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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一聲,一瓢冰水潑在臉上,刺骨冰寒。
李元憫頭痛欲裂,恍恍惚惚睜開眼睛。
他被兩個內侍押着,眼前站着兩個華服束冠的貴氣少年,身量略高一點的少年嘴角噙着蛇蠍似的冷笑,另一個則滿面怒氣:
“都怪你這賤種!害我輸給了皇兄!”
李元憫甩了甩頭,自他當上了皇帝,已是多年未有這樣狼狽的時候了,他吐出了嘴裏灌進去的冷水,心間迷惑起來。
說話的是四皇子李元旭,另一位……乃二皇子李元朗。
可他倆不是已死于亂軍了麽?如何還在眼前,又如何這般少年模樣?
而自己……怎地又活了過來?
眼看着周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李元憫的腦袋再複劇烈痛了起來,一個可怕的念頭油然而生,直教他徹骨生寒。
李元旭見他木讷呆滞,半天不說話,更是氣得連連揮瓢,潑得對方渾身濕透。
今日他本與大皇兄李元乾比試箭術,內務庭侍人為讨皇子們歡心,特特去掖幽庭拉了一批賤奴過來,活靶子自是比死氣沉沉的草靶子有趣得多,二人興味高漲,你追我趕,射死的賤奴竟是五五分成,到了最後,獵場上就剩下一個靈活的小賤奴逃竄着,怎麽的都射不中,李元乾那厮素來自矜,只命随從收了弓,在裘帳裏歇息的時候許了他,若他能三炷香的間隙□□死那小賤奴,便權當他贏了,府中那架滇西布政使敬獻來的紅玉珊瑚便歸他。
紅玉珊瑚百年難遇,可是不多得的寶貝,父皇生辰在即,今次比賽怎麽着都得拿下,趁着吃小食的間隙,李元旭便悄悄指使李元憫去給那小賤奴下軟筋散。
卻不想,這平日裏悶不吭聲的賤種卻擺了他一道,給的軟筋散直接灑了,累得他氣喘籲籲開了半個時辰多的弓,那小賤奴非但沒有半分疲累,反而是越竄越精神,不說射中,連箭羽的邊兒都沒沾上。
這下紅玉珊瑚是徹底沒戲了,還得受着李元乾的諸般嘲諷,這教他如何咽得下氣,待回宮,便遣人将李元憫捆了過來一通收拾。
他陰沉着臉,朝着內侍使了眼色。
李元憫被拖了起來,下巴被李元旭掐着,狠狠左右開弓,但聽得兩聲悶響,那濕漉漉的蒼白臉頰瞬間紅腫充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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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李元憫非但沒有半分痛楚神色,卻是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狀若癫狂。
“你……你笑什麽?”
李元旭被他笑得心裏發毛,身後的李元朗亦是疑狐地盯着他。
可他仍是笑,笑得涕淚連連,渾身發顫,形容扭曲。
李元旭心下生驚,暗道這厮莫不是瘋了不成?
