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七十五

林星綴已經不是第一次體會這種下墜的感覺了。

他躺着,  周圍是一片沒有邊際的寂靜。但很快，他就聽到了暗潮洶湧、泡沫破碎的聲音。

睜開眼，四周正是薄暮時分。天空的從深灰緩緩漸變成向橘色,  最後一縷陽光已經游走到了海洋的邊緣，幾點疏星升在海面上,  像是剛剛從海洋中誕生。

他愣了一會兒,  支起自己的上半身，兩側手肘陷入了細軟的金色沙子裏，褲腳和外套已經被水浪打濕了一些。

林星綴：“......”

看來他是醒在了海邊。

林星綴嘆了口氣，踩着沙地爬了起來，看了眼手腕上的終端。

......他身上這個終端是深海基地提供的。節能防水，支持電能、太陽能、機械能等多種充電方式。

林星綴不舍得把這個終端丢掉，這個終端擁有各種實用的功能,  比如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導航功能——這個終端裏面載入了全球地圖,  能讓林星綴清楚了解自己究竟到了什麽地方。

但是他暫時還不能啓動這個功能：一旦使用導航系統,  終端就會連接上深海基地的衛星,  分分鐘暴露他的位置。

他得先找個地方,  把終端給改造一下。

林星綴眨了眨眼，看着已經昏沉下來的天色，明白當務之急是找個地方過夜。

他從來沒有野外露營的經驗。

林星綴脫下了自己的外套,  然後扭頭向一旁陸地上的樹林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撿拾了一些被海風吹折下來的巨大墨綠色樹葉。這些樹葉的表皮覆蓋着一層膠質,  摸上去柔韌且光滑,  應該很适合用來蓋個棚子。

期間,  他還路過了兩棵椰樹,  本來他還在望椰興嘆，思考着有沒有敲下幾個椰子解解饞的方法，就見他身邊的那棵椰樹忽然像得了羊癫瘋一樣左右搖擺起來,  哐嚓哐嚓摔下來三個椰子。

林星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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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撿起椰子，抱着自己的外套走過了一片小山坡，那裏的樹木更加濃密，低處坐落着一些高低不平的岩石。

林星綴考慮着要不要去那片山崖底下找找山洞之類栖身的地方。

但他現在呆着的這片樹林也不錯......不用擔心水源問題，也不用擔心漲潮日，只需要注意避雨、別讓雨水把他淋成落湯雞就好。

他身側的是幾棵枝幹遒勁、停雲栖霧的大樹，幾條細長的藤蔓從林星綴頭頂上方懸挂下來。

“編成個吊床好像也蠻有趣的。”

他腦內的想法一閃而逝，腳下松軟的泥土一陣微顫，幾棵綴連在一起的高大樹木動了動，原本安靜的藤蔓窸窸窣窣地開始攀爬，然後以一種詭異又謹然有序的方式扭在了一起——

一個簡易吊床出現在了林星綴面前。

林星綴：“......”

林星綴謹慎地倒退兩步，扭頭看向這片逐漸昏暗的幽綠叢林，總覺得這片土地上的樹木都活了過來。

但他聰明的小腦瓜很快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采取了一些手段測試了一下，最終确定了，不對勁的不是這片樹林，而是他——

眼前的這些奇景都是出自他的意念，或者說，他的願望。

......他似乎掌控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不僅是植物的，包括動物的。他能使它們以完全不符合自然界規律的方式改變體态、進行各種活動。

他試着控制兔子去撞樹，控制螃蟹在原地三百六十度轉圈。

來回幾次後，林星綴更加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能力。

他不能讓自己每個随心所欲的想法都影響到周圍的環境——比如他躺上吊床的時候看着頭頂被樹蔭遮蔽的天空，下意識地想要看看今晚有沒有星星，于是他周圍的一片樹木瞬間改變了枝幹的朝向，同時嘩啦啦抖落下來一片露水。

......明明沒有下雨，但林星綴還是被淋濕了。

他有些懊惱地扯下周圍的一片葉子，蓋在自己的臉上。

他躺着的姿勢相當規矩，整個人正兒八經地平躺着，雙腿并攏，然後把雙手覆蓋在自己的腰間。

他閉着眼使勁想象，自己并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自己的休眠艙裏躺着。

林星綴耳邊萬籁俱寂，連草蟲鳴叫的聲音都沒有。從他閉眼想要“安靜”的那一刻開始，他身邊仿佛就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帶，沒有任何生物會去侵擾他。

但他無法控制風，無法控制自己敏銳的聽覺捕捉到的風吹樹葉的聲音，以及他鼻尖聞到的那股深夜叢林裏獨有的冰涼腥氣。

然後他就失眠了。

林星綴：“......”

