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碧落黃泉

天亮時,玉措發起燒來,臉燙得能烙熟雞蛋。過幾天他還有場比賽,這樣病下去可不是辦法,因那事兒生病絕對不能讓旁人知道,施哲沒有辦法,只能找到罪魁禍首。

西陵聽了他的來意後,薄唇緊緊地抿起,眼底是深深地痛楚,一言不發地來到宿舍。

玉措像受傷的小獸似的蜷縮着,略顯焦黃的頭發柔軟在撒在枕頭上,白皙的臉因發燒染上紅韻,一只腳探出被子外,骨骼纖細的不盈一握,腳指玲珑,實在令人無法想象,這樣足竟蘊藏着黑帶五段的殺傷力。

掀開被子,見他竟穿着蛾黃色的珊瑚絨連體睡衣,毛絨絨,軟綿綿的,胸前一個偌大的卡通小黃鴨頭,屁股後面還有個小球球,冷漠如西陵,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将他抱起來,少年柔軟的身體蜷在他懷裏,令他的心也柔軟了起來。

到了車上他用術法替玉措退了燒、治好傷,玉措還沉睡未醒,他靜靜凝視着他。

其實他和西陵玉措并不是十分的像,他的眉眼沒西陵玉措張揚淩厲,眼睛要圓一些,黑一些,卻是同樣清澈驕傲。他的上唇有點翹,還有兩顆小虎牙,很可愛。第一次和自己搭讪被無視後,唇角不自覺地耷拉着,很沮喪。被自己秒殺後,他的眼睛雪亮的,嘴也微張着,像是随時準備撲上來咬自己一口。他忍不住就想逗逗他,活了幾千年,他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種童心。

然而從古墓回來後,他的眼神黯淡了,偶爾有火苗在跳躍,盯着自己的目光像惡狼盯着肉。他知道那是因為他的記憶開始恢複,對自己的恨意越來越濃,終于要結束了麽?

忍不住撫摸他的頭發,柔柔的,很順滑。他就像只小貓仔,睡着的時候溫馴無害,令人心疼。一但惹醒他,就會量出他的小爪子,狠狠地撓你一下。可他的爪子太軟,撓得人不僅不疼,反而心癢。

将他摟在懷裏,他怕冷似的在他懷裏拱啊拱,鑽在他衣服裏才安靜下來。這樣溫馨的時光如此難得,讓西陵生出就這麽下去的念頭,能偶爾這麽抱着他,就足夠了。

能否不去計較他還愛着誰,還和誰纏綿?能否忘掉方才那一幕麽?忘掉這一世他們又在一起了?

不能!有些執念,過了六千年,依然看不破啊。那麽,便帶着那些執念,長眠吧!

額頭相抵,西陵深深的閉上眼睛,“就這麽結束吧玉措,我太累了,再沒有力氣糾纏你,就放你自由。”

将他放在後座上,蓋上外套,車子向前滑去。

玉措又做了那個夢,成千上萬的古裝幽靈向他湧來,俯跪在他面前求他解救,虔誠而殷切,他忽然被一股悲怆與愧疚的情感包圍,那是屬于西陵玉措的情感,毅然允諾道:“好,朕賜你們光明!”

西陵聽到他夢呓停車,見玉措已經醒來,眼神清冷果決,心不由得一窒,那是……西陵玉措的眼睛,高城自刎之時,他便用這樣的眼神看着自己。

西陵知道,一切已然無可挽回。他這一生,愛絕了西陵玉措,可有時,他也奢侈的希望,玉措只是玉措,是這個柔柔軟軟的,沒什麽攻擊力,可容他抱在懷中的小孩兒。伸手想揉揉他的頭發,被躲開,他戒備地問,“你把他們封印在何處?”

西陵手僵在半空,眼中痛楚那麽深,卻只是淡淡地道:“我帶你過去。”戴上眼鏡,遮住所有情緒,重新發動了車子。

玉措坐起身,見蓋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心裏又暖又酸,忍不住看去,他也還穿着昨日的毛衣,午後的陽光灑在他側臉,将他鍍上一層光暈,有種吉光片羽,将要消失在塵世裏的感覺。

玉措禁不住伸手,握住他的肩膀,身子前傾就看到他鎖骨上自己留下的咬痕,又羞又喜,一瞬間有股沖動,告訴他昨晚是自己,問他是否能分點愛給自己。卻被他負氣似地拂開手,“原本就是要帶你去,……該結束了。”

