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因着這場雨,李元憫大病了一場。

畢竟是入牒司馬皇後名下的皇子,秋蟬自是擔心他一命嗚呼殃及自己,終還是讓冬月去容華宮禀報上一聲。

果如秋蟬所料,司馬皇後再是不喜這位養子,畢竟是記牒了的,未免落人口實,便遣了太醫院的人過去。

李元憫病得迷迷糊糊,睜眼便瞧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面,他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忽而一下坐了起來,緊緊抓住對方的手:

“知鶴兄,怎麽是你?你怎麽還活着?”

李元憫失聲哽咽:“你怎麽還活着!”

秋蟬大急,将死死巴着那年輕太醫的李元憫給按住,一邊帶着歉意道:

“賀太醫,三殿下這是病糊塗了,亂說話呢。”

“不礙事……你且将他放下來。”

賀雲逸揉了揉被抓得通紅的手腕,心覺奇怪,知鶴是他的別號,少有人知,雖說賀家是太醫名家,可這是他進太醫院以來第一次面診,眼前這枯瘦的三皇子怎會知曉……還說了那些死不死的冒犯人的話?

賀雲逸眉頭一皺,心下有幾分不快,然眼前的少年看起來很傷心,眉間悲苦的神色不似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該有的,他略略沉吟,不再細思,只下手給他施針。

待解開那小衣,賀雲逸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太瘦了!這哪裏是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子的身子!但見那蒼白如玉的皮膚上還有些新舊錯陳的淤青,一眼望去便知是人為。

賀雲逸不由想起那些太醫院裏的傳聞,暗暗心驚,沒成想這個人人避之不及的不祥皇子居然被人糟踐成如此,到底是醫者仁心,賀雲逸不由唏噓,面上卻是不顯,他雖才十七歲,但身為太醫世家的長孫,早已浸淫了父輩的圓滑融通,時下他雙目無波,像是沒看見那些異狀一般為之施針。

半晌,眼前人悠然醒轉,只怔怔地看着自己,賀雲逸這才發現這位瘦骨嶙峋的三皇子長了一雙極漂亮的鳳目,瞳仁漆黑,水波清漾,裏面卻含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蒼涼,賀雲逸一時有些恍神,然對方似有克制,最終垂下那雙水墨一般的眸子,道了聲謝。

賀雲逸目光一頓,微微颔首,便起了身。

秋蟬殷勤地拿着他的行醫箱迎了上來,面上帶了嬌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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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太醫年紀輕輕便可出任醫官,可真叫秋蟬佩服得緊。”

秋蟬生得秀美,便是在皇後宮中當值時亦是佼佼者,聽說她的相貌還跟當年某位最得寵的姬女相似,也因這個緣故,才會被容華宮的大宮女青荷所忌,排擠到這暗無天日的西殿當差。憑着這幾分不俗的相貌心氣自然也高了幾分。

她已是想得極明白,既是宮中升遷機遇渺微,不若為自己往後的婚配打算上一番。

宮中的潑天富貴早已養叼了她的胃口,過了年她便十九了,她可不想放出宮後随意配給一個鄉間野夫。但她亦有幾分自知之明,也知肖想王侯貴胄除了賠上清白的身子撈不到好處,倒是退一步有大乾坤可做——好比這太醫院的醫官們,他們自有皇家響俸供養,身份雖非貴胄可比,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算是一番良配了。

更何況眼前這賀太醫的相貌……

念此,秋蟬眼波流轉,拿捏了姿态福了福身子,

“此番有勞賀太醫了。”

“無妨。”

賀雲逸淡淡道,他不動聲色又往垂幔裏瞧了一眼,垂幔中的人影低垂着頭,額頭抵在膝上,影影綽綽的身影看上去無端端有股寂寞的味道。

賀雲逸目光停頓片刻,接過秋蟬手上的醫箱,客氣地道了聲別,便頭也不回自行離去。

秋蟬戀戀不舍的目光流連于那挺拔的身影良久,還未回神,便聽見屋裏一聲“秋蟬”,秋蟬心裏不由煩恨,輕啧了一聲,撩開珠簾走了進去。

“殿下有何事?”

