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七十二

有一瞬間,  林星綴覺得自己的身體消失了。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顆水珠，蒸發成了透明的水汽，然後又凝結成了某種冰冷的固體——嗯,  發生以上變化的應該是他的精神、他的靈魂。

現在，他的靈魂沉甸甸的。

“還活着麽？”耳邊響起一道冰冷的聲音,  明明聲音不大,  卻像是春日裏的第一聲驚雷那樣令人顫栗，“如果你聽得見我說的話，就馬上睜開眼睛。”

林星綴睜開了眼。

他發現——自己正坐在導師的實驗室裏。

這是一件昏暗的實驗室，林星綴不曾見過導師名下有這間實驗室，但他一看這裏就是自家老師會喜歡的風格：精密而複雜的紋路镌刻在漆黑的金屬牆壁上，電子霓光像兔子似的從這些線條的一端跳躍到另一端，但這些光從哪裏産生、最終去往哪裏,  卻讓人無從捉摸。

總之,  很炫酷。

林星綴恍惚了一會兒,  大腦終于恢複了正常運轉。他嘆了口氣,  有些驚喜又有些懷念地看着面前的人,  說道：“導師......是您啊。”

“你接下來是不是還要跟我寒暄幾句，說一聲‘好久不見’？”

眼前的黑發男人有着靜美至極的外貌，但眼神卻透着寒霜一樣的孤傲,  硬生生破壞了那份美感。但他身上的矛盾使他充滿了魅力——就如同吊在懸崖上的一彎月亮。

高傲如他,  普通人別想從他身上占用一分一秒的時間。但林星綴是他唯一的學生,  所以他甚至會在林星綴沒有及時交上作業的時候特地警告他。

林星綴想起自己那份不知道發沒發出去的作業：“導師,  我——”

“不用說了。你挂科了。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準備補考吧。”黑發男人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不由分說地搶白道。

林星綴瞬間眼前一片發白，覺得自己是不是當場暈回去比較好。

“現在我不想跟你提這些——雖然當初你如果聽我的，好好專注你的學業,  而不是閑着沒事去做什麽可笑的構架師——你現在也不會陷進這麽大的麻煩裏。”他的導師毫不留情地批判道，中心思想就是長輩數落晚輩時經常會提到的一種說法，也就是“玩物喪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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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語片刻後，林星綴這才想起來之前發生了什麽，他茫然四顧，問道，“我這是回來了？”

提到這裏，黑發男人朝林星綴微笑了一下，只是那微笑怎麽看怎麽危險。

他揮了揮手，無數淺金色的數據不知從哪裏浮現了出來，快速地飄到林星綴面前，拼湊成了一幅清晰的、畫卷式的面板。

導師貌似好整以暇地說道：“看看你自己的精神力監控數據吧。”

林星綴一愣，看着光屏上那個幾乎是砸到他臉上來的監控報表，疑惑中帶着一些讪讪地看了起來。

這是一份最基礎的波浪型數據表格，橫軸是時間，縱軸是他的精神活躍度。

他們的精神力就像是一片海，每個人的精神力等級代表着海域的大小;而精神力活躍度的上下阈值由精神力的等級決定——沿用之前的比喻，精神力活躍度就是這片海能揚起的波浪。越是廣闊深邃的海域揚起的波浪就越是洶湧，一個人的精神力越強，一般而言他的精神力活躍指數也就越強。

本來這個活躍指數是需要專門的機器才能檢測出來的，但現在人人都用休眠艙、都上虛拟空間活動，因此休眠艙裏也是會記錄這些數值的——只不過這些數據都屬于個人隐私，休眠艙的運營商和制造者也不能私自讀取，一旦讀取就會面臨受到聯邦政府高額罰款的危險。而林星綴面前這些數據，明顯就是他的導師從休眠艙裏搞出來的。

林星綴看着那張表上跳崖般波浪起伏的線條，抽了抽眼角。

精神力也講究穩定的、适當的使用——像這張表格這樣不平穩的、堪稱胡作非為的，極容易對大腦造成損傷。

“首先，我很高興你能醒過來。其次，我更為你的清醒而感到欣慰——因為我實在不知道如果我的學生罹患上智力殘缺症狀，我該怎麽妥善安排你的下半生。”導師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我一向很不擅長照顧別人。”

直白翻譯過來就是“沒變成個傻子算你運氣好”。

林星綴：“......”別罵了別罵了。

林星綴開始仔細查看這些線條變化的節點。

一開始，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他接下了構建星球的任務，他的精神活躍指數就開始以一種恐怖的速度狂飙突上。期間有幾次間歇的下落，應該是他在睡覺吃飯或者是幹些別的瑣碎事情，但可以看到，即使在這期間，他精神力活躍值也是遠超開頭的數據的。

這期間，他一直在不眠不休的“構建”。

“我平時讓你壓制自己的精神力等級，可是等你開始構建之後，精神力的活躍就慢慢提升到了S級精神力應有的強度......就像開閘洩洪，不可阻擋，這會讓你有種爽快甚至上瘾的感覺，我也就不苛責你什麽。”導師皺着眉說道，“但你是怎麽想到——把自己的精神體完全投入進去的？”

林星綴：“......”

“我當時也沒想那麽多。”林星綴回憶了一會兒，有些不可置信地說道，“但是，我并不後悔。因為那個世界就像是活着的一樣......”