他看着自己空落落地手,心絞了似的。西陵打開了收音機,播放的是最近很流行的古風歌《錦鯉抄》:

原來訣別是因為深藏眷戀

你用輪回換我枕邊月圓

我願記憶停止在枯瘦指尖

随繁花褪色塵埃散落

漸漸地漸漸擱淺

多年之後我又夢到那天

畫面遙遠 恍惚細雨綿綿

如果來生太遠寄不到諾言

不如學着放下許多執念

以這斷句殘篇向歲月吊唁……

玉措聽着聽着,不自覺地落下淚來,恍惚間憶起那天,西陵昀辛出征前入宮向西陵玉措辭行,春雨綿綿,沾濕他衣襟,繞過幾曲回廊,便見西陵玉措負手立在玉蘭花樹下,背對着他仰首看花,青絲垂到腰際,沾了水更加濃黑如墨,素白衣袖寬大飄逸,幾乎拖曳地上。

風卷起庭前玉蘭穿過回廊,落在他身旁,他回首,對西陵昀辛微微一笑,帶着淡淡的哀傷,如春雨般微涼。

連玉措都覺得,那樣的人,西陵昀辛沒有道理不愛上他。将頭深深地埋在膝蓋中,淚如泉湧。

比不了,什麽都比不過西陵玉措。他有絕世風華,他有至高權利,他是他的青梅竹馬,他在他最愛他的時候離去,便永永遠遠地定格在他心中,生生世世,都無人能超越。我算什麽呢?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那麽少,可供回憶的畫面都沒幾個,算什麽呢。

車子停下來,西陵拉開門見他還蜷着,拍拍他肩膀,見玉措擡起頭來,心頓時窒息了,那白皙的臉上挂滿淚水,目光悲切而無助,像只被抛棄的小獸。

“可不可以……不要……那麽愛他?”沙啞的嗓音哽噎着,斟酌着語句,問得那麽小心翼翼。

西陵心神一蕩,腦海隐約浮起畫面,自己握着他不住扭動的細腰迫切地索取,他哭喊着求饒,細長有力的腿卻緊緊地圈住自己的腰,剛變過的聲音沙啞蕩漾,令他僅存的理智都喪失……他羞恥地別過頭,緊抿着唇,喉節不住的滾動。

玉措怯怯地伸手,落在他手上,緊緊握住,乞求似地道:“能不能……分點愛給我?”

西陵的臉卻倏然白了下來,苦澀地轉過頭,“我會放了他們。”

玉措卑微地垂下頭,又倏然跑到他前面,孤注一擲地仰起頭,“我愛你!”緊緊咬着牙關,身子繃得像拉緊的弦,怕一松懈就再沒勇氣表白。

“是麽。”西陵卻側過臉悲澀而笑,“前世,你就是邊說愛我,邊把匕首刺進我的心髒。”說罷決然而去。

“那個人不是我!”

“一樣的。”一樣的,為救你的子民不擇手段;一樣的,無論我怎樣付出,最終都和他在一起。

玉措愣愣地看着他走入那片玉蘭花林中,潔白的花像雲錦,像雪花,像缟幡……他才發現,這裏到處都是玉蘭,無望無際。

玉蘭國度。

我在開滿玉蘭花的國度等你。

那個聲音,是他。

玉措趕緊跟上去,然後他看到詭異地一幕,聳立在他眼前的是遠古時代的城池,木做的栅欄,木制的閣樓,石頭做的工具,裝水的陶罐、養蠶的簸箕、圈動物的栅栅等等。

“這是……”

“這就是西陵古國。”

“啊?”玉措覺得不可置信。

西陵道:“我在這裏設了結界,沒有我的允許,外面的人無法進來,裏面的人也無法出去。你的子民,就在這裏。”仰頭看天空,“太陽就要落山了,他們終于可以解脫了,你也解脫了,我……也該解脫了。”

玉措覺得他話裏帶着決絕之意,十分不祥,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那個人是你。從小就在我耳邊說話的那個人,是你。”

西陵點點頭。

“為什麽不早點出現?為什麽不讓我早點遇到你?”如果也和他是青梅竹馬,會不會他對自己的感情就會深一些?

西陵緊抿着唇不語。

玉措鼓起勇氣,忽然上前,抱住他的腰,殷殷道:“放了那些靈魂,也放了你自己,然後……然後就忘了他,和我在一起,好嗎?”

