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落花成冢
吳蘇灑然一笑,“青山綠水知道,清風明月知道,又何需我知道?”他話說雖灑脫,卻遮不住眼裏的寂寥憂傷。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來?阿蘇,随我去洛陽吧!開間私塾或是書舍,再結交交些朋友,你我也能時常相見,豈不比困于一隅好?”那日,把那個背影當成他,以為他終于去洛陽尋自己,顧不得身份追了幾條街,卻只是一場空。
吳蘇搖搖頭,“任他世間萬千人,只得一人惺惺相惜便好,得友如你,至死不渝。洛陽雖繁華似錦,我心只在此隅。倘若哪日我離開此處了,我定然已不是我,那時你若見到我,也只作素不相識吧。”
許陌白吃驚地扳過他的肩膀,“何謂素不相識?你要去何處?此話何解?”
吳蘇卻只是莞爾,“不過随口一說,陌白也有驚慌失措的時候呢。”随即轉移話題,“難得見到昙見,定要作畫留戀。”進入書舍。
許陌白狐疑地跟着他進去。吳蘇詩書畫樂俱絕,只是所作詩畫從不留存,亦不屬名,随作随棄,甚是灑脫,書舍裏唯一一副畫,畫的是十年前相會的情景,許陌白題詩:
遠山如黛近陌疏,青衣飄逸渡竹舟。
忽聞岸上清蕭曲,折來棠花換屠蘇。
畫作上的自己一身青衣,氣宇軒昂,遺世風流,倒也堪與他白衣隐者相交。只是這些年已遭繁華染透,還有何風流可言?
這廂,吳蘇徑直鋪卷作畫,筆法娴熟,寫意風流。一慣溫潤的他認真起來,多了些清隽秀致,果真是翩翩君子,眉目如畫。
就是這樣的人,溫和從容,令他一顆年輕驕傲的心,瞬間折服。
未幾,昙花已畫好,他正琢磨着題詩,一只蒼鷹落在窗前。那是他專門馴練的鷹,最緊急的時候傳信所用。他投筆打開書信,臉色倏然大變,急聲道:“朝裏出了大事,我需馬上歸去,抱歉。”吹了聲口哨,駿馬歸來,他拿起缰繩要走,吳蘇拉住缰繩,“稍待片刻。”折回院中。
許陌白駐馬以待,一邊是離別愁緒,一邊為朝政擔憂,滿心煩亂。
不消片刻,吳蘇便出來,素白纻衣,捧束緋豔的西府海棠,仰首道,“一別無期,萬望帶好此花。”如以往一般,那雙眸子水色潋滟,盈盈惜別。
許陌白無暇多想他送他西府海棠是何意,凝視良久才接過花,道了聲珍重,策馬而去。走的那樣急,都都沒發現他這次沒有說早點回來,因此也沒有囑咐他等他回來。
馬蹄濺想黃塵,剎時将吳蘇的白衣染滿黃塵,他也未拂拭,目送他消失在梨花深處,徒留滿陌雪白。良久,才折回私塾,一一澆灌花木後,收拾行裝出門,鎖都已鎖上了,到底不忍又打開,喟嘆一聲離去。
半月後,洛陽城。洛陽牡丹開得正好,橙黃魏紫,姿态萬千。
許陌白終得閑暇游走洛陽城,聽人們津津樂道的皆是新科狀元,誇他如何如何好相貌,跨馬游街之時,引得萬人空巷,女子們争相獻花,于是十裏長街,錦繡鋪地。
許陌白禁不住嗤笑,友伴道:“你還真別笑,殿試之日你不在,那狀元郎我可是見過了,真真是個絕色美男子,比之潘宋也不為過。要說你我也是個頂個的俊秀,和他比起來就如螢火比之皓月了。”
許陌白依舊淺笑搖頭:這世間有誰比得過他?若他來此,怕不傾國傾城?
