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燕玄夜趕到那地方的時候,戚少商和顧惜朝已經被黃金鱗圍了三天三夜。
一座無名小山頭上,僅有一片不算大的樹林。就是依靠着這片小樹林,顧惜朝利用地形和戚少商兩人布陣躲閃,竟然支持了三日。
兩人身上雖然多少有些輕傷,但山上飲水食物不缺,再支撐個七八天不成問題。
只是他二人心中都明白,若非黃金鱗還觊觎戚少商身上某物,一把火燒了這山,兩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此時已是第四日深夜,月光皎潔,灑落大地。
顧惜朝和戚少商背抵在山泉旁的一塊大石上,并肩而坐。三天三夜幾乎沒有休息,要随時警戒,精神已十分已經緊張疲倦到了極致。
顧惜朝仰首靠在巨石之上,默默看着天上明月,過了片刻突然輕笑出聲,伸手扣劍而歌,低聲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到得後來,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看着月光下的山泉怔怔出了片刻神,再開口時翻來覆去便是念那一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戚少商沒有打斷他。
顧惜朝念了片刻,自覺無趣,當日旗臺酒肆初逢,那個英雄灑脫,肝膽照人的九威神龍戚大當家,那個肯陪他談詩論劍長歌的戚少商,早已腥風血雨中破繭而出,成為了重權在握的金風細雨樓樓主。
顧惜朝沉默了片刻,突然問道:“戚少商,如果我告訴你,是我和黃金鱗合謀誘你到此,為的便是龍頭戚少商現今在京中勢力,你信嗎?”
戚少商的手,握上了腰間劍柄。
他雖然斷臂獨手,但現在的戚少商,只會比從前更難對付。
顧惜朝的嘴唇有些幹裂了,但清泉在側,他卻沒去取水而飲。
當日酒肆初遇不久,便能将連雲寨傾寨相托的戚少商,也已經消失了。
“黃金鱗為人陰狠沉穩,極其沉得住氣,他領了大軍而來,想必已是做了周全計劃。”顧惜朝緩緩說道:“金風細雨樓中必有奸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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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沒有接話,他心中尚在驚疑不定,追蹤半年突然變得了顧惜朝的蹤影。剛好那麽巧,他被顧惜朝激怒,要帶他北上去祭連雲寨英魂,才和金風細雨樓兄弟分開三天,黃金鱗便抄了近路将他們堵在了山上。
黃金鱗,可是顧惜朝昔日的盟友和夥伴。
山上空餘泉水叮咚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明明是靜谧到有些浪漫的山間夜色,卻只讓人感到窒息。
燕玄夜從巨石上一躍而下的時候,戚少商早已蓄勢待發的長劍瞬間拔出刺向了他的雙腿。
但驚天教教主何等輕功,雙足在劍脊上輕點,已經拔身而起,反手拔出了腰畔的刀,“唰”的一刀直劈戚少商面門。
幸好顧惜朝已在那瞬間認出了他:“燕教主!”
戚少商根本來不及躲閃,燕玄夜也并不是真要他命,刀刃懸在他鼻尖之上,刀上寒氣已刺激到戚少商的肌膚,讓他整個人都僵硬起來。
“呵呵。”燕玄夜還刀入鞘,道:“開個玩笑而已。”
他的臉上卻沒什麽笑容。
剛才顧惜朝的話他聽到了不少,從他的角度看來,兩個人都夠婆婆媽媽的。喜歡就上,不喜歡就分,居然藏着掖着,相互猜疑試探,實在太軟太娘了。
可面前的分明又是兩個高大挺拔的英俊男子。
“明日跟我突圍,黃金鱗這樣的蝦兵蟹将都能圍住你們,弄得個個垂頭喪氣。戚少商,當日千裏流亡,逃避追殺的韌勁哪裏去了?”燕玄夜批評道。
戚少商臉色一沉,這件事是他心中最大的刺和傷口,偏偏眼前提起的人,雖然是他的對頭,武功卻高于他。光是剛才那突如其來的迅疾一刀,他就絕對無法輕易避過。
顧惜朝抱拳道:“燕教主高義,只是無功不受祿,在下和燕教主素無交情,不敢連累燕教主涉險。”
燕玄夜道:“當日快活林中,本座當着很多人對雷純小妹子許下承諾,若有人為難顧惜朝,定然站在他這邊,護他周全。”他借着月光斜視顧惜朝,“你想讓本座失信于天下嗎?”
