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一張奇怪的卷子

陳凱之從恩師那裏告辭,直接回到了家中,歌樓那兒卻有人從勾欄上探頭來問:“陳凱之,考的如何?”

都是鄰居,這歌樓裏的女子都知道陳凱之考府試去了,這歌樓便是黑網吧,黑網吧裏的人反而對學裏的規矩了若指掌,什麽時候考試,什麽時候上學,什麽時候沐休,畢竟生員就是她們的主要客源。

只是現在天色還早,按理這些姐姐們是不會這麽早起的,今日卻一個個探頭來問,足見她們對陳凱之學業的關心。

陳凱之仰着頭,站在竹籬笆邊,正待要說一句尚可之類的話。

樓下卻不知哪個公子哥路過,似乎也是這歌樓的常客,立即笑嘻嘻地道:“姑娘們可有所不知了,陳生員這一次交了白卷,考試沒有墨水,真是命啊,平時這般用功……”

陳凱之不禁苦笑,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歌樓上的歌女們便頓時縮了頭回去,想來也不知怎麽安慰這個可憐的小書生,又很為小書生惋惜。

陳凱之又收獲了許多的同情,比如他剛進了房裏,那歌樓的龜奴便賊頭賊腦地來了,同時帶來了幾個煮了的白雞蛋:“幾位姑娘讓我送來的,陳生員不要沮喪,不就是考不中嗎?你年輕呢,今年不行,後年繼續就是,東街那個柳老相公,他大器晚成,年過七旬才中了榜,不照樣……哎……不說這個了……”

這人叫二喜,陳凱之和他還算相熟,也不客氣地剝着雞蛋殼,這時考試結果還沒出來,也不便說什麽,這樣其實也蠻好,還有雞蛋吃。

倒是為了應和,他便痛心疾首的樣子道:“是啊,時也命也,這是老天注定的事,我是看得開了,不中就不中吧。功名利祿,于我如浮雲焉。”

适當的時候裝裝逼,其實還是很有益于身體健康的,至少等待考試結果的忐忑心情,随着這浮雲一樣一掃而空。

二喜心裏就跟着難受了,陳凱之若是捶胸跌足一下,痛罵幾句考試不公,他倒是覺得正常,可是功名利祿都成浮雲了,陳小生員,這莫不是失心瘋了哇。

他嚅嗫着不知該說什麽好,心裏不禁越加同情起來,陳凱之的努力,這是歌樓上下都看得見的,結果沉沙折戟,這怎麽受得了?哎……

其實也只能一聲嘆息。

…………

各縣的試卷全部封存之後,考官便需将試卷押解至府學,府學的學正會同數個閱卷官,開始閱卷。

對于大陳朝來說,任何的一場考試,都是不可小視的事,因為考試牽涉到了功名,而功名就意味着特權,朝廷對于讀書人的優待,是絕不可能濫發的。

府學閱卷之後,覺得合意的卷子,便會勾一個紅圈,這便是中試了,當然,中試的卷子還需送到更高的學政去,學政衙門的主官乃是提學,位高權重,掌數府的學務,最後由他進行最後的審核,再确定名次,放出榜去。

這裏頭任何一點疏忽,都是絕不容許的,甚至于在閱卷的地方,會有專門的書吏記錄下閱卷官之間的讨論。

張學正高坐在府學的明倫堂裏,看着這堆積如山的卷子,一篇篇的過目,幾個協助的閱卷官,也都各自在自己的案頭,或是顯得不耐煩,若是遇到了好文章,才忍不住聚精會神地多看幾眼。

冉冉燭火照得他們面色陰沉,這些人,某種程度來說,決定了整個金陵府縣學生員的未來,可能只是起心動念之間,許多人的命運就此改變。

今年的試題是泰山何其高也。

這泰山何其高也,其實表面上只是讓人去描寫山峰的巍峨,可實際上卻暗藏了玄機。

在大陳朝,泰山意寓着天命,所以天子們登基之後,都需去泰山進行封禪,正因為如此,泰山是某種精神上的象征,正因為如此,文章對于泰山之高,必須無限的拔高,這很考驗考生們的水平。

連續看了幾篇文章,都不甚理想,不是過于呆板,就是水平有限。

張學正面上雖是笑呵呵的,卻是呷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眼底深處,帶着幾分失望。

他打起精神,正待要繼續看下去,不遠處,一個考官卻是咦了一聲。

張學正朝那考官看去,那考官卻是閉目沉思狀,良久,依舊顯得猶豫不決。

張學正便好奇地道“怎麽了?”

