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深不可測

到了次日清早,陳凱之一覺醒來,本是想要去學裏,誰料還沒出門,就聽到周差役已在外頭喊了:“陳老弟,陳老弟。”

陳凱之連忙走出去,見周差役精神奕奕地站在外頭,頗有幾分風騷。

周差役笑着道:“昨日的事,我聽說了,了不得啊,小子,你不是要預備府試嗎?我家裏有一些書,本是給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買的,指望着他能上進,誰曉得這厮是扶不起的爛泥,我心裏想着或許你用得着,這便送來了。”

說着,便将身上背着的一個包袱往陳凱之跟前遞過去。

陳凱之倒不扭捏,邊接邊連聲說謝,包袱掖開一個角,卻見這些書都是簇新的,陳凱之心裏就明白了,這哪裏是周差役家裏的藏書,分明就是新買來的。

周大哥讓人很感動啊,剛剛聽說自己有前途,轉手就來送書了,這份情商,都要蓋過自己了。

陳凱之又是謝過。

周差役打了個哈哈,道:“謝個什麽,自家的兄弟,好好用功吧,你周大哥等你高中。好了,我還要當差,走了啊。”

很尋常的樣子,沒有絲毫矯揉造作的痕跡,揚揚手,走了。

陳凱之将書收拾起來,也來不及細看,猛地想到,自己是不是該去縣裏走一遭,去見一見朱縣令。

是呢,雖然朱縣令和楊同知發飚是別有圖謀,可終究還是以自己的名義,面子上來說,自己算是承了他的人情,所以……好吧,走一趟,将來還不知道有多少事需要麻煩他。

想要在這個世界站住腳,陳凱之不介意多交朋友,何況還是朱縣令這樣将來用得上的人,交朋友嘛,無非就是跑的勤罷了。很多時候,有人總是挖空了心思去揣摩別人需要什麽,自己備好禮物,投其所好。

陳凱之卻不會這樣說,理由很辛酸,他窮。

窮就是原罪啊。

當然,這交朋友和脫單一樣,終究需要臉皮厚比城牆,跑的勤,效果反而更佳。

收拾了一番,陳凱之步行到了縣衙,通報之後,宋押司得了音訊,如沐春風地出了衙來,見了陳凱之,便道:“賢侄來了,縣令正等着和你說話呢。”

陳凱之會意了,和宋押司寒暄了幾句,随之到了後衙廨舍,便見朱縣令在廨舍裏用早飯,一碗小米粥,就着幾張蒸餅,顯得很樸素。

陳凱之腦子裏立即劃過了清廉的形象,不過他人情練達,卻很快摸透了朱縣令這個人。

這種生活樸素的人,不貪圖享受,志向反而比尋常人要高遠得多,這種人才是真正的可怕,他不為利,不在乎錦衣玉食,熬得了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抵制常人無法抵制的誘惑,那麽……他追求的是什麽呢?

上輩子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麽多年,陳凱之只一見這場景,心裏便輕松起來,朱縣令這樣一絲不茍的人,是最注重禮儀的,見任何人,肯定都要擺出莊重的樣子,這叫官儀,所以将人請到廨舍來,自己卻在吃粥,這是很不常見的事,除非……他将自己當作了自己人。

這反而是親切的表現。

陳凱之行了禮,道謝。

朱縣令吸了兩口粥水,似笑非笑地擡眸,只是這眼眸裏,像是幽深得見不到底。

他嘴角微微一揚,抿了抿嘴,道:“不要說這些見外的話,本官料到你會來,宋押司,給凱之盛一碗粥來。”

這敢情好啊,早飯省了,多吃一點,連午飯都能省。

對于吃,陳凱之總是滿懷着期待的,忙不疊地謝過,便坐下,等粥水和蒸餅送來了,也不客氣,很雞賊地開始狼吞虎咽。

“凱之胃口很好,真是羨慕你們年輕人。”朱縣令抽了空,笑了笑道。

陳凱之不覺得尴尬,只笑道:“這幾日讀書,茶飯不思,今日見了縣公吃的香甜,反而勾起了食欲。”

很不要臉的回答,無形裝逼最致命啊。

朱縣令露出欣賞之色:“那凱之就多吃一些,讀書固然緊要,可是年輕人身子也要緊。令師,還好吧。”

陳凱之狼吞虎地咽着蒸餅,一面道:“好的很。”

朱縣令道:“你的才情極好,昨日那一琴曲,可謂震驚四座,不過讀書人,該以學業為重,府試就要近了,本縣很關注你的表現,這數十年來,金陵府試前三甲的,竟沒一個出自江寧,此番本縣将希望放你身上了,你不要讓本縣失望。”

陳凱之點了點頭,吃飽喝足,方才摸了摸肚子,敞開吃的感覺真好。

朱縣令也細嚼慢咽地吃完了,拿了絲絹擦拭了嘴,讓人用銅盆盛了溫水來淨了淨手,才道:“這裏有一幅畫,請凱之品鑒,宋押司,将畫取來。”

無端端的要看畫,陳凱之滿腹疑惑,不過現在他興致盎然:“恭敬不如從命。”

宋押司取了畫來,将畫軸展開,一幅花鳥圖便展現在陳凱之面前。

陳凱之對古畫有些心得,文青嘛,就愛這調調,看了之後,也不禁為之叫好。

朱縣令含笑道:“這是兩百年前,名鹿先生的大作,名鹿先生被譽為我朝十大畫師之一,他的墨寶,價值不菲啊。”

陳凱之心裏暗暗點頭,這不是虛言,兩百年前的古畫,再加上又是名師的大作,這價值怕是幾百上千兩銀子。

誰知這時,朱縣令卻是含笑拿起了畫,直接将這畫丢進了腳下的炭盆裏,那盆裏的木炭燙的發紅,甫一接觸到了易燃的古畫,頓時一股火焰便升騰而起,烏煙翻滾,一幅價值連城的古畫,頓時燒為了灰燼。

陳凱之頓時膛目結舌,心口一抽一抽的疼,暴殄天物啊,卧槽,這是錢啊,若不是要裝着逼,陳凱之恨不得直接跳進火盆裏,能搶救一些是一些。

翻滾的烏煙之後,朱縣令的面孔變得略顯模糊,可是面上的平靜和那骨子裏的淡漠卻是展露無遺,他輕描淡寫地道:“這是張家送來的,這一次,他們失策了,将寶押在了楊同知身上,呵……現在他們想要亡羊補牢,才送了這畫來。凱之啊,你看,這張家還真是舍得。”

陳凱之頓時明白了,朱縣令是個狠人,只怕将來要對張家進行清算了。

這實在好極了,陳凱之心裏厭透了張如玉,現在朱縣令以畫表态,更有幾分拉攏自己意思,陳凱之忙是作揖:“張家橫行鄉裏,罄竹難書,縣公不貪他們的財貨……”

朱縣令擺擺手:“本縣知道你想說青天老爺之類的話,本縣絕非青天,這華而不實的帽子,本官不稀罕。”

朱縣令深看陳凱之一眼,才接着道:“誠如你昨日曲調中所言,男兒當自強,凱之如此,本縣亦如是也。”

陳凱之覺得這句話信息量好大,朱縣令這個人,真是深不可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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