若對方真有什麽好歹,他倒不怕父皇因此生怒,父皇厭惡這賤種的程度恐怕不下于他,就怕前朝那些文官們動辄便雪花一般上書,屆時父皇多多少少顧及群臣面子也要罰他些許。
為了一個賤婦子折了父皇的顏面……
眼看着那厮笑得愈發癫狂,李元旭終是啐了一口,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拖這厮回西殿,記得別讓人瞧見。”
***
日頭透着烏雲半掩。
開元寺與西殿毗鄰之處,林木森森,一座十餘丈高的巨佛沖天而立,煞是壯觀。
李元憫臉上紅腫青紫,半躺在大佛光禿禿的佛腳上,佛腳巨大,襯得他如扁舟上一人,衣袍已是濕污一片,然他渾然未覺一般,只舉起一只蒼白幹瘦的手,透過指縫去瞧那漏過的細碎陽光。
他一夜未睡,如今被這日頭一照,長期羸弱的身體發着虛,他緩了緩,這才坐了起來,地上的水窪映照出一張因長期缺乏養分而顯得幹瘦蒼白的臉,這具身子才十三歲,還沒長開成後來的那副樣子。
重回他寂寞幹枯的十三歲,沒有什麽不一樣。
李元憫的喉間發出了一聲類似于哭泣的悲鳴。
大佛寶相莊嚴,半垂着眼眸慈悲地俯瞰着衆生,李元憫呆呆地與之對視半晌,終是閉上了眼睛,徒步回了西殿。
一連幾天,他只待在自己的寝殿,哪裏都不曾去。
他的西殿冷清,平日裏少有人來,除了他,僅配給兩個宮女,這倆宮女一人木讷,眼間全無活計,另一人欺李元憫年幼無勢,自不會上心,連送去的食盒未曾動過都不關心,這會兒見他整日躲在房裏,自是樂得輕松,早便做各的去了。
李元憫本就羸弱,這幾日下來更是瘦到脫相,幾乎就剩着一把骨頭。
這幾天,他在求死與茍活的生死線上拉鋸了許久,最終,他不想死了。
李元憫從未想過上天會厚待自己,可重生這件事太過荒謬,荒謬到令他生出了幾許希冀。
這一次,他想活得不一樣,他想過另一種人生。
他不會讓自己墜入情網,也許等到十四歲,他還可以謀得一塊小小的封地,雖然父皇厭惡他,但祖闱不可違,北安朝滿十四歲的皇子便可外放開牙建府,他便可以借機逃出這座牢籠,他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宮外的世界,他太想看另一種世界了。
若還是不行……
李元憫嘴角露出一絲空寂的自嘲。
那他再死一次,也可以。
反正,于他短暫可笑又乏善可陳的一生來說,死亡幾乎是一件最輕松的事情。
打定好了主意的李元憫一陣發虛,他閉了閉目,踉踉跄跄走到食盒前,開始艱難地吞下那早已冷透的吃食。
夕陽西下,一個孤獨的身影被拉得很長,與地上的青磚寂寞地融在一起。
待殘陽的最後一抹血紅徹底消失,外面一陣匆匆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往這邊來,倉促的腳步聲在靜谧的宮殿裏顯得有幾分突兀,李元憫幽幽嘆了一口氣,睜開了雙眼。
門外進來了個臉蛋頗為秀美的宮女,她冷不丁與李元憫打了個照面,面上一滞,旋即又流露出幾分不耐:
“三殿下怎地還躺在床上,今兒十五,例行的大日,得去前殿磕頭謝恩。”
這宮女叫秋蟬,她本是容華宮的掌事宮女,因被司馬皇後跟前的大宮女所忌才被遣至西殿伺候這不祥之人,心中早有各般不甘,又見這西殿的主兒瘦弱半點兒主子樣也無,想起往後毫無希冀的日子,她心間的鄙薄更是帶了幾分自憐,愈是冷聲催促:
“快兒些,遲了太侍要責備的。”
李元憫并不在意她的語氣,他面色極其平靜,只稍抖了抖衣擺。
“好,我換了裝這就去。”
秋蟬無端心裏一頓,眼前人雖然語氣淡淡,人也是那般半死不活的模樣,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人跟以往有些不一樣。
到底還存有尊卑顧忌,語氣緩了緩:
“我給你拿宮裝去。”
***
暮色降臨,天也愈發陰沉了。
李元憫獨自去了道乾殿,果不其然,與上一世一樣,他根本便無入殿磕頭的機會,只孤零零地跪在殿外。
內廷宮樂缭繞,其樂融融的歡聲笑語間或飄出,上輩子的他還能傷心一場,如今也只剩冷笑了。
