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關掉鬧鐘, 伊瞳揉着脖子坐了起來。

腦袋好端端地安在身上，伊瞳摸了摸喉嚨，徹底松了口氣。

拿起床頭的日歷, 伊瞳思索着，在“星期三”的那頁上畫了一只兔子、一個憨字、一只蘑菇和兩只蝴蝶。

他輕聲道：“再見，锖兔。”

“再見，義勇。”

“再見, 香奈惠姐姐和忍。”

“再見, 屑老板, 再也不見！略！”

“再見……磨磨頭。”

——

童磨回到極樂教時，天已經亮了。

在無限城裏轉了一圈，啥人都沒看見，童磨很郁悶。

天一亮，鳴女把他往蒲團上一扔就不管了, 童磨支着下巴，敏覺空氣中有血的氣味。

他走出教徒用來朝拜他的房間，走廊裏血的痕跡告訴童磨：昨晚教觀裏有人死去了。

……

教徒們把昨晚看到的一切敘述給了教主大人。童磨聽完後, 反應很奇怪。

他第一直覺就是瞳沒有死……是的, 他知道很奇怪，按照教徒們的描述，瞳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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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矛盾的感覺, 直到一名老婦人帶着殘留瞳氣息的刀刃回來時, 有了解釋。

“……巫女？”童磨不再像往常那樣笑嘻嘻, 面無表情地盯着自稱是“巫女”的老婦人。

老婦人神色平靜，帶回了瞳自戕的刀刃，同時把真相告知了童磨。

童磨聽完後，問道：“他還會回來嗎？”

老婦人搖搖頭。

“這樣啊。”童磨不經意間接過锖兔的刀刃, 緩緩握緊。

……

“瞳那家夥死到哪裏去了？”幾天後，來極樂教廚房偷東西的嘴平伊之助，沒有再見到伊瞳。

伊之助于是找到了教主大人：“喂！你知不知道他去哪裏了啊？上次他問我的事，我答應了！”

童磨又變回了那副笑嘻嘻的表情：“他答應你什麽了？”

“教老子讀書寫字啊！那家夥該不會變卦了吧！？”

“哦哦～讀書寫字啊～”童磨合上扇子，拍了一下掌心：“好主意！我來教你怎麽樣～”

“……哈？”

——

“哈欠～”

伊瞳打了不知道是第幾個哈欠，趴在課桌上不肯起來。

“喂，你小子昨晚做賊去了？”朋友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伊瞳的腦袋。

伊瞳瞪了他一眼，随後又是一個哈欠。

“到底怎麽了？”

“所以說，是做夢啊做夢。”伊瞳沒什麽精神道，“最近每天都在做奇怪的夢，好累啊……”

“夢？什麽奇怪的夢？”

伊瞳有些難以啓齒。

朋友：“說到夢，我最近也……”

“叮鈴鈴！”

上課了，朋友閉上嘴巴，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這是最後一堂課了。

下課鈴一響，朋友就朝伊瞳走了過來，看樣子是想和伊瞳商量什麽。走到一半，被戲劇社的人強行拖走——

“大家都在等你排練啊！大反派！”

“等等！我有話和瞳說……”

“明天再說啦！”

……

望着朋友被拖走的背影，伊瞳撐着腦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

一天的課程結束後，伊瞳以“身體不适”為由，推拒了社團活動，特地去了保健室一趟。

保健室的老師給他開了一盒針劑，大概相當于國內的“安神補腦液”之類的東西，叮囑他睡前喝一支，晚上早點睡，睡前不要玩手機。

伊瞳統統照做了。

睡前，他抱着日歷，從星期三到星期一，一頁一頁地往前翻看——

磨磨頭、兔兔、蝴蝶、太宰……以及……

一個大大的問號充斥伊瞳視野。

星期一，他到底夢到了什麽？為什麽會絲毫沒有印象？

啊，頭疼。

已經三天沒睡好覺的伊瞳，腦袋隐隐作痛。

放好日歷，伊瞳忐忑不安地、小心翼翼地最後一次向神明許願：“希望今晚不要再做夢了。”

請大發慈悲讓他睡個好覺吧！阿門！

蓋上小被子，伊瞳迅速入眠。

……

“咕咕？”又見到那只叼着鉛筆的鴿子，站在雪白之中，腳下踩着巨大的數字【3】。

“咕咕咕！”鴿子卷起翅膀，十分人性化地向他比了一個大拇指：“咕！”

伊瞳：？？？

腳下踩空，失重的感覺再次襲來——

“啊啊啊啊啊啊嗷嗷嗷！”

