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鄰家少年郎
光陰不似箭,熬得人心慌。
初陽的光束從窗戶傾瀉進來,窗外清風習習,花影綽綽,靈動的鳥叫和翅膀煽動湖面的聲音親切地擾着屋內人的安和睡眠。
少年在藤席上翻了個身,發絲如墨般鋪撒在身後,隐隐露出白皙溫澤的後頸。削長如裁的肩纖弱不實,身形卻是峻拔颀長,遙想新筍初成堂下竹時也是這般青稚。
他穿着一身素白亵衣,頭枕雕花朱漆枕,屈身而卧,體姿慵懶。
少年用沉夢隔絕外面紛擾的世界,獨自跟着周公進行着心神合一的曼妙修行。
“柳蘭溪!你給我出來!師父讓我督促你練習仙法,你倒好,天天跑到這裏鸠占鵲巢鬧哪樣!你近日越發堕落成性了,出不出來?不出來我就喊到你出來為止!”
外面的人不依不饒,繼續苦口婆心地叫他起床:
“你有種!不想練功是吧?還嫌把師父氣得不夠是嗎?行!你睡你的,我伊澗尋要是再來管你我就認你當爺爺!”
這位孫子繼續嚷嚷道:“呵,瞧你那沒出息的樣,活該你一輩子當個平庸無能的凡人!不想修道成仙你跑朝塵觀幹什麽來了,整天就知道渾噩度日,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早就離家外出游歷,千裏迢迢來千茫山求師問道了。師父那麽器重你,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啊?”
伊澗尋本來是個根正苗紅的好青年,原本一心只管努力修仙,現在為了照顧小祖宗完全熬成了老媽子。
可屋內少年大有氣定神閑的隐逸氣度,任憑外界紛紛擾擾,屋內我自巋然不動。
“臭小子,別給我裝聾作啞!要不是過不去,我非得把你從床上揪起來不可!平日貪玩愛鬧也稍微适可而止些,看在師父辛苦養育你這麽多年的份上就不能給他老人家争點氣嗎?以後別人問起你來,你可千萬別說是我師兄,我嫌丢人!”
伊澗尋的連珠嘴炮仍然沒能成功地叫醒一個裝睡大師,他一直很納悶,靈帝都走了十一年多了,這鷺沚居的結界居然沒能一并消除!
現在除了柳蘭溪之外的其他人都進不去,這靈帝布施結界也太不嚴謹了吧?若是一視同仁也就算了,偏偏給了他這個特權,這不擺明給家裏招賊麽?
岸上終于偃旗息鼓了一陣,柳蘭溪以為人走了,遂将塞在耳朵的兩團棉花給取了下來。
他翻了一個身仰躺着,用手臂捂着兩眼,輕嘆道:“師弟啰嗦的毛病得改一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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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忽然傳來一陣細碎輕柔的腳步聲,又是個要來擾人清夢的,柳蘭溪正要将棉花重新塞入耳朵時,忽然聽到伊澗尋在跟某人說話。
估摸着是離得太遠,談話間間續續,大致是:“帝尊,您回來了?怎麽那麽長時間都不回來看看……”
最後聲音有些模糊,隐約是“既然回來了,不如先去我們朝塵觀裏坐坐,您屋裏有條賴床的懶蟲……”
柳蘭溪只聽到‘帝尊’二字便倏地從床上坐起,又察覺林中人的腳步漸行漸遠,終于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甚至連披衣穿靴的功夫都沒有。
岸上早已沒了人影,柳蘭溪心中急切,便不管不顧地沿着林徑飛快奔走,他四下張望着,呼吸比平常都要急促,一遍遍地喊着十一年不曾叫過的名字。
“灼靈!灼靈!”
松林阒然無聲,寂寂無人,應許是赤足踩在礫石上的痛感能讓人清醒,柳蘭溪臉上的焦躁瞬間歸于平靜,他緩緩停下步履,屏息傾聽。
周圍太過靜谧,以至于一根針葉落下都逃不過柳蘭溪的耳朵。
身後松枝簌簌作響,柳蘭溪稍稍仰頭就瞥見一個白影在林中穿梭而來,随之無數根密密麻麻的針葉雨飒飒向他飛去。
這些招式他太過于熟悉,他摸清了敵人來路後,當機立斷地翻身躲在矮坡之下,這才逃過了被松針紮成刺猬的危險。
柳蘭溪弱弱地探出頭來,朝着樹林那端喊道:“師弟,你這謀殺師兄的罪名怎麽算?”
伊澗尋聞言從樹後閃出,他将長劍抱于胸前步子端實無虛,雙肩闊立不倚,道服玉冠于身,俨乎其然是一派巍巍道骨,浩然正氣的仙徒門生。
他完全是柳初雲年輕時的模版。
柳蘭溪顯然就不同了。
他尚為志學之年,正是該束發的年紀,但你只能看到他衣冠散亂,赤腳披發地躲在土坡後,灰頭土臉地仰望着來人。
“我沒有你這樣的師兄!瞧瞧你這點出息,你看看自己吊兒郎當的模樣,這算哪門子的道家子弟?”
