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七十三

地球的文明危機已經降低至了百分之五十。

雖然不清楚它的計算機制,  但,林星綴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

現在他的導師告訴他,“地球”被迫承受天災的降臨,  這不是他的錯——是讓他不要将所有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林星綴明白導師的良苦用心。他故意把補考、作業什麽的挂在嘴邊,不過是鼓勵林星綴快些抛開那個黃粱一夢般的星球、回到屬于他的現實世界去。

“你可以把這一切當做一場夢。”導師如此說道,  “如果‘群星牧場’計劃從頭到尾都出自你的意願,  那我不會插手——無論你遭遇什麽,都是你應當為自己的選擇承擔的責任。但事實是,你被欺騙、被利用了。既然如此,你完全不必為那個世界的存亡産生道德上的負擔。”

導師沉默了一下,黑色的眉眼中暗含着淡淡的銳意:“我知道,或許有人會稱你為救世主。但這種期待只會給你帶來痛苦。你沒必要堅持下去。”

“這您可就猜錯了。”林星綴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那裏可沒有人視我為救世主。”

他們大概只會視我為仇敵。

......

深海基地裏。

蟲族的鯨體戰艦被毀滅殆盡,  只餘下了一片渾濁的海水與一地殘破的零件。

雖然人類再次獲得了勝利,  但是沒有任何人為勝利而感到喜悅。

他們只覺得奇異、荒謬,  甚至有種做夢似的不真實感。

他們贏了?

......就這麽贏了?

戰争結束之後,  深海基地的高層第一時間派出隊伍搜集蟲族散落在海底的零件。其中不乏一些出自外太空的金屬和武器——它們和仿生人的芯片一樣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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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争之後的第一個夜晚來臨,  整個深海基地燈火通明。或許是為了慶祝他們又挨過了一場浩劫,又或許是為了驅散人們心中的恐懼和動搖,總之他們這回沒有再吝啬電力資源。甚至,  當人們從避難所中灰頭土臉地走出時,  還得到了接下來三天基地會按照最高規格給所有人免費供應三餐的好消息。

沈陸背着背包、提着行李箱,  跟随着人群從避難所出來的時候,  正好聽見基地的電子播報員在向民衆報告這次的戰況。

“......敵方戰艦已經确定被擊落,  所有蟲族都已殺滅。犧牲者有:潛艇駕駛員三人,海梭駕駛員十三人,研究員一人......請讓深海基地永遠記住他們的貢獻。”

犧牲者的名字和影像被投放在了一切電子光屏上。但沈陸周圍的人太多,  黑壓壓的,幾乎将他的視線遮擋了個幹淨,于是那些影像資料在他眼前一晃而過,只留下了模糊的影子。

“讓一讓,讓一讓——”

他要去軍部,要把林星綴的箱子送到姬雲程那裏,還要把裘考特的東西都帶給對方。

......雖然是裘考特先拜托他保管東西的,但沈陸想把林星綴吩咐給他的事情先完成。

等他千辛萬苦搭上了海梭,終于有機會把手上的東西放在地上,放松一下他酸痛的手臂了。他聽見自己身邊的兩個人在竊竊私語:

“吓死我了,還以為這次真的死定了!”

“我也是......基地可是開啓了最高級別的警戒,我還在想着,如果基地淪陷了,那我們該去哪裏呢。”

“還能去哪裏?......你就別瞎擔心了,這次基地不是應付得很好嗎?你看見犧牲名單了吧?雖然我們還是損失了大量潛艇和海梭,但那都是些死物,大不了再造。僅從我們犧牲的人手來看,數量實在是不多。”

“那是不是說明——蟲族其實也沒那麽可怕?”

“也不一定。畢竟這裏是海洋。在這裏,蟲族的戰鬥力可跟在陸地上的時候沒法比。但我們已經用這場戰鬥證明,我們有能力在海洋中應對蟲族。這才是最重要的吧?”

“......”

沈陸一邊把頭靠在他的背包上,一邊聽他們讨論和蟲族的這次戰鬥。

雖然這場戰鬥開始地兵荒馬亂,結束地出乎意料,但還是增強了大家在深海基地繼續生活下去的信心。

這也挺好的。

裘考特統帥和姬雲程上将應該表現得非常神勇吧?可惜他沒有親眼見證這場戰役......