兩日後的瓊林宴,前屆探花郎許陌白自然也奉命參加,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穿了一身白纻衣,簡單的白玉簪束發,身姿颀秀,風渡潇灑,不像官場摸打十年的政客,倒像初中舉的士子。
瓊林宴在禦花園舉行,為此司花局特意培植花木,是日花團錦簇,熱鬧非凡。
他到的時候,見一群人正簇擁着着狀元郎簪花,他只見着背影,骨骼清奇,略顯單薄,倒像個少年,“瞧着有點像他。”許陌白想着,禁不住苦笑起來。
這時狀元已折好花,轉過身來,許陌白看見他的臉,剎那只覺萬籁俱靜,天地失色,唯有他捧花含笑,花容相映。
“狀元郎折的是西府海棠啊,我道以你品性,會喜歡蓮花呢。”不知多久,他才醒過神來,聽大家七嘴八舌地說。
“蓮花太過高潔,并不适合此刻的我。”
許陌白愣愣地看着他,“阿蘇?”原來他真的來到洛陽,應他披衣倒屐之約。
“你和狀元郎認識啊?”友人問。圍在吳蘇身邊的人也看過來,“許大人與狀無郎相識?大人是鹹和五年的狀元,兩人相識也算是佳話。”
他正要說話,聽吳蘇道:“天下學子,誰人不識許陌白許大人?紫蘇自也不例外。”
“紫蘇,原來吳紫蘇是你。”連名字都變了,也難怪他沒有想到,想來那日不是他看錯,他真的來到洛陽,只是為何會參加科舉考試?官場并不适合他。
年長的官員道:“老臣記得當年瓊林宴,許大人折的是蓮花,君子風度,皎潔清華。”
許陌白心中五味雜陳,一心期盼他來,真的來了,卻不如想象的開心。這才明白,自己私心裏一直想把他護在羽翼下,或者珍藏在無人知曉的地方,不讓繁華玷污他,也不讓別人見識他的風華。
他被隔絕在人群外,見官員們争相向他敬酒,他白皙的臉頰漸漸染上的紅韻,襯着大紅的錦服,竟是種濃烈的風骨。一直認為他适合白色,沒想到穿紅色也這樣得體。
瓊林宴上的酒雖不烈,然他酒量并不好,幾杯下肚已是醉眼迷離。許陌白見過他的醉态,彼時,他們坐在私塾後的山坡上,山坡上開着不知名的小白花,大片大片瞧得人無比心喜。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不知不覺間他便醉了,揮着衣袖說“我欲醉眠卿且去,明年有意攜花來”,言罷便醉卧花叢。
他其實明白,這樣醉倒只是不想看着他離開,雖得知己,數日的惺惺相惜、暢言胸懷後,便是一年的寂寞苦候。
想着想着,不覺就癡了,回過神時,竟見蝴蝶成群結隊的飛過來,繞着他身側上下飛舞。他詫異自己為何不吸引蝴蝶,靠過去,便聞見他身上淡淡的花香。原來每日侍弄花草,他身上也沾染了花香,不由莞爾。
今時,不知他可還有暗香盈袖?
他兀自漫想,友伴道:“吳家出了這樣的人物,怕是要絕外逢生了。”
許陌白倏然驚醒,吳家!對了,他是吳家人!十年來最大的對手,一直阻撓新法施行,以吳家為中心的士族門閥,好不容易讓他們龜縮回去,這次又要回來鬧騰了嗎?
這時,黃門通報聖上駕到,衆臣跪迎,看到聖上身旁的女子,友伴低嘆“糟糕”,他的心情亦直落谷底。
果然,女子的目光掃過滿朝文武,落到吳蘇身上,且再未離開過。她是聖上的同胞妹妹,最得太後歡心,而太後掌握着朝廷兵權。
許陌白渾渾噩噩地應付完瓊林宴,看着吳蘇都簇擁着離開,五味雜陳。其後幾日,吳府賓客雲集,絡繹不絕,他官階雖遠高于他,卻無法得見,只得寫貼子邀約。焦急得等了兩日,回複姍姍來遲,卻只有一句話:心非一隅,今非昔比,他日相見,君已陌路。
果然,他都知曉的,揭榜之前,他曾邀赴山水之約,他未曾應約,便再也無法赴約。
賜婚旨意在三日之後下達的,他就站在他身旁,看他從容領旨謝恩,嘴角帶着慣常的笑容,忽然間覺得他好遙遠,好陌生。
從那一刻起,吳蘇再不是吳蘇,而是吳紫蘇,吳家的當家人。
一個月後,洛陽城一夜變成錦城。每條街道上都挂滿紅綢紅燈籠,地上鋪着紅毯,兩邊擺滿鮮花,鑼鼓喧天,是他喜結良緣。
他沒有參加他的婚禮,躲在私塾後的山坡上,對着滿坡的山花,一杯一杯複一杯的飲着,可那喧天鑼鼓還是不停的入耳,怎麽也躲不開。醉眼朦胧之際,依稀看見他歸來,白衣如雪,眉目如畫,含笑一瞥。
那之後,他正式接手吳家,代表舊士族的勢力,成為他的對手。
他們不愧是知己,對彼此那麽了解,争争鬥鬥,孰勝孰贏已然分不清,卻永遠都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熟悉到對彼此的謀略了若指掌,窺一見十;陌生到私下裏從未交談過。
一恍眼十年又過。
這十年,朝廷出其的平靜,新帝終于掌握政權,舊士族與新黨派也找到了平衡點,不必鬥個你死我活。他終于能舒口氣,可以歸去矣!
