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年輕人!

年輕人啊……

我從長夜中醒來,但天仍是黑的。

初時懷疑是窗簾拉的太嚴實了,可撩開一處,月色清冷,如霜如水般落在印着吻痕的小臂上,顯得幽微而暧昧。

我腦袋裏突然冒出了不合時宜的想法:棘,不愧是狗卷,棘。

這家夥因為是咒言師不能随便說話,就反用肢體語言過度補足了嗎,平時看起來一副乖巧冷清的樣子,沒想到纏起人來一套一套的,慣會利用自己的優勢。

我看了下手機,已經過去快三天了。

自那日之後,真希再也沒打過電話了,怪讓人不安的。

五條老師也沒有,夜蛾校長也沒有。難道我們不是寶貴的咒術高專學生了嗎?

這時候棘還趴在床上睡覺。

他背部雪白,薄衣覆在腰間,弧度挺翹。

我支頤看他,聽他均勻起伏的呼吸聲。

一切靜谧又溫柔,我忍不住戳了戳他嘴角的蛇目紋。

棘懶洋洋地睜開眼睛,握着我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呆滞了幾秒鐘,打了個哈欠。

“唔嗯……金槍魚……”

他翻身壓了過來,嘴裏含混不清的。

“好重……給我下去!”

我揪住他軟乎乎的臉蛋,和善地笑道:“棘,我餓了,你再在床上萎靡下去,我就把你下鍋紅燒了。”

“嗯……金槍魚蛋黃醬?”

棘一骨碌坐了起來,看了眼時間,指指窗外,“芥菜。”

我點頭,“洗完澡就出發吧!”

“鲑魚!”

宵夜的話,忽然好想吃火鍋啊!

再次見到安室透,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情了,那天中午,我們幾個二年級的約聚在胖達宿舍,叫了中華料理店的外賣。

胖達是餃子真愛粉,真希點的北京烤鴨,棘選了鍋包肉,我選了毛血旺。

沒想到毛血旺遭到了所有人的嫌棄和恐懼。

呵,一群弱雞。

“桐,說起來,你的咒術師評定等級還沒出來嗎?”真希将喝完的飲料罐捏扁,這好像是她用來釋放壓力的習慣。

“昨天出來了。”我将筷子伸向了鍋包肉,不忘點評了一句,“這家鍋包肉做的還可以啊,就是糖放的太多了我不喜歡太甜的……”

“什麽?!”

“幾級?怎麽不說一聲!”

“鲑魚!”“棘你也不知道?”

胖達瞬間就不困了,呼嚕一下子坐起來。

我伸手在兜裏摸出校卡,給他們看,語氣平平,“四級。”

三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驚異的表情,短暫的安靜過後,真希忍不住提聲道:“哈?!怎麽可能!那幫老頭子終于連腦袋也爛掉了嗎!”

“木魚花!”狗卷棘拿過校卡瞪着眼睛看,好像能将上面兩個字瞪出花來。

“再怎麽想也有點不合常理,桐,你是不是做了什麽?”胖達摸下巴,思考片刻後問我。

“非要說的話,前段時間收到過一條讓我加入咒術師協會的短信。因為對方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我就讓他們滾了。”我輕描淡寫地說,補充了句,“之前還拒出任務了,而且上次叫我去開會,我也讓五條老師幫忙擋掉了。”

“怪不得。”

“為什麽拒絕?加入咒術師協會還是有很多好處的,比如可以優先選擇任務啦,獲得各種渠道資源和小道消息啦,酬勞也比普通咒術師更加豐厚,對在咒術界以後的發展大有益處。”真希一條條列舉,皺眉,厭惡道:“四級?!就離譜!啧,那群心胸狹隘的禿頭佬!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我對級別什麽的無所謂,不過據我所知你們也沒加入吧?”我有點想笑,禿頭佬什麽的,被那群爛橘子聽到會氣爆的吧——

“因為我是咒骸啊,而且棘他們家本來就實行斷絕咒術師的方針,所以也沒必要加入。”

“至于我,我出生在咒力至上,重男輕女的禪院家。對于他們來說,沒有咒力就是原罪,連咒靈都看不見的我,根本就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真希平淡地說。

“所以這種爛泥堆一樣的地方有什麽好加入的?”我咽下一口鍋包肉,露出難盡的表情,“好甜……”

根據經驗,這時候就應該吃口辣的沖淡一下麻痹的味覺。

“不過真希,你現在不是可以看見咒靈了嗎?為什麽還戴着眼鏡?”