明明一次又一次被欺騙過,西陵還是忍不住心動,俯身,輕輕地含住他的唇,輾轉吮吸,溫柔纏綿,卻有淚順着臉頰流下來……

對不起,這一世,來見你,便是為了終結。

夕簾幕卷,一日将盡。西陵帶他來到最高的城樓上,玉措環顧四周,倏然變色,——這裏,就是當年西陵玉措自刎的地方,斑駁的城樓上他的血跡猶新,時間似乎就從那一刻凝聚!

他驀然回首看西陵,前一刻他還穿着昨晚的衣裳,轉眼便成了金鷹玉蘭戰甲,他悲楚地看着那處血跡,眼裏再沒有自己的影子。

日薄西山,最後一縷光線消失在天際,玉措看到樓下有“人”出現了,和夢裏一樣,他們穿着古樸地衣裳,虛浮地飄在半空中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死,空洞的眼睛幽幽地看着西陵,充滿怨恨與恐懼。

“啊!”玉措驚恐地低叫,那些幽靈才發現他,瞪了他良久,忽然齊齊俯跪在地,痛苦悲呼,“我的王,你終于回來了,請殺了這個叛徒,帶我們走向光明……”

玉措驚慌地道:“我不是你們的王,我不能殺他……”成千上萬道目光向他投來,帶着惡毒地詛咒,吓得他腿都軟了。

西陵扶住他說,“來吧,用我教你的那些術法,閉上眼睛,先解契,再施淨化咒,就能送他們去往彼岸轉身。”他眼神帶着解脫的釋然。

玉措按他所說念完解契咒語,聽到成千上萬惡鬼尖嘶吼,帶着複仇的快感,吓得要睜開眼睛,卻聽西陵厲喝,“閉上眼,快念淨化咒!”

他不敢怠慢,忙念起淨化咒,惡鬼的聲音慢慢小了,才睜開眼睛,然後就看到永生都難忘的一幕:

他的身體被從自己手中散發出的金光包圍着,而成千上萬只惡鬼向他沖去,撕咬着他的身體,吞噬着他的血肉,前一刻還活生生的人,瞬間就變成了一具白骨!

“不!不!”他哭喊着撲過去,“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

西陵僅存的靈魂說:“這個結界是以我血肉為媒,靈魂為介,血肉不腐,靈魂不散,結界永遠無法破解。”

玉措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雙手,“是我殺了你!你怎麽忍心讓我親手殺了你?我如此的愛你,你怎麽忍心讓我親手殺了你?就算他不愛你,可是我愛你呀!”

“可我已經累了。”他臉上的倦意那麽深,悲涼那麽凄切,活了千年,就為了等這一句話,等他說愛他。可是,太長的時間,消磨了愛,也消磨了恨,終于等到時,已然沒有最初的心情。“這一世,來見你,便是為了終結。”

“可我愛你啊。”那麽無力,像垂死前的掙紮,“我把自己都給了你,你怎能就這樣丢下我。”

“過了這一刻,你就什麽也不記得了。玉措,我們,碧落黃泉,永不相見。”

白光倏忽散盡,他的靈魂如泡沫般消散在空中,不留一點痕跡。骨骼從半空中掉下,落在一具金絲楠木棺裏,那兒,躺着西陵玉措的骨骼。

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盡,他跌倒在地上,無聲哭笑,——到死,他都還是想着西陵玉措在一起,即便前一刻他還如此溫柔的親吻自己。

西陵昀辛啊,從來都是絕決的人,愛上了,六千年不放手;一但放手,就再不給人半點念想,仿佛風過無痕。

可是,為什麽偏偏是我,六千來那麽多次輪回,為什麽偏偏是我愛上了你,又偏偏是我殺了你?碧落黃泉,永不相見。如果,如果我死在這棺裏,千年之後,是不是能與你一起,化為塵土?

他躺進棺材裏,擠在兩具屍骨之間,緩緩的合上眼,又看到初遇,他倚在玉蘭花樹下面,清俊而憂傷,就那麽一下子闖進他的心。隐隐約約間又聽到那首《錦鯉抄》:

你在塵世中輾轉了千百年

卻只讓我看你最後一眼

火光描摹容顏燃盡了時間

別留我一人孑然一身

凋零在夢境裏面……

第一次寫現代文哈,挺有感覺的,這篇寫完了想寫篇民國的,嘿嘿,求花求評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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