不行,她不能因為憤怒而殺人。若雷真收到了朱利安諾的“禮物”他必定會來救他,哪怕她拒絕過他,哪怕他從旁人手上收到她的貼身衣物。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淪落成一個殺人犯。
她頂住朱利安諾的膝蓋将他推在地上,他并沒怎麽掙紮——米夏那一下子砸得不輕,到現在他還在眩暈。
米夏扯了帳幔将他上身捆牢。他倒在地上,血順着他的額角滲進了地毯。他輕輕的抽搐了一下。
米夏氣喘籲籲的坐在他的身旁,聽到他說,“請幫我擦一下,也許你不相信我的姑娘,我很害怕看到血。”
米夏真想再掄起椅子狠狠的砸他幾下洩憤。可朱利安諾輕輕的顫抖着,他的目光單純無助得像個孩子。
她下不去手。她也半點都不想幫他,她只嘲笑,“你只要喊一聲便回有人進來服侍你。”
朱利安諾笑着,“太難看了,還是算了。我很抱歉說了傷害你的話,那不是出自我的本心。只是看到血我便克制不住心中的焦躁。”
米夏說:“你殺了這麽多人,還會害怕看到血?”
朱利安諾說:“看旁人流血和看到自己流血感覺是不一樣的。”縱然坦率的時候他也依舊是個惡棍,“你不明白一個人流着血虛弱的躺在床上是什麽感受。那時我總是害怕自己很快就要死掉,可有時又覺得也許死了還更幸福一些。我曾無數次想,如果有人能讓我不再流血,能讓我可以像旁人一樣在庭院裏奔跑,我便把我有的一切都送給他。可那個人始終不出現,這渴望便成了怨恨。後來我知道,我流血是因為神想給我力量,好令我拯救世人。可人的靈魂是多麽醜陋啊,他們每個都自私自利,卻要我為救他們而受盡折磨!”他笑道,“瞧,我會變成一個惡棍,也是沒辦法的事。”
再壞的人也總能找到理由把錯推到別人身上。可米夏半點都不同情他。
她只安靜的分開他的頭發,給他清理傷口上沾着的碎瓷片。然後撕開他的領巾作繃帶,簡單的幫他包紮——她還不能讓他失血過多。
朱利安諾靜靜的望着他,說:“多麽可悲。縱然我陰暗又邪惡,也還是會被光明純淨的靈魂所吸引。也還是想和加洛林一樣,得到你的愛和信賴。”
米夏說:“你自己毀了那機會。”
這時她聽到外間有仆役輕輕叩響了房門,焦躁的通報,“我們被襲擊了,大人。有人闖進了地下通道,我們攔不住他。”
米夏便拉着帳幔的一角強迫朱利安諾起身。他趔趄了一下,微笑着,“是啊,我生來就該是魔鬼,為什麽要做這種表白?”他用沾血的指尖摩挲戒指上鮮豔欲滴的紅寶石,輕輕的說,“比雷斯,以契約者之名,我召喚你來。”
40chapter 40
地下通道的主人顯然不曾将這裏當作秘密,這裏更像是某種便捷通路。沿途都被妥善的維護着,沒有尋常地下通道潮濕黴爛的氣味。牆壁上每十步便有一盞油燈,梅伊進來的時候恰巧碰到仆役前來灌燈油。他原本可以悄無聲息的切斷那人的喉管,可當他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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