三分鐘後,客運海梭到達站點。

沈陸背好包、提着金屬箱,和幾個士兵一起走向了軍部的檢驗門。

雖然和裘考特比較熟悉,但沈陸從沒真正進過軍部的建築。他看着前面幾個士兵模樣的人刷自己的身份信息進入了樓裏,于是有樣學樣,掏出了自己的個人終端準備登記。

“你是誰?”守在門邊的警衛員狐疑地看了眼他身上背着的大包小包,“來這裏做什麽?”

沈陸報了裘考特的名字:“這些都是統帥讓我替他保管的。我來反饋任務。”

警衛員将信将疑,沈陸當場給裘考特撥了個通訊過去,企圖自證——卻沒有收到任何應答。

沈陸:“......”

但警衛員卻看清了他和裘考特之間的通訊記錄,再加上警衛員查詢到,裘考特向沈陸開放了部分個人權限、允許其出入軍部宿舍樓甚至他自己的公寓——這已經證明沈陸說的話是真的。

警衛員于是用儀器對沈陸的帶着的東西做了簡單掃描,确認他沒有攜帶違禁物品,就說道:“行了,進去吧。但只能在一樓大廳等着,不許亂逛。”

反正只要進了軍部大樓,上電梯、通過走廊之間的大門都是需要驗證身份信息的。那些關卡可不像守門的警衛員那麽溫和,沈陸不可能攻破它們。

“謝謝。”沈陸點了點頭,踏上了軍部大門前的階梯。

他背着包坐在了一個偏僻的角落裏,開始了新一輪的等待。

閑着無聊,沈陸打開了自己的背包,開始檢查包裏的東西。

裏面放着的都是一些特殊的“紀念品”。

開戰之前,也不知道怎麽了,統帥裘考特的确是存了死志的。

在基地剛剛受到襲擊時,沈陸就收到了裘考特的通訊。

“好小子,幫我一個忙——去我的房間裏,書桌左邊那個大抽屜裏,幫我把我存着的那些東西帶走。唔,一起帶到避難所裏去吧。”

那時候,沈陸的腦子一片空白,他第一時間就反應了過來,看來這場危機已經威脅到了基地的存亡......否則裘考特也不用叫他跑這一趟。

“基地......是要被毀掉了嗎?”沈陸謹慎地問道,“那我該怎麽辦?”

“沒事。只要你能及時到達避難所,一定會沒事。到了必要的時刻,基地的航空艦會帶走你們。你們一定能活下來。”

然後裘考特就把通訊給挂了。

一秒之後,沈陸接收到了裘考特的部分私人權限轉讓通知。

知道深海基地即将覆滅之後,沈陸沉默了一會兒,雙腿發軟、連滾帶爬地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間,背起他最大的背包,然後裝了一些東西進去。

他學習機械課程後自制的第一個破爛機器人、邬肖送給他的幾卷音樂磁帶、他和邬肖的兩張合影、裝滿了邬肖筆記的電子平板......

不知不覺,背包裏就裝滿了東西。

都是他不願割舍下的回憶。

但他挑挑揀揀到最後,把和自己有關的、或是自己喜愛的東西都清理了出去,把和邬肖關系最密切的幾件留了下來。

......因為這些東西來自他已經失去的朋友。

就這樣,他那個巨大的背包就已經填滿了一半。他也擔心裘考特要他保管的東西會不會也有很多,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想法:統帥一向都是善解人意的,他讓沈陸逃難,肯定不會給他增添太多的負重。最多,也就是填滿背包剩下的容積吧。

等沈陸用自己的終端刷開裘考特的公寓房門,打開裘考特提到的那個抽屜的時候,他不由地愣了一下。

裏面裝的東西也不多,但是也挺雜亂的。破損的子彈殼,陳舊的老式通訊機,也有還在艱難走針但已經不再準确的潛水手表......以及三個小小的軍用銘牌、勳章。

沈陸恍然大悟。

原來統帥和他也是一樣的。

沈陸其實也聽說過裘考特的幾個朋友。他們和裘考特組過一個四人行動組,在授銜之後就被分派到了不同的哨港去。裘考特一路高升為統帥,但他們也沒斷了聯系,一時之間在基地裏也傳為美談。

直到深海基地經營多年的哨港被蟲族襲擊,三大哨港僅存其一,裘考特的那三個老朋友也死了個幹幹淨淨。

沈陸:“......”

