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一)男孩與積雨雲
01
天空很藍,看一眼就知道屬于夏季,高空上挂着積雨雲,很大一簇,蓬松而描繪着彎曲的弧度,宛如膨脹蔓生的植物根莖。底端一片暗色,中部的雲後隐約可見金色的光,卻是不自然的亮色。
操場上有兩個學生在跑步,天氣炎熱,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他們在受懲罰。兩人一前一後,只相差兩米,沒有人想在這麽熱的天氣裏出一身汗,汗水會打濕白襯衫,黏在皮膚上,一整個下午都像是有毛毛蟲在身上爬來爬去。
“要下雨了。”源賴光說。
鬼切扭過頭去,問:“什麽?”
“我說,要下雨了。”他又重複一遍,視線往鬼切的背上看了一眼,發現汗水浸濕的白襯衫之下,鬼切還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
微風一陣一陣吹來,鬼切擡頭看看天空,甩了甩被汗水打濕的頭發,說:“看來是這樣的。”
過了大概十五分鐘,天色變了,烏雲被風堆起來,把天空拉得很低,更遠處的雲層裏還有細小的閃電奔騰,雷聲也低啞着嗓子吐露着心事,豆大的雨點狠狠落下來,從疏到密,源賴光和鬼切還沒來得及躲在看臺下,就被淋了個透。
雨聲打在不遠處椅子上面的膠質棚頂,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看臺下悶熱濕潤,源賴光拉了拉貼在他腹部的襯衫,有些苦惱——早知道他該袖手旁觀的。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他就聽見鬼切提建議似的對他說:“學霸,不如我們趁老師不在逃課吧。”
逃課,在源賴光優秀的學生履歷中宛如另一種語言那麽陌生,源賴光第一反應當然是拒絕,他轉過頭去,卻看見鬼切正出神地看着外面的雨幕,水汽漫延,少年秀氣的臉突然變得有幾分朦胧,那雙眼睛如墨色暈染,讓源賴光想到了青苔、浮萍和蕨類植物。
渺小而堅韌,還有源賴光永遠為之吸引的游離感。
“好。”他悶聲說。
雨還沒停,源賴光不時伸手擦掉從額上流下來的雨水,四面八方都是雨聲,沒有讨人嫌的老師、吵鬧不停的同學,源賴光從來沒覺得心裏這麽舒坦,這麽安靜,一旁的少年默不作聲,輕車熟路地找那一條可以順利出去的路。
源賴光默默想,看鬼切逃課的樣子,沒有人可以想到他不過是剛來這個學校半個月的轉校生。
逃課、打架、惡作劇,在這十五天裏鬼切做了個遍,源賴光一度很厭惡他,因為他倆同班,鬼切惡作劇的時候總是會招來女孩子的尖叫和男孩子的謾罵,很吵,吵得他覺得自己的神經衰弱加重了幾分。
翻圍牆的時候,源賴光覺得自己笨死了,幾乎無地自容。等他好不容易以一個笨拙的姿态爬到了牆的最高處,天空中一道亮光閃過,他直覺地知道自己下一秒會被接踵而至的驚雷吓得跌下去。
果不其然,但他跌在鬼切身上,鬼切“嘶”了一聲,源賴光在雨中手忙腳亂地想起身,卻被打濕的褲腳鎖住了雙腿似的,又一頭栽下去,這一次,他的臉和鬼切的臉之間相差不到三公分。
鬼切長得好看,是具有攻擊性的那種,所以源賴光突然以這樣近的距離看着他,看着自己的臉倒映在少年的瞳孔裏,忽然邁不動腳,像是被獅子抓住的獵物。
鬼切不慌不忙,看着源賴光笑,說:“學霸,有沒有人誇過你長得真帥。”
02
一天前。
鬼切正在和外班的男生張羅着畢業旅行的事情,他扯開嗓門問大家有什麽想法,一大半的男生女生都圍了過去,叽叽喳喳地說什麽,源賴光覺得太陽穴緊得厲害,連忙出了教室。沒有人注意到他,因為他一直獨來獨往,是大家眼裏的怪咖。
他和任課老師的關系不錯,因此拿到了天臺門的鑰匙,他打開門走出去,深深吸了口氣,接着緩緩吐出來,才覺得精神好了一些。
但是上課鈴聲還沒打呢,有人來了,源賴光聽着門後的腳步聲,覺得奇怪,一般這個時候,是不會有人來這裏的。
門開了,鬼切好奇地跨出來半個身子,目光掃了一下,立刻定在源賴光身上,他笑了一下,走出來對源賴光說:“學霸,你還沒提建議呢。”
源賴光有些尴尬,他是個社交廢物,習慣躲在自己的天地裏,對別人的好對別人的壞都不甚着意,他一般選擇有禮貌地忽視,但是鬼切讓他感到緊張,不僅是鬼切身上那股子鮮活的少年氣,還有鬼切看向他的眼神——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鬼切重視他的想法。
“啊,随便,我都可以。”源賴光站得筆直。
鬼切點點頭,沒再走過來了,作勢要離開。
源賴光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冷淡了,慌張之下他喊了一聲:“诶,鬼切。”
“什麽事?”鬼切轉過頭來,探詢着問。
“畢業之後,你要去哪裏?”