或許是感覺不到勞累的緣故吧，林星綴感覺入睡比從前要更加苦難了。

雖然他還是堅持着要遵循從前的作息，但長這麽大第一次開啓野外求生劇本，他還沒适應過來。

他翻了翻身子。

“早知道就偷一輛海梭或者飛行器出來了。”他有些後悔地想到。

他從沒像現在這樣深刻地意識到他的逃跑計劃到底有多粗糙。

枕着有些堅硬的樹幹，林星綴閉上眼，開始收斂那些若隐若現的悔意。因為他一旦開始思考相關的問題，就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一個人。

他渾身被露水沾濕，但好在今夜的确有星星。他沐浴在微涼的星光裏，并且确定自己不會患上感冒。

這樣生活其實也不壞，不是嗎？

......

林星綴最終還是順利入睡了。

但他夢見的東西不大好。

他在夢境裏看到了姬雲程——縮水版的，看起來頂多七八歲——那孩子和姬雲程的五官太過相似，即使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也很難相似到這種地步。

夢境的背景是一棟寂靜而空曠的白色大樓。黑色頭發的男孩兒穿着一身整齊卻灰撲撲的衣服，在一個偏僻的角落中靠牆坐着，姿勢很随意，眼裏卻沒有光——準确地說，沒有焦距。

他滿臉的冷淡、無動于衷，整張臉透露着灰蒙的神采。

這個孩子和姬雲程最大的區別，就在于他的眼睛還是黑色的。

林星綴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卻沒有得到那個孩子的注意，看來他的視力确實已經糟糕到了一定程度。

林星綴看着那個孩子。

他不必面對成年的姬雲程，這樣的認知讓他稍稍松了口氣。但這個年幼而無力的“姬雲程”卻比成年後那個強大的姬雲程更容易讓林星綴心軟。

林星綴本來想轉身離開，但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往那個孩子的方向邁了一步。

僅僅這一步，就讓那個孩子察覺到了他的存在。

“誰？”

清冽的、稍顯稚嫩的聲音響起。孩子的表情也變得嚴肅了起來。

林星綴看着他，卻莫名想起被驚吓後豎起耳朵的兔子。

“......你好。”林星綴輕聲答道，“我迷路了，是無意中來到這裏的。我沒有惡意。”

可是這個孩子沒有林星綴想象中的好糊弄：“你是什麽時候來的？剛才我聽見你的腳步聲時，你已經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了。你是憑空出現在那裏的嗎？”

林星綴：“......小孩子不要問那麽多問題，會不讨人喜歡的。”說着，林星綴走到他身邊坐下。

男孩兒倒也沒有逃走，只是臭着臉把屁股往邊上挪了挪。

林星綴沒有介意他的動作，扭頭無比自然地問道：“你怎麽了？為什麽一個人在這裏？”

“還不夠明顯嗎？我沒有通過基地的篩選。”男孩兒低聲說道，“他們要挑最好的孩子參加他們的培育計劃，我已經失去資格了。”

林星綴呼吸一窒，問道：“你很在意那個培育計劃嗎？”

“為什麽不呢？”姬雲程擡起沒有神采的眼眸，“我本就是為此而生的。我的父親母親以為他們基因的結合能為基地帶來優秀的後代。但我不僅不優秀，而且非常沒用。”

林星綴：“......這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那些來我家的大人們都是這樣說。‘基因配對計劃是失敗的’......他們在我身上找了很多可能的原因，但最後只能承認他們失敗了。”

人類基因的複雜遠超他們的預料。他們企圖發展基因結合技術，卻沒想到這本就是畫蛇添足。

強大的基因會互相吸引，弱小的基因會被自然淘汰。這是個自然而然的進程。

而姬雲程這樣的孩子，即使是在和平時代也很難生活下去。何況是在這個環境異常惡劣的時代。

如果他生理上的父母不是居住在基地內城的人，估計他根本活不了這麽大。

林星綴心情複雜，他覺得自己一定要說些什麽：“每個人生來都是獨一無二的，有他們各自的價值。你只是不那麽符合你父母的期望——因為，出于某種特殊目的去制造孩子，這本就是錯誤的。你無法配合他們的期望，但你可以符合你自己的期望。”

“......自己的期望？”男孩兒喃喃道。

“對。你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呢？”林星綴問他。

然後他就看見男孩兒的臉上出現了明顯的疑惑。

“我不知道。”

林星綴：“......”要一個小孩子去回答這樣的問題，好像确實是有些為難他了。

林星綴換了一種說法：“那你有什麽夢想呢？”

“......我應該參與培育計劃，長大後為基地貢獻力量、回報父母對我的養育——這是寫在了培育課本裏的東西，我覺得很有道理。”

林星綴：“......”

就在林星綴覺得自己簡直快要不能呼吸的時候，這個孩子忽然添了一句。

“我沒什麽夢想——但是非要說的話，我有個目标。”

“我想變得有用，變得被需要，變得不可或缺。就算我的能力對基地而言微不足道，那......我只要變成某個人的最特殊就好。無論是誰，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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