攬鏡自照,已是鬓發虛白。翩翩少年,已然成了大叔。而吳蘇,還是當年的樣子,在他身上,時光像是把雕花刀,一刀一刀刻出覺着氣韻,風華絕代。
在接到他同意相見的回柬時,許陌白整個人都在顫抖,二十年的官場生涯,他早已練得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變,此刻,臉因激動而通紅。
他像将要見情郎的女子般,認認真真的打理自己,梳好鬓發,理好胡須,換上新衣。如今的他已穿不出白衣的風流,猶豫再三,穿上初見時的青衣,廣袖疏襟,恰似吟游學子。對着鏡子反複練習步調動作,掩去自己的老态,鄭重赴會。
他們約在棠花樓,那裏種滿了西府海棠,開得燦若雲霞。他不由想起私塾後的花院,以及滿院繁花,還有臨別時,他贈送的那束西府海棠。
吳蘇成親那日,他回到那個山坡,卻怕睹物思人而未入私塾。這十年,他一個人,再也回不去了。或許,該回去瞧一瞧吧。
等了良久他也未到,卻見一男一女約在月下花叢,男子折下一朵海棠花,對女子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女子羞紅了臉任他将花插在鬓間。
一剎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麽,推開門急步出去,撞翻了桌椅也未顧及。年近不惑的他像個少年似的向吳家奔去,睽違十年的感覺又回來了,像每一年他赴他簪花之約般,急切、興奮,滿懷期待。
在花院門口見到了吳蘇,腳步和他一般急切不穩,心撫着心口氣喘未定,似乎也是一路奔來。衣衫卻不是當年那件,帶着暗色的圖紋。
他大步過去,緊緊地執起他的手,顫抖地呼喚,“……阿蘇……”十年的隔閡在這一聲中填平。他也笑着呼喚“陌白”,卻有暗色的液體從嘴角流出,随着呼喚,他轟然倒下。
他将他接入懷抱,才發現那是鮮血,滿手滿身都是血,從胸口源源不斷的湧出。
他卻在笑,一如當年般純潔無邪,“陌白,我來赴你……歸去之約……”
他剎時淚流滿面,将他緊攬于懷中,“我們……歸去……”
有風拂過,西府海棠灑了一地,落花成冢。
他終于又回到那間私塾,卻沒有那個等他歸來待的人。
葬禮那日,公主瘋狂地說“我得不到他,別人也休想得到,他想與你歸隐,我便毀了他”,他是用生命來赴他的約啊!
可是此後,再沒有人,能在他倦得時候,置一幾一榻于花下,容他有安歇之處;再沒有人,能在他渴了的時候,奉上一杯清茶,消除他滿身風塵;也再沒有一個人,能在他心空了的時候,給予慰籍與安撫。
私塾的鎖都上鏽了,卻沒有鎖上。他推開門,塵埃尚新,筆墨齊楚,桌上的茶杯酒杯皆是兩個,似乎等候着他的歸來。
他一一撫過每樣器物,來到書房。在檀木箱裏找到一些書畫。他以為他收錄了吳蘇所有的畫,卻不知道很多畫吳蘇并沒有随作随棄,而是存于這這裏。而這裏的畫,每一副都有他。
他月下含笑,他薄酒微醺,他臨風撫笛,他縱劍起舞,他在朝堂揮斥方遒,他散朝後寥落傷神……
原來這麽多年,縱然相見如陌,他們也在彼此心中,從未分開過。
最後一副畫,是那年離別他策馬而去,青衣飄逸。梨花灑落,滿陌雪白。
他從沒想過,他的離開,在他心中竟凄傷絕美至斯。可是,離別的那樣決絕,他為何都不說一聲等我回來?
花園裏的花竟如當年一般繁茂,路過的人說:每一年清明時節都有人來修理花園,穿一身白衣,美得不似凡人,他對路過的人說“如果看到有個青衣人歸來,請一定要告訴我,在那面牆上留下個記號就好”,但是那個青衣人從來沒有來過,他的笑容越來越黯淡,很多次,我都看見他對着那面牆發呆,背影孤單得令人心痛。你知道那個青衣人是誰嗎?知道的話一定要轉告他,讓他快點回來……
他在那面花牆下喝酒,這一醉,就再也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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