話音剛落源賴光就覺得自己是個無敵蠢貨,有誰會和從來沒說過話的人談這些事情啊!
鬼切眨眨眼,想了一下,學着源賴光的語氣說:“随便,我都可以。”
這一句模仿像是小小的玩笑,卻讓源賴光放松下來,也讓他大膽起來,他說:“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去讀大學。”
鬼切愣了一下,正在拉門的手頓住了,他轉過頭來,滿不在乎地說:“學霸,你未免太可愛了。”
源賴光沒理解到這到底是誇他還是客套話,抑或是拒絕并諷刺他的想法。
放學的時候,源賴光一個人背着書包往校門外走,剛出校門,鬼切突然從他身邊跑過去,還回頭對他眨了一下眼睛,他沒來得及打招呼,卻聽見身後有人喊着鬼切的名字,來勢洶洶,兇神惡煞。
源賴光發現那是校外的人,是這一帶出了名的不良少年團。
應該會被抓住吧,源賴光這麽想着,會不會受傷啊,他心裏慢慢開始着急起來,即使他知道如果換一個人,他可能只會淡淡地表示同情,畢竟大家各有各的生活,沒有人會因為他的出手就真的獲得所謂的拯救,走上被社會所認可的正道。
但這一次情感戰勝了理智,源賴光追了上去,路過的學生看着他奔跑的背影都有些驚訝。
鬼切被摁在牆上狠狠打了一拳,源賴光看見後氣不打一處來,猛地一皺眉,扔掉了書包,從圍着鬼切的最外層打起,不良少年們被這個陌生的愣頭青打得一臉懵。
“你誰啊?”
源賴光不說話,鬼切蹲在地上笑起來,說:“我的天使,這是來救我的天使。”
“你也太厲害了,學霸。”鬼切被源賴光扶起來的時候說。
源賴光還是悶悶的,只是眼神裏還殘有憤怒,下颌線緊緊繃着,讓他看起來顯得比平時成熟一些。他已經取得了空手道三段的認定資格,一般的小流氓不在話下。
鬼切站起來,湊近點說:“請你喝東西,怎麽樣?”