他親手造就的世界，卻遠超他的想象。

“可是這還是很不可思議。”林星綴皺了皺自己的眉頭，“即使我在虛拟網中把那個世界構造地再完美，它也應該只是個精美的模型、栩栩如生的死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你以為自己的構建數據都被發給了誰？”導師冷笑着說道，“游戲公司？”

林星綴：“難道不是嗎？”

他的導師也沒有多說，只是把自己調查出來的東西全都展示給林星綴看——那個表面上資産雄厚、一切正常的新興游戲公司，實際上背後的控制者是聯邦中某個聲名赫赫的能量工廠。

“......這是他們最近正在研究的群星牧場計劃。”導師把幾份文件展示給林星綴看——雖然林星綴明白，對于自己的導師而言，幾乎所有涉及數據的保密措施都是無效的，但導師就這麽大大方方地把人家的絕密項目展示給他看，還是讓他受到了小小的驚吓，“他們的科考船一直在探索某種已經湮滅的先驅文明，最後他們成功複原了這種文明留下來的某處遺跡。那是一片充滿了混亂的力場，但卻充滿了催生生命的能量。”

“據他們推測，那是某個文明為了确保自己的種族能夠繼續延續而設計的。但不知道為什麽，直到最後，他們也沒有啓用這項宛如神跡的計劃。”

“那片力場處于一個被折疊的、小小的黑暗空間裏，只占據了宇宙的一部分，卻可以成為新星誕生之地，可以成為文明的搖籃。”

“總之，工廠也看出了它的價值。他們想盡辦法，想找到啓動那片‘新宇宙’的鑰匙。但如你所見，他們進行了具有針對性的研究，最後卻都失敗了。最後，他們總算了解到，那片失序的能量，需要的是足夠完美的生命框架。”

“......”

林星綴久久失語。

“所以——他們才會來找我？”

“想要編織框架，只能用人的精神力。”導師搖了搖頭，“或許他們并不是純粹的沖着你來的，但你的确給了他們一個巨大的驚喜。”

“......一個暗藏在人群之中的S級。你的精神力完美匹配那片立場。你成為力新世界的鑰匙。”導師一字一頓地說道，“但，他們說到底是能源工廠。如果沒有利潤，他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無用功。你看這個計劃書上寫着的名字就知道了——”

“群星牧場。”林星綴有些想要發笑，“他們想把那個世界占為己有。”

而林星綴可以說是他們的鑰匙，也可說是......他們特地雇傭來的、為他們開墾荒地的老黃牛。

偏偏林星綴還樂在其中。

“他們肯定沒想到S級的精神力有多特殊。”導師擡手，讓林星綴身邊的精神力圖表變得更大了一些，“看看你所創造的這些奇跡.....你的精神力已經在那個世界烙上屬于你的烙印。你就是那裏的神。”

“......可是我的控制臺不見了。”

“很簡單，你昏睡的時候，他們暫時收回了你對那片宇宙的控制權——你是不是對那個世界做了什麽特別的改造？”

“......我為那個世界設置了天災。”林星綴的表情忽然變得微妙起來，“您懂的，就是卡關機制什麽的。”

導師：“嗯哼。他們要求你為那個世界打造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看來你在構架上的确盡職盡責，比你完成作業的态度要認真多了。”

林星綴：“導師......！”

導師：“行了，我不給你開玩笑了。你斷聯，達摩克利斯之劍失控，那個小世界失控——這就是完整的因果關系。”

可林星綴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所以你懂了嗎？你去的那個世界，萬事萬物是真實的。但它們對你而言，也可以只是一堆虛假的數據——反正你一直是這麽認為的。你也應該這麽看待它。”

導師的語氣似乎溫和了一些。

林星綴一時有些難以接受，覺得自己的頭開始隐隐作痛起來，但還是堅持問道：“您想說什麽？”

“——離那個世界遠一點。”導師說道，“其實直到現在，你也沒有完全蘇醒。你現在所處的是由我構建的一個幻境裏。幾分鐘前，不知道你做了些什麽，你的精神力波動十分強烈，我才有機會能把你接引出來，但這種狀态不能維持很久。”

“你需要離開那個世界。很簡單。只要把自己在那個世界裏的身體毀滅就可以。”導師胸有成竹地說道，“等你恢複意識，我會向聯邦政府舉報能源工廠的所作所為——他們已經不知道違反了多少條聯邦法律，不會有好果子吃。”

“那——那個世界呢？那片空間裏存在的生命呢......？”

導師深深地看了林星綴一眼。林星綴瞬間明白了，導師之前那麽長的鋪墊，目的究竟在哪裏。

“你的小世界——它不是宇宙中自然誕生的，不符合中低等文明的概念。”導師說，“它或許會被銷毀，也或許會繼續被蒙在那一個漆黑的匣子裏做試驗品。這一切都有可能。”

“但是你不能再繼續和那個世界牽扯下去了。聯邦的決定是一個問題，你的精神力也是一個問題——你在那邊越久，你的精神力就與那個世界融合得越徹底。到時候，即使你有了抽身而去的想法，你的精神力也會受到不小的損傷。”

“你最好還是忘記那個世界，回歸真實的你。身為導師，這是我能給出的最好的意見——而且，你并沒有挂科，剛才是我騙你的。只要現在醒來，你還來得及補交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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