那考官便起身離坐,徐徐走到了張學正邊上,道:“這裏有一張奇怪的卷子。”

奇怪…的卷子……

府試關系着許多人的命運,而且若是有人敢做題的時候胡說八道,觸犯了禁忌,還會招致嚴厲的懲罰,所以考卷都是中規中矩,沒人敢放肆的。

現在聽到了奇怪來形容卷子,卻令張學正的神色微微一變,他伸手:“我來看看。”

乍一看,這整頁幾乎都是空白的試卷确實堪稱奇怪了。

張學正的第一個反應,便是震怒,他繼續看去,這試卷寫的不是文章,居然是一幅畫,沒錯,一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畫,只一筆一個起伏,便畫出了山巒的形狀,而在山腳之下,也只是幾個勾,居然畫出了雲層。

這……

拿畫來做題?

張學正真是覺得考生大膽放肆。

可是再細細端詳,卻又沉默了。

只這幾筆的畫,居然破題了。

說是神奇,還真是一丁點都不為過,你看,這題目是泰山何其高也,泰山有多高呢?畫裏的山很高很高,因為雲層不過在其的山腳,這不就是峰高入雲嗎?不對,峰高入雲還比不過這山之高,因為人家是山腳踩着雲端,這山,得有多高啊。

何其高也。

就是這樣的高。

張學正哭笑不得,敢在試題裏畫畫,這肯定是要嚴懲的,可是這畫,偏偏又契合了題意,只這一幅畫,其實就吊打了無數之乎者也,狗屁不通,說了半天,也無法形象說出泰山有多高的文章了。

可問題又出現了,雖然破了題,可這不合規矩啊。

難怪那閱卷官猶豫不定的樣子。

而且……這畫之下,還有一行字跡模糊的小詩,張學正費了很大的勁,方才認清了這兩行詩。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眦入歸……

這詩,只寫了一半,後頭……沒了。

而且即便辨認出來的詩,也是字跡模糊,看不甚清,很用心才能根據模糊的筆畫看出來。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張學正看到這裏,頓時有一種非同小可的感覺。

只這第一句,就将張學正震撼住了,齊魯大地縱橫幾百裏,可是無論在哪裏,那青翠的山頭都沒有盡頭,幾百裏外,能看到山峰,這山……有多高?

這第二句,卻是太陽落山了,于是陰陽割昏曉……張學正嘴皮子忍不住哆嗦,這個牛逼吹的響啊,因為大山擋住了太陽,所以整個齊魯大地,居然被山分割,一面是陽光普照,一面卻是陰霾。

到了第三句,望層層雲氣升騰,令人胸懷蕩漾,看歸鳥回旋入山……

嗯?

就這樣沒了?

詩的前篇,就已将張學正震撼住了,張學正主管學務,對詩詞文章,本就涉獵頗多,心裏被這首詩所震撼,知道這勢必是萬裏挑一的佳作,可是……下面沒了……

他心裏知道,詩詞這東西,最後的收尾才是全詩最點睛的地方,心裏不禁遺憾萬分。

他擡起頭,卻發現自己在不知覺的功夫,其他的閱卷官聽到他啧啧稱奇的聲音,也都忍不住離坐而來,衆人聚在一起,看着這奇怪的試卷,都是面面相觑。

“諸位怎麽看?”壓住心裏的震撼,張學正擡眸。

“大人,這篇試卷實在可疑。”先前送卷的閱卷官忍不住道:“試題中的畫,足以算是破題了,而這半截詩,也足見考生別具匠心,是極有才華的人物,如此驚世駭俗之人,明明此番能必中的,可是,卻不肯循規蹈矩,莫非他志向不在科舉,所以……”

張學正搖頭道:“不對,世上哪有人志向不在科舉的。我看他後頭的字跡模糊,似乎有什麽蹊跷。”

“那麽這卷子,圈定還是不圈定?”有人忍不住道。

是啊,題是破了,才華自然不必說,而且府試考的也不是八股文,非要限制你在條條框框裏,本朝并沒有要求你考試寫多少字的文章,答題較為自由。

只不過寫文章,乃是約定成俗的規矩,幾百年來大家都這樣寫,現在一幅畫,還有這半截詩,該怎麽辦呢?

…………

陳凱之痛心疾首地道:“我考試被坑,心裏不好過,你們看看老虎,每天都那麽努力的碼字,可是收藏還是那麽慢,票兒還是那麽少,真是同病相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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