源賴光的怒氣被他逗小孩似的口吻撫平,他又變成那個木讷的優等生,點了點頭,跟着鬼切走了過去。
源賴光以為會是咖啡、沙冰一類的東西,他甚至偷偷猜過會不會是酒,但鬼切給他買了一瓶碳酸飲料,玻璃瓶中裝着淡藍色的液體,屬于夏天、屬于大海。
源賴光不怎麽喝碳酸飲料,因為這有損牙齒健康,這一次他抿了一口,口腔裏的刺痛感讓他眯了眯眼睛,随後他把玻璃瓶緊緊握在手裏,心情跟着冒泡。
03
逃課的那個下午,他們并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情,也許是鬼切顧及着源賴光是個念書厲害的好學生,故意選擇幾條不會引人注意的街道随便走了走。
驟雨來得快停得快,兩人到了校外,不多時便看見了雨後的青空,那又是和之前不同的藍,更加柔軟,更加淺淡,從雲層間的孔洞看過去,無論何時何地都會讓人想起青春。
鬼切問了很多問題,從“有沒有兄弟姐妹”一直問到“理想的伴侶”,源賴光回答得磕磕碰碰,但談話間還算愉快,他的笑容比整個高中生涯都多。
回學校後不免又被老師訓了一通,源賴光心裏想着,原來打架和逃課這麽容易就可以做,但是應該沒有下一次了,畢業在即,而他身上堆着父母的期望,要他準備好去國外讀書。
最後一個星期,周五上午最後一節課是漢文課,白頭發老師講了一整節課的漢詩,從句式講到了押韻,枯燥、晦澀,新世代的少年與那些情愫、哀愁之間橫跨着一片海域、一個國度、一片歲月。
但源賴光聽得認真,心情跟着遠方的詩人起起伏伏。
在操場邊,源賴光遇見了鬼切,鬼切來撿踢出場外的足球,足球骨碌碌剛好停在源賴光腳下,鬼切問:“這麽有閑心來看我們踢球?”
“啊,不是的,我正要去圖書館。”他掩飾着自己的目的。
“可是圖書館在那個方向。”鬼切笑着說。
源賴光羞得耳朵紅了起來,這時鬼切說:“我陪你去吧。”
“嗯?”
“免得你又迷路啊。”
鬼切讓源賴光推薦一本書,希望書的內容通俗易懂吸引人,源賴光便去借了阿加莎的《東方快車謀殺案》,但鬼切看了十來頁,就睡着了。
源賴光坐在他對面,周圍不時有人轉過頭來看鬼切,而他是距離這個少年最近的人,一小股喜悅從他心頭冒出來,流淌在那個夏天。
鬼切并沒有參加班裏的畢業旅行,源賴光一個人站在人群裏四處張望,沒有看見鬼切的影子。整整四天,他都處在悵然若失的心情裏,外加并沒有任何朋友,這成為他人生中最難受最孤單的一次旅行。
大學開學後,源賴光孤身一人去了歐洲,秋季學期臨近結束時,他才慢慢适應異國的生活,夢境裏,從前的生活已經依稀不可尋,他開始學會了如何交朋友,如何穿着得體的禮服出席舞會。
他開始享受自己的人生,靈活、風趣,外加出衆的外表,收獲了很多朋友。
某個夏季,他和同班同學路過操場,一只足球慢悠悠晃到他腳邊,剎那間他覺得時間倒流,來撿球的人說了聲“sorry”,他不可置信地擡頭去看,發現對面并不是那個黑發黑瞳的少年。
他宛如從一場夢裏驚醒。
在圖書館的那個午後,他往鬼切看的那本書裏塞了一封算不上情書的信。
漢文課上,老師講至慷慨處,突然憶及自己在異國求學的經歷,說起自己當時最欣賞的一位女詞人,還念出了時至今日源賴光仍舊記得發音的句子:“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圖書館的窗簾飛揚着,一波接一波的淡藍色,仿佛是天空的延伸,鬼切安靜地睡着,睫毛偶爾顫動,源賴光看得入神,聽着耳邊輕微的風聲,沒由來鼻子一酸,理解了那句和他隔了千年的詩句。
他輕輕撕下自己筆記本的內頁,寫上這句詩來,連落款都仿佛尊重版權似的寫了“李清照”,他把信輕輕夾在那本書的後半部分,并勸鬼切去圖書室借這本書,鬼切看到那句詩了嗎?
即使看到了,大概也會迷惑不解而置之不顧,笨拙的他只會給別人帶來困擾,所以他寧願做什麽事都隔着一層紗,既不麻煩別人,也不傷害自己,但不免留下深深的遺憾,在某個時刻冷不丁冒出來,讓人為之一嘆。
旁邊的人催促他快走,他笑了笑,風帶來潮濕的氣息,源賴光擡頭看了看天空,有雲朵從遠處飄來,大抵又要下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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