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七十六

林星綴覺得他和這個娃娃的對話已經進入了某種誤區。

“我們不是在談論別人,  而是在談你自己——人不能單純地在別人身上尋找自己的價值啊。”

“不可以嗎？”男孩兒臉上的一雙給的黑色眼睛黑洞洞的，透着純然的平靜。

“......也不是不可以。”林星綴的語氣軟了下來，“但是,  你這樣做很容易失望，也很容易受傷。”

“只要我夠強、夠聰明,  就不會被抛下的——我身邊的人都是遵照着這一規律行動的。‘畢竟這是個特殊的時代,  我們需要一切人才，更需要把人才放置到适合他們的地方去’。”男孩再次老氣橫秋地開始模仿大人說話，這次他連神态和語調都模仿得有八成像。

林星綴：“這又是你從哪裏學來的？”

姬雲程：“研究所的宣傳視頻裏。”

林星綴扶額。

他發現這個年齡的姬雲程不僅缺乏這個年齡段的兒童應有的娛樂活動，還缺少來自大人的溝通和引導。換誰來和姬雲程對話都能發現他的“不對勁”，但結合姬雲程的身世背景來看，似乎也不會有人在這方面特意呵護他。

但抱着這種想法長大的姬雲程，倒也實現了夢想——他成了基地裏的厲害人物,  沒人敢輕易動他。

“放心吧,  等你長大之後,  就能實現你的目标了。”林星綴伸手摸了摸男孩兒的頭。男孩沒有躲避林星綴親近的動作,  垂着頭,  但臉上的表情卻安寧了不少，看來對林星綴的安慰很受用。

“我真的能做到嗎？”

“可以的。”

“......你說話真的很像個騙子。要麽就是在把我當小孩兒哄。”

林星綴被他臉上郁悶的神情給逗樂了，甚至伸手捏了捏他柔軟的臉頰：“你難道不是個小孩子嗎？”

但在下一刻,  眼前這個男孩兒瞬間就化為了一團虛影,  周圍的景物也化成了腐朽的沙堆,  風一吹就逐漸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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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星綴手上一空——反倒是他的臉頰被人托住了。被一只寬大卻冰涼的手掌。

“我已經不像孩子那麽好哄了。”來人淡淡地說着,  每一個音節的轉調都溫柔地像花朵綻放在空中,  卻帶來清淺的、危險的氣息，“但你卻是個真正的騙子。”

林星綴的瞳孔一顫。他推開那只手向後退了兩步，但對方還是不依不饒地湊近了。那張面孔的每處細節逐漸清晰起來——是姬雲程。

林星綴下意識回避他的話語：“你在說些什麽？”

雖然他是不告而別了,  但他唯獨沒有欺騙過姬雲程。

“你讓我以為，你需要我;你讓我以為，我在你眼裏是特殊的。”姬雲程盯着他，緩緩地說道，“明明約定好要相伴走到最後一刻，為什麽你還是提前離開了？”

......什麽最後一刻？

指的是地球的滅亡？指的是這場游戲的勝利？還是指林星綴的秘密徹底暴露的時候？

被這樣逼問着，林星綴有些心虛：“我确實需要你——可是你并不需要我。你身後有基地，有更多的人......我是為你着想，我不想讓你難做......”

所謂“揮慧劍斬情絲”，現在他們分開還算簡單，等他們真的捆綁在一起了，想分都難了！

“可我現在就很難過。”姬雲程一字一句地說道，他伸手掰正林星綴的臉，逼迫他直視自己的雙眼，逼迫他把那雙眼睛裏的痛苦和真摯全都看清楚，“你口口聲聲什麽都是為了我——但真正害怕了的人是你，不是嗎？”

林星綴：“......”

“我知道你對啓明基地沒有惡意，我也知道你接近我是為了‘利用’我——不止是我，你已經習慣了‘利用’面前所有能動的棋子來推動世界的前進。這些我全都知道。”姬雲程說着令林星綴頭皮發麻的話，“但我并不反感這些。”

林星綴卻笑了起來：“......你都知道，還敢把我綁在你身邊？”

“也許你知道的不夠多。我并不是‘地球’上的人類，姬雲程——我可以随時扭曲你的意志，磨滅你的靈魂。我和這個世界的誕生有着複雜的聯系，但也是我掀起了這個世界的浩劫。”

“你說我害怕？姬雲程，你就不怕嗎？”

姬雲程擡頭看了林星綴一眼——林星綴極少在別人面前說這種猖狂的話，雖然他現在的确有這樣的本事，但他說這些話并不代表他會這麽做，他只是想把姬雲程徹底吓退而已。

林星綴面無表情地盯着姬雲程，心裏卻自暴自棄地想到：猜忌我吧，遠離我吧，讓這錯位的一切結束吧。從此以後，沒有誰再會為誰動搖，沒有誰會為誰痛苦，他們只要各自在各自的道路上行進，然後等待一切結束就可以。

但姬雲程......總是出乎林星綴的意料。

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個手铐，吓得林星綴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手铐的一端套上林星綴的手腕之後，姬雲程又“咯啦”一聲把自己的一只手給鎖了進去。

林星綴：“......”