這個問題我早就想問她了,祝力可以幫助身體回複到最佳狀态,各種意義的那種。

“啊,這個,是賭氣啦賭氣。”真希随意地勾起嘴角,眼尾略上挑,“要是一直被人瞧不起的我成為了不起的咒術師,家裏那幫封建親戚不知道會露出什麽表情,我可是很期待呢——”

她說的輕巧,語氣卻顯露出躍躍欲試的挑釁。

我微微笑了,“真希現在已經很棒了,意志堅定,正直勇敢,打架也很厲害……你臉紅什麽?”

“啰嗦!吃你的鍋包肉!”

“害羞了呢——”“鲑魚。”

“啊,說起來京都姐妹校交流會要開始了,這次三年級的因為和上面鬧了矛盾被停學了,估計要讓一年級的來湊數了。”胖達忽然想起來有這麽回事,說道:“桐,你還不知道吧?每年這個時候,高專的東京校和京都校都會舉行咒術交流會噢——”

“沒聽說過,畢竟我是插班生。”我随口猜測道:“交流會?不會真的要坐在會議室裏開一整天神仙會吧?”

“木魚花。”

“不是啦,說是交流會,其實更像是比武大會,一共舉辦兩天,由兩個學校的校長各自提出對決方式,第一天團體戰,第二天個人戰,是除了不能殺掉之外,百無禁忌的咒術大戰噢!”真希雙目精光閃閃,露出了鯊魚一般的狩獵笑容。

“聽起來好麻——”

我還想問些問題,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可惜被打斷。

“你好?”

“你好,請問是雪見小姐嗎?”

陌生的手機號碼,聲音聽起來卻有幾分熟悉。

“安室先生?”

“嗯,是我,真高興你還記得我的聲音。不好意思啊,貿然打給你。”安室透的聲音溫和親切,低聲道:“你在家嗎?方便的話,現在能打開電視嗎?”

“可以。”

雖然不在家,但高專的宿舍也是有電視機的,棘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安室透忽然打電話過來,肯定有什麽事。我雖然有所準備,但看到畫面的時候,還是意外地愣住了。

電視裏正在播報公安逮捕了一夥涉及人體實驗、器官販賣、制造假藥的犯罪團夥的新聞,此起案件牽連之廣,其中甚至還包括了一部分涉黑違法的公務人員。伴随着這條龐大的黑色産業鏈浮出水面,獲救的受害者終于可以重見天日,無數罪惡被揭露于世,壞人似乎都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然而新聞裏并未提及任何有關黑色組織的信息,也沒有出現任何關于提供線索或舉報人之類的字眼。

即使如此,我的眼睛仍然忍不住脹痛發熱,靈魂裏有什麽如烈焰翻滾,也有什麽如冰雪消融。

棘輕輕握住我的手,目光憂切,他好像知道我為什麽難過,又為什麽釋然,無需言語,我也知道他在告訴我,別怕,我會在你身邊。

心如是安定了下來。

“雪見小姐,還有一件事,其實有三個人很想見你。但是怕你不便,因此未曾主動聯系,只拜托我問下你的意願,如果你不想——”

“可以啊,”我打斷了他,已經猜到是誰想見我,淡淡道:“剛好我今天下午有時間,四點鐘在波洛咖啡廳見吧。”

那邊停頓了下,溫聲道:“好的,沒問題,我會轉告他們。”

“好,那等下見——”

“等等,雪見小姐!”

“呃?”

“抱歉,還有,謝謝你。”

手機那頭,安室透的話語似乎隐藏着別的含義,聲音沉重而澀塞。

我隐約明白,不由悵然,已經失去的那些,無法挽回的那些,都被永遠埋進了黑暗。雖然盡是些無能為力的事,但還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明明有那麽多人,那麽多無名之人,都在為美好的明天舍身奮鬥。

也沒那麽糟糕,不是嗎?

我嘆了口氣,輕聲道:“我也是。”

當日下午四點,東京米花町。

雪見桐坐在夕色籠罩的咖啡廳裏,空氣中彌漫着令人放松的咖啡與面包的香氣,環境安靜舒适。

她姿态從容地飲了一口紅茶,對面三個人卻如坐針氈,視線像被什麽重物死死壓住似的,釘在桌面上,嘴唇緊閉,看起來難以啓齒的樣子。

雪見桐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們是來幹嘛的。反正尴尬的不是自己,她也不趕時間。

倒是狗卷棘非要跟着一起來,此時被她打發去隔壁商業街買冰淇淋了,還囑咐人家走着去,想必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

“十分抱歉,雖然這麽說可能已經太遲了,但是還是必須要向您道歉。雪見小姐,這次的事件,包括給您帶來的傷害,全部是我們警方的責任和過失,真的萬分抱歉。”目暮警官表情沉重地低下頭。

“真的萬分抱歉!”