心存希冀才會傷心,如今的他,又有什麽可期待的呢。
——他雖是皇子,但身份并不高貴,他的生母只是皇後殿內的一名姬女。
姬女與宮女不同,并不打理宮務,只在妃嫔身子不便的時候替代主子在床上伺候皇帝的,姬女若因此懷上龍種,也是記在宮主名下,故而後宮諸殿多設有姬女固寵,司馬皇後的容華宮自也不例外。
自司馬皇後小産落下病根,纏綿卧榻已有兩年,為保得恩寵,便讓身為鎮北王的兄長司馬忌網羅美姬入宮,自古王侯家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作為司馬家族長的鎮北王自是上心,一番費心,終于尋得一美姬,這美姬倒也争氣,那一兩年,明德帝幾乎一半的時日都在容華宮裏過夜。不多久,美姬便有身孕,卻不想誕下他這樣不男不女的妖物。
他的出生,累得生母慘死,皇後失寵,确是不祥的妖物,幸得空遠大師入宮布法,循機相救,養在開元寺,否則他哪裏能活得到如今。
然而活下來又怎樣呢,不過旁人逐權路上的一顆棋子罷了。
跪了半個多時辰,李元憫的膝蓋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好在明德帝終于在內侍的提醒下想起了外頭還有個兒子跪着,只暗沉着臉讓人傳了話,讓他不必入內,原地磕頭謝恩便可自行離去。
李元憫緩了緩站了起來,他的嘴角還有那日折辱留下的淡淡的青紫,只微微抿着,遠遠瞧着那幽深的宮門半晌,垂眸離去。
回去的路上,天上下起了雨,淅瀝淅瀝的,沒一會兒的功夫,雨勢漸疾,一下子便将李元憫淋成落湯雞,然而他似是渾然未覺,只讷讷地向前走着,不覺間,腳步停在了掖幽庭門口。
他又看見那個孩子了。
不,他并不是一般的孩子。
李元憫心間劇烈跳動着。
那孩子不過十歲的年紀,被關在狹小腌臜的鐵籠子裏蜷縮着身子,他渾身髒污,頭發已蓬亂得不成樣子,似是連日未進米水早已餓極,此刻正巴巴地抓着鐵籠,餓犬一般伸着舌頭接雨水。
前幾日,那孩子被當成靶子被圍獵射殺,他救了他。在上一世的後來,他還想方設法将他營救出宮去,卻不想,正是這樣的舉動給北安朝放走了一只颠覆乾坤的兇獸。
李元憫突然想起了破城的那天。
那天,邪雨傾覆,殺聲震天,城牆都被人血染紅了一遍又一遍,随着雨水淌成了血河。
他站在宣武門的殿臺上看見亂軍攻破城門,骁勇猛悍的叛軍頭子身着黑甲,披着渾身的血腥羅剎般沉步而入,他目色血紅,煞氣震天,人神共懼,便是此刻想起,心間亦是震懾。
一記閃電霹下,照亮了人間,關在鐵籠子裏的少年也瞧見了他,只遠遠的被雨水沖刷得看不清臉面,以為又是那些作踐他的皇親貴胄,立時防備地縮在鐵籠子一角。
而李元憫隔着瓢潑大雨,怔怔地看着他。
還是那日,一向蘭芝玉樹的愛人親自砍下了守城将士的頭顱,跪迎亂賊入城。
而作為降臣的愛人,第一件事便是将不降的同僚殺得一幹二淨,第二件事,便是來求他。
“那反賊暫且安置郊外,我們還有翻身的機會!”
“你是北安朝的陛下,最要緊的是你的身子,少時侯父便讓太醫給你悄自瞧過,你的身子可以妊子,只要你懷上他的種,何愁我們的皇位不穩?”
“等時機一成熟,咱們便……”
“放心,孩子只是穩住他的機會,等他放松警惕,便是這反賊的末日!”
“待事成,那賊人的孽種自是留不得,往後,我們會有屬于我們的孩子,而我們的孩子,才是北安朝真正的主子!”
“……你這般瞧我作甚麽?我們已別無選擇!”
李元憫看着那雙灼燒着烈烈欲望的眼睛,突然笑了一聲,恍惚聽見自己的聲音低喃:
“好啊。”
司馬昱興高采烈地去了。
只是他錯了,他并非別無選擇。
當夜,他極其平靜地選擇了死亡,也選擇留給司馬昱一條絕路。
轟的一聲巨響,将李元憫從夢魇一般的回憶裏扯了回來,他失魂落魄地晃了晃身子,不再看那鐵籠裏的少年,只跌跌撞撞旋身離去。
——重生的第一件事,那便是收起他那些廉價而無用的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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