顧惜朝默然抱拳一禮,道:“燕教主高義。”
燕玄夜一揮手,“不用多禮。”
他擡頭看了看天空,其時已是月上中天,便又對二人說道:“你們好好休息,今夜養足了精神,明日莫要拖我後腿。”
他今日從黃金鱗的包圍圈中閃入,形如鬼魅,黃金鱗麾下雖然兵多将廣,但高手卻極少。絕大多數人壓根連燕玄夜影子都沒看到,即使看到的,也都以為不過是樹影,完全沒當回事。
燕玄夜即使想要七進七出,也不是不行。
他當下便跳下那顆巨石,對仰首看着自己的二人說道:“你們睡吧,我來守夜。”
隔日一大早,吃了幹糧,飲飽了泉水,燕玄夜精神抖擻當先領路,對戚顧二人說道:“黃金鱗交給我,你們只管往外沖。”
戚少商和顧惜朝面露苦笑,燕玄夜輕功卓絕,自己來去當然自如。但要硬生生突圍,即使武功再高的人,入了亂軍之中,只怕也無用武之地了。
黃金鱗武功本就不弱,只比戚顧二人稍遜。再加上身邊有三千精兵助陣,所以即使看見今日猛然多出一人來,也完全沒放在心上,提馬上來掠戰。
燕玄夜哪裏會跟他客氣,還未奔近,反手拔刀而出,高高躍起,刀光在朝陽下,閃着冷光,朝騎在白馬上,目标明顯得不得了的黃金鱗直撲而去。
他動作實在太快,黃金鱗反應過來的時候,只來得及翻身下馬,狼狽不堪地躲入了周圍士兵中。
他身邊士兵實在太多,燕玄夜收刀踏馬後掠,回頭對才跟上來的戚顧二人說道:“看見了嗎?就這樣沖出去。”
黃金鱗已經站了起來,剛才被人攻個出其不意,他也已看出,燕玄夜武功極高。當下高舉右手,士兵迅速變陣,一千五百神射手布陣完畢,弓弦拉滿,只等黃金鱗右手放下,便是千箭齊發。
戚少商和顧惜朝雙雙變了臉色,這些神射手,其實正是黃金鱗仗以圍困他們的主攻手。
燕玄夜都稍微遲疑了一下。
他曾随父親遠赴塞外,見過游牧民族騎兵演練時,齊齊射箭的威力。
那已經不是武林高手可以輕易抗衡的了。
就在這一遲疑間,尖銳的破空之聲忽然響起。一粒黑色的小石子從半空破空而來,直奔黃金鱗右手而去。
“啊”的一聲長聲慘叫,黃金鱗高舉的右手,突然噴出一朵血花,萎靡了下去。
好厲害的內力!好厲害的暗器功夫!
燕玄夜這次徹底變了臉色,這樣尖銳的破空之聲,這樣一粒小石頭,竟然……
他朝遠處望去,卻赫然發現原本排列整齊的三千精兵,突然從後陣開始變亂。
有人幫忙!
這句話不用燕玄夜知會,戚少商和顧惜朝在這上面的經驗,遠比從小在高山上長大的驚天教主更加豐富。他們已經迅速拔出武器,飛身掠起,迅速加入了戰陣。
“放箭!”黃金鱗的聲音猛然響起,他竟強忍疼痛,下了最致命的一個命令。
利箭,瞬間離弦射出。
燕玄夜刀勢威猛,那些利箭都近不了他身,可戚少商和顧惜朝二人,卻看起來沒那麽輕松。
尤其是戚少商。
他斷了一臂,和高手過招,尚可以用武功來彌補身體的不足。但亂箭陣中,破綻就顯得有些大了。
燕玄夜百忙中回頭看了戚顧二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氣,知道這樣下去不僅救不了人,還很可能加速他們的死亡。
刀光,再次閃現在戰場之上。
只是這一次,卻是沖着那無數的牛角大弓弓弦而去。
燕玄夜的輕功已經施展到了極致,幾乎是腳不沾地地在一衆士兵頭上起落,每一次刀光掃過,至少會有三四張長弓弦斷折損。
可這還不夠!