已經預料到結果的伊瞳，控制不住地大聲哀嚎。

果然，睜開眼，他就看到了觸手底下掙紮的小孩子。

呵呵，他就知道，神明一點也不靠譜，果然還是應該靠自己，話說回來這是穿到了哪裏啊……

咦？等等！觸手！？

伊瞳眉頭一皺，發覺事情并不簡單，同時遲鈍的神經向它發出“疼痛”、“快要死了”的信號。

等等等等！連人稱都已經變成“它”了嗎？它又不做人了嗎？快要死了是什麽鬼？它還可以再搶救一下啊喂！！

“大哥！救我啊大哥！”被它按住的小孩子，拼命向外求救。

不遠處，站着一名提刀的少年。

只一眼，伊瞳就認出了提刀少年的身份：多羅羅！

啊呸！是百鬼丸！

百鬼丸——百鬼完。出生就被十二只鬼神剝奪了皮膚、左腿、右腿、左手、右手、神經系統、鼻子、耳朵、喉嚨、心髒、大腦、以及眼睛的一代美強慘丸。

只有殺死當初的十二只鬼神，百鬼丸才能奪回自己的身體。

好巧不巧的，伊瞳這次的穿越對象，居然就是吃掉百鬼丸身體的十二鬼神之一！

它跟“十二”這個詞是不是有仇啊！

百鬼丸不再猶豫，咬掉手臂的義肢沖了過來——

人造手臂分為上下兩截：上半節為“刀柄”，下半截小臂的部份為“刀鞘”。戰鬥時只需要拔除小臂，就能露出隐藏其中的鋒利刀刃。

百鬼丸勢不可擋，眼看就要取走伊瞳狗命。

生死攸關的時刻，伊瞳拖着重傷的怪物殘軀，心中大喊冷靜！一定要冷靜！！

類似的絕境它曾經歷過！那次是比百鬼丸兇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屑老板，它都成功活下來了！

伊瞳相信：這次一定也不例外……

刀光一閃，伊瞳被攔腰橫劈成兩半。

！！！！！！！

“大哥！”小孩子——女主多羅羅連忙從失去力氣的觸手底下爬出來，充滿欽佩地仰望自家大哥：“好厲害！簡直太強了！不愧是大哥！”

“……”

“大哥？”

不同于她的興奮，倏然間，百鬼丸像被鬼附身了一樣，渾身劇烈顫抖，冷漠兇狠的表情，逐漸被震驚和無措取代。

那只鬼神體內正在消散的白色靈魂，似曾相識。

……

十年前。

到了飯點，收養他的壽海醫生還沒有回來。

年僅六歲的百鬼丸，從木桶裏撿起一只活蹦亂跳的螃蟹——這是他今天早上抓回來的。

百鬼丸并不明白饑餓為何物，被奪走觸覺的他，只明白到了飯點就要吃飯，不吃就會死。

至于吃什麽、怎麽吃，無所謂，只要能填飽肚子就可以。

百鬼丸張口嘴，牙齒咬在螃蟹堅硬的甲殼上。

求生欲極強的螃蟹，立馬一鉗子夾住百鬼丸的鼻子。

百鬼丸用力拉扯螃蟹：這是他的晚飯。

當一人一蟹都在為了生存而各自較勁時，簡陋的小屋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壽海醫生背着一個男孩走了進來，手裏還提着一條魚。

男孩和百鬼丸年紀相仿，是壽海醫生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肚子上破了一個大洞，奄奄一息。