沈陸嘆了生氣,然後把這些東西用布包好,塞進背包裏。

這些東西加起來也不怎麽重。不過沈陸再次把背包背起來的時候,的确覺得這個包沉了不少。

......

少年坐在軍部大樓最低層的角落裏,把背包裏的東西清點了一遍,确定沒有丢失任何一樣。

他松了口氣,視線又轉向了一旁那個零零閃爍銀光的金屬箱子——這裏面又裝着什麽東西呢?為什麽林先生非要讓他送到姬上将手裏?

沈陸更傾向于,裏面裝的是一些寶貴的研究材料。所以,剛才在門口的時候,他只向警衛員提及了替統帥保管物件的事情。

反正,他只要能見到姬上将就好了,他會馬上把這個箱子塞到對方手裏去。

難道還有誰敢從姬上将手裏搶東西嗎?

......

作戰的士兵們回到了基地裏。

但無一人開口說話——一他們居然表現得比戰争剛剛打響時避難所裏的民衆還要噤若寒蟬。

沒人知道林星綴出手的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麽,但許多士兵都看見了那神異的一幕。銀發青年出手駕馭了那幾艘鯨體戰艦,讓蟲族失去了理智,開始自相殘殺,這才讓他們有了可趁之機。

戰役已經結束。

深海基地已經暫時安全。

但,在戰場的第一前線發號施令的統帥——他的臉色卻難看至極。

熟悉裘考特的都知道,他是個烈如驕陽的人。他從不畏懼戰争。即使因此而流血犧牲,只要能迎來勝利,他就不會擺出這樣的......消極的表情。

“姬上将回來了嗎?”裘考特摘下頭盔,問自己身邊的屬下道。

“......沒有。”對方沉默了片刻才回複,“姬上将,包括和他一隊的來自啓明基地的突擊隊員,都還在繼續對林先生的搜救工作。”

說是搜救,實際上卻無異于水中撈月。

在那樣的炮火攻擊下,怎麽可能有人不着寸鐵卻平安生還?

雖然林星綴的确表現出了異于常人的特質,比如他能在深海裏保持生命體征、甚至自由活動,但前線的士兵們将戰場上發生的一切都拍攝了下來——在炮火轟鳴之前,那個銀發青年就已經逐漸化為了虛影,最後消散在了火光之中。

雖然不知道人究竟死了沒,但的确是找不着了。

裘考特輕輕嘆了口氣,不出意外地接到了撒姆爾的通訊來電。

“你太沖動了。”撒姆爾也委婉地指責他,“我們其實有把他帶回來的機會——何況姬上将也在場,你無疑是給自己惹了個大麻煩。”

“可是時機實在是太珍貴了。誰能保證蟲族會一直處于混亂狀态?”裘考特說道,“何況,他的表現你也看見了——他根本不是人類。加上他之前表現出的種種可疑跡象,你推斷他和蟲族的降臨、與這個世界的真相有關聯——”

“正因如此,你更不該直接命令軍部開炮。”撒姆爾說道,“你應該明白他的價值。”

“......”這位年輕的軍部統帥沒有再說話。

“裘考特。”撒姆爾忽然開口,那雙被電子藍光照射得十分清淺的眼眸像是能看穿人的靈魂,“我總覺得,在戰場上攻擊林星綴,不像是你的風格。”

“......”

撒姆爾的判斷是對的。

在林星綴出現的同時,專屬于裘考特的作戰眼鏡上忽然出現了一行誰都沒有注意到的字:

“開火。”

不到一秒,後面就又增添了兩個字。

“再見。”

裘考特馬上就明白了,這兩句話是對誰說的。

裘考特和姬雲程一樣,在林星綴沖出海梭的瞬間就明白了一點:林星綴不會再留下來了。

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他不能再停留在人類的基地裏。

就像天鵝扇動了翅膀就無法再留在鴨圈裏那樣。林星綴出手了,他和其他人的關系就回不到過去了。

想起撒姆爾與他曾經私下交流過的那些東西,裘考特隐隐約約明白林星綴為什麽要離開。撒姆爾固然從林星綴的言行舉止裏窺探到了一些真相,但林星綴自己又怎麽會不明白身邊人對他的猜忌呢?

