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簪花之約
西府海棠
三月的姑蘇是明綠的,那種綠能照亮人的眼眸。
此時,夕簾暮卷,将水墨的山水着了層暖衣。一騎飛弛而過,濺得花草飛舞,馬上人青衣飛揚,在看到不遠處的院落時,暮然勒住缰繩,凝視着竹籬竹門,連日趕路的疲累眉眼,漸漸安寧沉靜了下來,躊躇不前,倒有些近鄉情怯。撫了撫馬鬃,放任它到河邊吃草,看看懷中珍藏之物無損,才拂去衣上風塵,向小院走去。
那是一間私塾,朗朗的讀書聲傳來,“式微式微,胡不歸?”
許陌白微愣,接着推開竹門,那時,有風撫過,卷得院中海棠如雪飄下,灑滿案牍,也灑得教書人滿衫皆是。
沿笛尋茶入私塾,棠花飄雪滿案牍。
堂上白衣授書人,眉含詩意眼如酥。
他在落花中站起身,望着他,眉宇莞然,聲音沉楚,“陌白。”那眼神,清澈的似能洗淨一身塵垢。
許陌白剎那恍惚後,低聲而問,“春茶可熟?”他音色清朗中帶着銳利,被暮風吹拂,倒多了些溫柔。
“只待君飲。”
暮色四合,孩童們陸續回家,吳蘇挖出埋在松樹下的瓦甕,裏面盛着去年采自梅上雪,打開泥封猶有梅花的清香。
許陌白問,“這雪水可是取自我們手植的梅花?”
吳蘇含笑謂嘆:“是啊!當年梅花已然成蔭,算來你我已相識十載。”
許陌白在他對面坐下,姿态閑适地靠在椅背上,見他取水煮茶,動作如行雲流水般流暢,素淨的手指拎着茶盞,悠然靜雅,一如十年前。
那時,他仕途不順,以退為進,淡出朝野,一葉竹筏游歷江南。恰逢雨後,青山逸氣,碧水流翠,他貪看美景錯過客店,日高人渴時聽聞曲聲,似笛非笛,似蕭非蕭,出水蓮般清致悠揚,便折了枝早開的蓮花,尋曲而去。溪水的盡頭便是這間私塾,繞過彎彎小徑,竹籬上爬滿了鳶蘿,那人站在花架下,身形颀秀。
待得曲終,他敲門問,“吟者,可否以此花換取水酒一杯?”
他回過頭來,滿架鳶蘿燦若煙霞,而他顏如素雪,斯情斯景,恍若詩畫。
“十年。”他輕喃,“你一點都沒變,還如初見,而我……”撩起一縷鬓發,“我已經白發暗生了呢,阿蘇。”
吳蘇手微顫,奉上茶,“這杯,可消得你一路而來的風雪?”
他誠摯道:“得友如你,何其有幸!”兩人相對而笑,共飲清茶。
“不知今年陌白帶來何花?”相識時他以蓮花換酒,此後每年都帶一株花來。見
陌白打開錦袋,裏面綠葉含翠,花苞欲放,奇道,“是昙花?”溫潤的眸子滿是驚喜。
許陌白莞爾,千裏尋花,便是為這一笑。“花期就在今晚。”
“真是難得,你費心了。”
“一起守着花開,可好?”
童子端來膳食擺在石桌上,石桌旁恰是一株梨樹,梨花開得正好,素白如雪。兩人從容進食,偶爾絮叨兩句,不談過去,不談未來,更多的時候靜默相對,各自沉吟。身側梨花簌簌飄落,如夢如幻。
不知不覺間已是月上中天,一輪如盤,灑落清輝萬千。
吳蘇漫步梨樹下,素雪衣衫随風飛舞,飄搖如仙。他擡手攀折梨花,引得落花紛紛,流光舞蝶。“今年梨花開得比去年好,不知明年如何?”不待他回答轉過身來,執梨而問,“秋來采的梨子釀得果酒,可要飲些?”
許陌白颔首,接過他手中梨花,凝視良久,沉聲問,“這十年,守着這個小院,這株梨花,偶爾也會覺得寂寞如雪麽?”多年來,一直想問卻猶豫難言,能想見,在月色冷醒的晚上,那些寂寞殘缺是多麽清醒,怕看見他無怨無尤的笑臉。
吳蘇笑問,“人生不過如此,你在繁華喧嚣中,可曾熱鬧圓滿?”
許陌白莞爾,“呵呵,若不能施展抱負,再遇到你這個朋友,果然算不得圓滿。”月光撒在吳蘇眼中,盈盈含翠,秋波潋滟,他一時失神,那些難以啓齒的話沖到嘴邊,尚未開口卻聽他說:“昙花要開了呢。”收斂心神,果見那花瓣在月下緩緩舒展開來,美麗不可方物。只是他已無心賞花,失神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昙花一現,不片刻便凋謝了,吳蘇悵然道,“逝者如逝,何況良宵……此次,能住多久?”
“朝中事多,最多三日便要歸去。”
是“歸去”啊,到底這裏算不得“歸來”。吳蘇低勸道:“如今已是太平盛世,你一腔抱負已經施展,正是功成身退之時,何不解甲歸田?賞青山綠水,捧茶觀花,豈不自在?效陶朱公,張子房,也是一時佳話。”
許陌白負手蹙眉,眼神淩厲含愁,“阿蘇你不在朝堂,不知其中泥漕,有時放下比拿起更難。”
“争與不争,都無解,何不拱手讓卻?”見他仍遲疑不決,想說 “那時你許我三年歸來,三年複三年,如今還需幾個三年”,然見他為難終不忍苛責,靜默不語.
夜風忽地冷了下來,許陌白低吶道,“前些日子,在洛陽街頭,見一人身影像極了你,走近時卻消失了。”笑容苦澀,“你若能來,我必倒屐相見,只是你怎麽會去洛陽,不過是我眼花了。”
吳蘇不置聲,半晌道:“随我來吧。”
道路幾折便到園外,暗香盈袖,卻辯不出是何香。吳蘇推開竹門,竟是滿園繁花,在月下舒展着身姿,美麗不可方物。“十年來,你所贈之花我皆種于此園,今日百花無缺,終算圓滿。”
“不知這滿園錦繡,共我一世無争,能否換你一瞬袖手?
他歉然地看着他,“抱歉!”何嘗不想歸來,與他閑看落花,朝朝暮暮,只是陷在泥漕中的,不是他許陌白一人,而是整個許氏數千人口。在朝十年,縱他再怎麽八面玲籠,也樹敵無數,想全身而退,談何容易。
吳蘇眼神黯了黯,随即恢複正常,淡淡地道:“無妨。”因為太過了解他的志向與堅持,所以那些話從來都沒有說過,不想強求他,卻不得不去強求,只是強求也無用。
“阿蘇……”聲音緊張而遲疑,都在了解彼此,所以很多話都不用說,說出來的就是很重要的吧。
吳蘇搖搖頭,淺笑道:“何妨,只要我還在這裏,你何時想歸來,均可。”
許陌白看着他的眼睛,誠摯地問,“你可會一直都在?”
他不置可否地道:“世事無常,誰又說的準呢,随他去吧,莫愁将來,且惜前緣。”那一刻,許陌白竟有些害怕,害怕有朝一日,他終能洗掉一身泥漕歸來,而他卻不在了。急切的執起他的手,“你若不在,我縱歸來,又何嘗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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