“百鬼丸，螃蟹不是這麽吃的。”壽海醫生哭笑不得地想把螃蟹從百鬼丸的鼻子上弄下來。

螃蟹夾得很用力，百鬼丸全程毫無反應，戴着面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一絲疼痛。

他等待着壽海醫生正确處理螃蟹，然而那個教他“人要吃飯”的男人，卻反常地沒有去做飯，而是處理起瀕死男孩的傷勢。

百鬼丸安安靜靜地守在一邊，雙目失明的眼中，是一大一小、兩個白色的靈魂。

盡管從出生就被奪走了眼睛，但百鬼丸天生就能看見靈魂火焰的顏色，白色在他看來是“無公害”的顏色。

壽海醫生治好了“小靈魂”，自那之後，在百鬼丸身邊長久停留的靈魂，又多了一只。

“小靈魂”在他身邊停留了十年之久。他自己也想不到：“小靈魂”會停留這麽久。

“小靈魂”是只很聰明的靈魂。為了和他交流，“小靈魂”找來許多細細的野草，在野草的生命火焰尚未完全熄滅前，教他認字。

“小靈魂”怎麽知道他能看見植物的形狀和顏色？想不明白，“小靈魂”一向很聰明。

植物在百鬼丸眼中是綠色的，很好分辨。利用這些植物，“小靈魂”拼湊出不同的字形，百鬼丸于是學會了認字寫字。

他也終于能和別人交流，雖然交流對象通常都是“小靈魂”——

【無聊死了，啊我怎麽會穿到這個世界！沒有手機、還沒有網！！】

網是什麽？

【好無聊啊，百鬼丸，你無聊嗎？我給你講故事吧，從前有座山……一千零一夜……】

不無聊，故事很有趣。

【一個壞消息：故事講完了，附近的山頭禿了。】

山頭真可憐。

【百鬼丸，你在想什麽？】

……

“小靈魂”絮絮叨叨，向他講述了許多奇奇妙妙的東西。

“小靈魂”還告訴百鬼丸：他不屬于這個世界，是另一個世界的人，遲早是要回去的。

百鬼丸想了想，在“小靈魂”的手心裏寫道：【世界是什麽樣子】？

“小靈魂”似乎愣了愣，努力地描述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另一個世界又是什麽樣子——

講完這些，隔壁山頭也禿了。

百鬼丸終于明白了一些，明白這個世界有天空、人類、鬼神、國家和海洋，明白他生活在一個球體上。

“小靈魂”原本生活的世界更加奇妙，而且沒有鬼神。

“小靈魂”說：像他這樣驚世駭俗的殘障兒童，在他的世界，是會被送進ICU的。

百鬼丸不懂的東西于是又增加了：ICU是什麽？

……

終于有一天，“小靈魂”要走了，要回家了。

以極其殘酷的離別方式——

百鬼丸緊緊握住“小靈魂”被鮮血浸潤的手，旁邊背着弓箭的巫女，用葉子在地上拼湊出字型——

“我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啊，百鬼丸。”

這是“小靈魂”最後的遺言。

……

巫女向他解釋：“小靈魂”是被鬼神殺死的，她趕到時已經遲了，只能先射殺了鬼神。

巫女的靈魂是白色的，這代表她沒有惡意，百鬼丸選擇相信她。

同時巫女還告訴他：她已經送“小靈魂”回家了，在他死去的前一刻，送“小靈魂”回到了他的故鄉，希望百鬼丸不必太過悲傷。

“我生平見過許多人，但像你這樣……堅強的還是頭一個。”白袍紅裙的巫女，望着眼前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嘆惋般說道：“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麽？”

百鬼丸默不作聲地抱起“小靈魂”的屍體，轉身離開。

壽海醫生和百鬼丸一同埋葬了“小靈魂”。

醫生問出了和巫女相同的問題：“百鬼丸，以後，你想做什麽呢？”

以後啊……

百鬼丸在親如父親的男人掌心裏寫道：【活下去】。

殺死鬼神、奪回身體、以人類之軀，好好的活下去。

一如“小靈魂”所希望的那樣。

……

——

百鬼丸無聲地嘶吼着，在此時此地。

他不明白：“小靈魂”已經回去了，為什麽還會回來？降臨在一個醜陋的鬼神身體裏？

他出刀太快，等發現時已然來不及。

小靈魂……小靈魂！

百鬼丸拼命想喊出那個名字，被奪走聲音的喉嚨，卻不允許。

他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大、大哥？”多羅羅看着自家大哥忽然跪到地上、拼命掐着自己的喉嚨，頓時又害怕又心疼：“你怎麽了大哥？別吓我啊！”

“喂……喂！”

……喂？

只剩一口氣的伊瞳，不太懂百鬼丸在幹嘛。

明明要死的是它好吧？怎麽百鬼丸一副比它還要難受的樣子？

想不明白……也記不起來……

意識完全消散。

伴随着鬼神身軀的徹底死亡，百鬼丸終于奪回了身體的一部分，這一次是——

“瞳！”

是聲音！

“小靈魂”的名字，是“瞳”！

“瞳！！！”

百鬼丸嘶吼着這個名字，十年來第一次叫出這個名字。

剛奪回的聲音枯啞渾濁，幾乎辨認不清發音。

多羅羅先是高興大哥能說話了，随後又被這如同野獸的嘶吼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他。

良久後，百鬼丸站了起來。

“大、大哥？”

“鬼……神……能……實現……任何……願望嗎？”百鬼丸面對鬼神的屍體，斷斷續續地說。

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我要……”

被鬼神奪走身體的少年，一字一頓堅定不移地說：“我、要、奪、回、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