伊澗尋甚為嫌棄地照了他一眼,之後就沒有看第二眼的打算,他很是随意地将劍柄戳到柳蘭溪胸前,順手拉了他一把。
——這就算是帶他帶了十七年的情分,沒有再多了,每天都在外邊撕心裂肺地喊這位大爺起床,都快把他的喉嚨喊啞了!
柳蘭溪攀劍而上,捋了捋亂發後沖他恬淡一笑,溫和道:“多謝師弟!”
偏偏這位柳家少年郎有個迷惑人的本事,不管誰生他再大的氣,只要好生示弱便能輕易讨巧他人。
他若是眼含笑意地盯着你,溫言軟語地讨好你,你都可能心胸寬廣地原諒他,縱使方才被他氣得肺炸腑裂。
這也便是生得好看且嘴又甜才有的長處。
“別嬉皮笑臉的,我不吃這套!”伊澗尋餘怒未消,負氣地背對着他說話。
“師弟,你方才用靈帝唬我我都沒與你計較,這下兩平了。”柳蘭溪一向是個不計事的,自行大度地抵消了他師弟的罪過。
“祖宗诶!也就這種換湯不換藥的伎倆能把你騙出來,而且屢試不爽!不知道你是裝傻還是充楞,像靈帝那樣的大人物誰會惦記你這個愣頭青啊?你倘使刻苦練功修行我也就不說你什麽了,但像你這般自廢自棄你覺得她會正眼瞧你嗎?”
“那我該怎麽辦?”
柳蘭溪眉頭深鎖,郁郁不樂,伊澗尋那句‘她會正眼瞧你嗎?’極其有效地觸動着他那根敏感的神經。
“當然是潛心修道,力争上游啊!只要飛升成仙,你還怕沒見她的機會嗎?”
伊澗尋欲徐徐誘之,自那日柳蘭溪對師父說出了不想修道成仙之類的話,他老人家還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最終只能以‘人各有志,勉強不得’安慰自己。
“不行,我成不了仙的。”柳蘭溪搖了搖頭,已經萬分篤定了這個事實。
“為什麽不行?師父不能管你一輩子,如今只餘一劫便可飛升,要是他走了,我也走了,到時候誰來管你?”
“師弟,你這是在強師兄所難吶,你覺得我若是能做到這事又為何推拒?”
柳蘭溪突然端起師兄的架子,就連他說話的語調也變得沉穩持重,如果方才是十七歲的青蔥少年,那麽現在這姿态還真有點長輩的意思。
“你這毛孩子懂什麽,我自然知道不可能每人都有成神成仙的資質,修行不單單是奔着羽化飛升的目的,更是為了護得一方土地周全,申天下大義,捍人間不平。現在世道并不安穩,如果那些你都不想做也不強求,但你起碼先得獨善其身罷?”
伊澗尋大言炎炎,難得說出了一通連自己都覺着很有思想很有深度的話,立時覺得身姿挺拔高大了起來。他心裏正洋洋得意,覺得在年齡上尚還有壓制這小子的優勢。
聽慣了他師父的忠言,沒想到還有被師弟開導的機會,柳蘭溪笑得花枝亂顫,雙眼噬淚捧腹道:“哈哈,放心吧師弟,我不禍亂蒼生就算是獨善衆身了。”
他搖頭晃腦,念經似的把剛才伊澗尋苦口婆心的原話照舊送還:“倒是你——這屆仙徒試練近在眼前,你不好好修煉你拿什麽跟人家比?到時候在諸修仙名士面前出醜千萬別說你是從千茫山來的!更千萬別說你是我師弟,呃,我也嫌丢人。”
這人真是不能得罪!
伊澗尋一直覺得他的小師兄喜歡老神在在,分明是個不谙世事的愣頭小子!不過有一點他說對了,柳蘭溪從小就是個不省心,他若是不去禍害別人,大概真的會天下太平。
伊澗尋還想說點什麽,一回頭發現柳蘭溪早已溜之大吉。
這小子打着哈欠,步子從容不迫,像一只閑适散步的白鹿從獵人面前悠然離開。好在獵人幡然回神,未等白鹿走遠,懷中長劍出鞘,清芒燦燦,向前飛馳如梭箭。
劍鋒銳利,只聽‘啪啦’一聲,遠處一株碗口粗的松樹被攔腰斬斷,直挺挺地橫屍于柳蘭溪前面,擋住了他的去路。
伊澗尋失去耐心地沖着這位祖宗大喊:“師父下山前命我好生看着你,你又幹什麽去?”
柳蘭溪足尖往樹幹一點,身輕如燕地越過那棵不知招誰惹誰的松樹,動作百分之百的優雅和随性,他向後搖了搖手:“補覺去。”
“朽木不可雕也,算了,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伊澗尋收劍回鞘,不免憂心道:“師父大劫将至,為何他一點都不擔心呢?他可真不像尋常人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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