高木警官和佐藤警官自責難當,臉色羞愧不已,亦不敢擡頭。

空氣中安靜的只剩下水燒開的咕嘟咕嘟聲。

說實話,對于他們的道歉,雪見桐內心并未産生什麽波動。因為真正該聽到,想聽到這些話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能感覺到,屬于雪見櫻靈魂裏殘留的最後一絲怨恨,在看見受害者全部獲救的那瞬間,便徹底從這個世間消失了。也是自那刻起,她從無緣無故,無時無刻的負面情緒中解脫了出來,回頭一看,不再是沼澤泥潭,深淵迷霧,她只是獨自一人,走過了一段漆黑的小路。

是因為雪見櫻最後還是選擇原諒了麽?還是因為大仇已報,了無遺憾?

雪見桐無意探究,事實上這些也都不重要了,只是有一些話,雪見櫻沒能說出口的,有一些事,誰都不知道的,她想要講出來。至少現在,有人會聽。

“已經沒有在怪誰了,”雪見桐淡淡地開口,她稍微思考了下,繼續說道:“對不起這三個字,對雪見櫻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聽她這樣說,年輕的高木警官和佐藤警官臉色一白。

“一年前錄完口供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我就沒有感覺了。”雪見桐記憶尤深,之後講述的時候,她并未區分自己和雪見櫻。從情感上來說,她與她感同身受,“就好像所有情緒都被剝離了似的,我什麽都感覺不到。不過與此相對的,腦子裏的想法卻多的快要爆炸。”

“我想當時為什麽停手了,島津笙人的血是熱的還是冷的,他真的是人類嗎,他身體裏真的有心髒這個器官嗎,為什麽沒有剝開來看一看,也許他胸口是空的也說不定……”

目幕警官的額頭滲出汗水,他神色冷肅,手指卻微微發顫。

“我想警察為什麽不肯相信我說的話,要什麽樣的證據,才能證明我真的是受害者,我真的受到傷害了,而不是像那些警察所說,只是個任性叛逆,讓長輩傷腦筋的壞孩子……”

安室透正在切三明治的手頓住,他低着頭,情緒藏在眼底。

“我想了很多事,也走了很遠,回過神的時候,我站在東京灣邊上,那天風平浪靜的,夜晚是黑的,海水也是黑的,看起來像個美夢。”雪見桐用一種令人脊背生寒的平靜語氣,緩緩說道:“我之所以跳下去,只是想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安靜的睡個好覺而已。”

對面的三位警官,臉上出現了一片空白的表情,像有誰狠狠砸了一下他們的大腦。

“可惜窒息的感覺還是挺痛苦的,海水實在太涼了,當我知道我要死了,我真的好恨,恨極了,為什麽偏偏是我呢?為什麽?如果當時真的死了,我大概會變成可怕的怨鬼吧?”

雪見桐望着陶瓷杯裏橙紅透亮的茶湯,眼神毫無波動,“嘛,好在命大,沒想到我居然奇跡般地被一個神秘的美女店長救了,她人很好,還收留我在店裏打工。可能死過一次就看開了,後來我也漸漸想明白了,糾結原因啊、責怪社會啊什麽的都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我只是單純的不幸罷了。”

茶湯漸冷,雪見桐沒興趣地移開視線,目光望向窗外,輕聲道:“這個世界本就肮髒醜陋,只不過披着一層若無其事的外衣,人心卻充斥着詛咒、嫉妒、陰暗,讓我覺得活着好沒意思,但是……這個世界又好像沒有那麽糟糕。”

“店長救了我,一起打工的朋友,內心都很溫暖善良,轉校之後,我還遇到了新的同伴,他們以誠待我,因此我也想回報他們,僅此而已。”雪見桐微微勾了下嘴角,她低低嘆息了一聲,釋然地,“所以不用向我道歉,我的事情,并不是你們的錯。有些事,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你們已經很努力了,這個世界正因為有像你們這樣人的存在才溫柔美好,讓人覺得有希望。”

“雪見小姐……”

“總之,我想說的就這些。”

站在馬路對面的少年一手舉着快要融化的甜筒冰淇淋,沖她揮手。

她看見他的時候,眼睛裏仿佛融進了陽光,眸中有了溫度,雪見桐起身告別,她推開玻璃門,風鈴一陣搖晃,發出清脆空靈的聲響,她朝着狗卷棘大步走去。

那不過是大街上随處可見的畫面,年輕孩子們純真無暇的戀愛日常。

身穿制服的警官們目不轉睛地望着那個畫面,安室透終于落下菜刀将三文治一切為二。

只是陽光下普通平凡的一天,許是光線太明亮了,竟令人眼眶微微刺痛。

“生筋子?”

狗卷棘望着她手裏的甜筒。

“朗姆味的,”雪見桐的手朝他的方向偏了偏,“要試試嗎?”

“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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