......就這樣也好。

裘考特打定主意不會節外生枝,于是他的臉上甚至恢複了一點笑容。

“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首領。但我不後悔。如果基地要對我做什麽處置,我領罰。”

對面的撒姆爾輕輕嘆息,說道:“算了,你現在可是剛剛打了勝仗,是基地的英雄,我不會為了這種事懲罰你。”

說着,撒姆爾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一言難盡的神色:“但你為什麽非要把林星綴加進犧牲者名單裏?”

“算是對姬上将的一點補償吧......反正林星綴的言行的确配得上這樣的表彰。”裘考特含糊地說道。

撒姆爾:“補償?我看這簡直是挑釁。”

裘考特笑了。

撒姆爾一副難以忍受的模樣:“事先聲明,一會兒姬雲程要是來揍你,我可不會站在你這邊。我還會吩咐其他軍官,讓他們不必幫你,就站在邊上看着你被揍。”

裘考特:“來就來呗,我還怕他姬雲程不成——”

他們話還沒說完,裘考特只覺得面前一陣黑影傾蓋過來,激烈的拳風已經朝着他的下巴來了。

裘考特側身偏頭,躲過這一招,馬上回擊。

姬雲程卻像只飛鳥一樣跳了起來,那雙淺金色的眼眸裏透出扼殺一切的冷漠和森寒。他一腳蹬向裘考特的胸口,漆黑的風衣和他一起旋身,抖落出一道無比幹脆的軌跡來。

裘考特被這一腳踹出去,倒在地上,金屬拼接成的地面發出沉悶的響聲。

軍部的統帥雖然倒在了地上,但他的眼神卻半是輕蔑半是冷靜:“怎麽,姬上将,不打算拿槍對準我的腦袋嗎?那看來你還沒瘋掉,定性不錯。”

周圍一圈士兵們都下意識倒吸了一口涼氣,本來想出手制止這場鬥毆或者是去幫自家統帥的,統統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姬雲程沒有答話,看裘考特的眼神像是在看死人。

“他去了哪裏?”

“......你問我?”裘考特臉上沒有了笑意,反問道,“如果連你都沒有答案,我又怎麽會有?”

黑發男人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如刀。

“我要知道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姬雲程一字一頓地說道,“......他原本打算去避難所。”

“很可惜,他沒有去。”姬雲程面前出現了撒姆爾的投影,後者臉上也呈現出了恰到好處的遺憾,“我們檢查了避難所的系統,發現他把他的三個避難所名額全都送了出去。”

姬雲程:“送給了誰?”

撒姆爾:“自由會的老會長與他的學生。還有一個叫沈陸的年輕人。”

姬雲程垂眸片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撒姆爾率先說道:“會長的學生,也就是你們都接觸過的西德尼,他的确透露了一些關于聆神派的重要信息。他來到避難所之後,也把這些信息告訴了我們——聆神派的總部極有可能在溝谷基地,且埋藏地很深。”

“......那個沈陸,人在哪裏?”

“他現在就在軍部的會客廳裏——依照他的說法,他是最後一個見過林先生的人。”撒姆爾說道,“如果你有疑問,可以去問問他。”

……

此時,坐在軍部大樓裏發呆的少年還不知道他将面臨着什麽。

命運讓他在來到軍部的路上忽略了一些東西,但最終還是讓這些信息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了他面前。

大廳的牆面上有個巨大的電視,原本放映的是藍底的軍部标識,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又放映起了基地的犧牲名單——

“犧牲者有:潛艇駕駛員三人,海梭駕駛員十三人,研究員一人......”

研究員?

研究員又不上戰場,怎麽會犧牲?

然後,沈陸就從那個電視裏聽到了“林星綴”這個名字。

和其他犧牲者不同,基地只播報了林星綴的名字,卻沒有放上他的照片......但沈陸确定,這個“林星綴”就是他認識的那個!

沈陸微微睜大了眼眸,扭頭看向了一旁的金屬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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