就在這時,剛才那霸氣無比的暗器破空之聲再次響起,而且是接連不斷地響起。
每一粒石子飛掠之處,也是同樣的弦斷弓折,又是霸道又是精準。
黃金鱗,很快便陷入了真正的難堪之中。
在陣後破壞的,不是別人,正是燕玄夜麾下親衛,九天九部中輕功最高的三部裏的精英。
他們人數雖然加起來不到五十,但驚天教教主的親衛,又豈是黃金鱗手下普通士兵能抵抗的。
一炷香時間過去,戰場形勢依然全部逆轉。
黃金鱗只來得及帶着幾十殘兵,上馬逃竄。
燕玄夜阻止了九天九部的追擊,黃金鱗和戚少商之争,涉及朝堂和白道勢力的平衡,他本就不想插手。
回頭看去,戚少商已經站在他身後,可一旁的顧惜朝……
燕玄夜眨了眨眼睛,就好像是魔術一般,顧惜朝的左肩之上,猛然盛開出一大片鮮紅色來。
“你你你……”燕玄夜幾步上前,一手支住眼看就要倒下的顧惜朝的腰,也來不及解釋,左手虛指連彈,瞬間便點了顧惜朝肩上胳膊上十數處大穴。
九天九部中懂得醫術之人早已越衆上前,伸手輕拂顧惜朝肩膀,仔細檢查了片刻,臉色不太好看地回禀道:“教主,只怕……”
顧惜朝的左肩已經裂成碎片,只怕再是丹心妙手,也難恢複如初。
換句話說,顧惜朝的左手,廢了。
戚少商臉色變得鐵青,他當然知道顧惜朝怎會受傷。
黃金鱗在亂陣之中只射出了一箭,箭便是沖着戚少商而去。
可當時的他根本來不及去躲閃。
黃金鱗射出的箭,和普通士兵怎麽能比,戚少商甚至都已經做好了重傷的準備了。
可一直一言不發在他身邊奮勇戰鬥的顧惜朝,卻在那時錯步後退。
那一箭來得太快,快到戚少商想要推開顧惜朝的時候,已經“嗤”的一聲輕響,沒入了顧惜朝的肩頭。
當時便慘白了臉色倒入他懷中的顧惜朝,卻只是咬牙伸手折斷了那箭,然後立刻提劍再戰。
直到一切塵埃落定。
回憶起那一幕,戚少商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仍然靠在燕玄夜懷中的顧惜朝臉色仍然有些白,可他卻勉強站直了身體,臉上帶着驕傲的,堅強的神色。
“我欠你一條胳膊,現在,還給你了。”顧惜朝微微一笑。
他在戰鬥中不知何時已經披散開的長發被風吹動,掠過蒼白卻俊美如昔的臉龐,早已鮮血塵埃滿身的白衣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
可那瞬間戚少商恍惚又見到了當年旗臺酒肆外白衣翩翩的青年俠客,只一笑,便讓荒蕪的酒肆蓬荜生輝。
驚豔了戚少商的整個生命。
“不顧惜朝誤終身,一顧惜朝終身誤。”
燕玄夜難得有些感慨地在紙上寫下這句曾經聽人說過的話。
戚少商回了京城,顧惜朝包紮傷口後獨自離開了。
二人糾纏多年,明明不是不喜歡,卻就這樣背道而馳,搞毛啊?他的追蹤報道該怎麽寫啊?
燕玄夜索性放下毛筆,偏頭沉思了一會兒,突然大步上前推開了房門,幾轉出了自己居所,朝另一大排房間而去。
背對他的青年正好脫下了上身衣服,露出線條流暢健美的背部。
手臂上古銅色的肌膚之下,同樣是充滿了力量的肌肉。
今日那霸氣無雙的暗器破空之聲仍然在耳,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麾下竟然還有如此人才,只怕驚天教暗器第一高手謝清朗來,也不是他對手。
燕玄夜索性支起下颌,看着那青年将衣服随手抛在房中的大床之上,然後緩緩轉身看向了自己。
他眨了眨眼睛,略帶戲谑地嘲道:“我竟然不知道,堂堂武林盟主竟然還有做別人跟班的愛好。”
霍南風臉上沒有表情。
他雖然一向沒有太多表情,但是面對燕玄夜時,連目光都冷冰冰的霍南風,還是很少見的。
他一步步朝燕玄夜走去,終于停在他的面前,探手将他扶起強硬地拉入了自己的懷中,展臂緊緊抱住了燕玄夜,将頭埋在他的肩上,深呼吸了好幾次,這才勉強維持平靜的語氣一字字說道:“我就該将你緊緊綁在身邊,讓你哪裏都別想去!也不會……”他側頭吻吻燕玄夜的耳朵,幾乎咬牙切齒地說道:“再有膽子竟然孤身去做這麽危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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