“我說了，我不害怕，我相信你。從頭到尾，怕的人只有你而已。”姬雲程說道。

“或許從一開始，你就不該接近我。既然你選擇了我，就別想再擺脫我......從這點看來，沒認清現狀的人是你——”

“下次見面，我會把你鎖在我的房間裏，讓你再也跑不掉。”

林星綴：“.........”他的臉忽然燒了起來。

搞什麽？他們不是在決裂嗎？怎麽搞的跟告白現場一樣？

銀發青年開始使勁掙紮起來，但他發現這個黑色手铐實在是太牢固了，他掙紮了個寂寞。林星綴只好一邊拽一邊罵：“你在說些什麽，你是變态嗎！”

姬雲程看着面前的這一幕，忽然挑眉說道：“這是我的夢境。你入侵我的意識，窺探我的隐私，還罵我是變态？”

林星綴：“......”靠。

他睡前确實想到了姬雲程，有點想知道自己走了之後姬雲程怎麽樣了，但沒想到他的精神力再次提升之後，會直接闖進人家的夢裏。

這一波和自投羅網有什麽區別！

林星綴尴尬地幾乎站不住腳。

或許是受林星綴的意志影響，周圍的夢境忽然開始崩塌。四周能入眼的景物全都像被剝落的牆皮一樣掉了下來，露出一層幻象後的、真實的黑色空洞來。

“......時間不多了。”姬雲程忽然嘆息了一聲，把林星綴抱緊，“告訴我你在哪裏，我馬上去接你。”

林星綴被那溫暖的懷抱摟住，雖然他知道夢境裏的溫度也不是真的，但他還是覺得自己的鼻子莫名發酸，有想要落淚的沖動。

“我也不知道。”林星綴有些絕望地回答道，“我迷路了，不敢開導航——我怕深海基地分分鐘比你先找到我。”

姬雲程：“......”

姬雲程：“你是不是忘了我之前送你的吊墜了？”

林星綴眨了眨眼，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前胸，那裏正靜靜躺着一枚深藍色的挂墜，跟随他到達了這個夢境，此刻正在微微閃光。

“這個吊墜有定位功能。”姬雲程垂眸，不動聲色地說道，“我知道你在哪裏。”

林星綴：“......”

忘了這茬兒了。

所以，他戴着這玩意兒，無論他跑到天涯海角，只要人還在“地球”上，姬雲程都知道他在哪裏。

那他還逃什麽？逃了個寂寞？

林星綴的臉登時皺了起來：他可以接受自己逃跑的行為，但他無法接受自己居然表現得這麽......蠢！

“你就別白費力氣了。”姬雲程好像是被林星綴的大意給取悅了，看起來心情好了很多，嘴角上都帶着笑影，“保護好自己，我馬上過來。”

夢境徹底坍塌。

......

林星綴在樹藤織起的吊床上睜開了眼睛。

他先是發了會兒呆，直到初升的朝陽晃到了他的臉上，他才擡手遮住陽光，然後起身，扶着粗壯的藤蔓翻身下地。

接着，他踏着鋪滿落葉的草叢走了幾步，偶爾扭頭瞥見了一只毛色鮮豔的鳥兒飛歸了樹頂的巢穴......心裏居然有種莫名的放松和踏實感。

姬雲程馬上就會來接他。

意識到這點的銀發青年忽然高興了起來。

“......我只要變成某個人的最特殊就好。無論是誰，都可以。”

幼年版本姬雲程的話依舊回蕩在他的耳邊。

林星綴相信姬雲程一開始并沒有覺醒，也沒有意識到是林星綴入侵了他的夢境，他在夢裏展現出來的應該是真實的記憶，那個孩子自然也是“真實的他”。

林星綴覺得小時候的姬雲程心中的願望過于樸實......但林星綴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占據某人心裏最重要的位置，成為“最特殊的那個人”。

當這個願望得到滿足的時候，人生也就不那麽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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