聲音不算失禮,可決計稱不上恭敬。

李元憫撩開紗幔坐了起來,緩緩擡起眼皮看着眼前之人。

“莫要肖想賀太醫。”他直白道。

一下被戳中心思的秋蟬又羞又惱,

“殿下莫不是病糊塗了罷!奴婢不知你說什麽胡話——”

李元憫瞬間冷了眸子,唬得秋蟬驀地收了口,羞惱間帶了驚疑。

寝房內的氣氛多多少少有些微妙。

半晌,李元憫不辯喜怒的聲音傳來:“本皇子雖無多少權柄,但驅逐一個宮女,尚且算不上費力。”

語調輕緩,但如石入鏡湖,讓秋蟬心裏重重一跳,且不說這語氣不像一個十三歲少年的口吻,這三殿下……緣何無端端像是變了個人?

以往這個默不吭聲的三皇子,即便下人逾矩,只要不太過分,他一向是淡淡揭過,是以這些年她從未将這主子放在眼裏,這般久了,她都快忘了,眼前這個人身份是個皇子啊,她從容華宮貶到了西殿,早已無退路可退,若是這兒也容不得她……這宮中可多得是吃人的地兒。

秋蟬背後一涼,當下噗通跪下告饒,

“奴婢一心只為服侍殿下,何嘗敢肖想其他!”

她擡頭窺了一眼李元憫,又慌忙伏下,

“望殿下切莫懷疑奴婢的為主之心……”

李元憫盯着她半晌,道:“退下吧。”

“……是。”

秋蟬心有餘悸,再複擡了眼皮看了眼李元憫,但見他已阖上了雙目,似已疲倦。她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退出去了。

李元憫輕輕嘆了口氣。

上輩子秋蟬施計迫得賀雲逸娶了她,賀雲逸待她雖無夫妻情分,但到底是不薄,然而秋蟬卻在赍恨兼并司馬昱的誘導下毒殺賀雲逸……他已虧欠賀雲逸太多,便是賀雲逸之死,歸根到底皆在自己,今生,他定要保着他。

他當了一世的傀儡皇帝,早就瞧遍了人心,如今的他已不是曾經那個十三歲的彷徨無依的怯懦少年。

他方才的話沒有說全,他自有驅逐秋蟬的辦法,但對于目前的他來說,代價太大,所幸他還有一段時日籌謀,至于秋蟬這樣的小人,有野望卻無行遠自迩的心思,先用這名不副實的主子頭銜震懾一下也好。

既已決定活下去,這輩子千難萬難,也要好好打算每一步。

他揉了揉眉頭,一股疲累襲上心頭。

***

休養了五日,李元憫已是無恙,夜裏的噩夢也少了許多,只銅鏡中的那張臉依舊沒有絲毫血色,長發披散,宛若游魂。

倒也符合這宮中人人談及色變的不祥身份。

李元憫唇角自嘲似的輕輕一勾。

秋蟬端着水小心翼翼地從外頭進來了,她仔細打量着李元憫臉上的神色。

“殿下,該洗漱了。”

她放下了水,殷勤地上前為之挽發,似是關切:

“您身子已大好,今日這太學院……要去麽?”

秋蟬自是以為李元憫是遭了欺負才不願去太學院,哪裏知道他遲遲未去的真正緣由。

李元憫初遇司馬昱,正是在太學院。

北安朝自□□成帝始,便設“太學院”及“國子學”二處,太學院位于北殿,是教習皇子們的地方,毗鄰太學院的便是專供公卿大夫子弟教習的國子學,待有皇子年滿十六,便要“秋選”,即在國子學裏挑選一批背景資質優越的子弟作為皇子們的伴讀,明裏是天家鴻恩,暗裏自是為将來的朝政鋪路,這些子弟大多便是皇子們争取的左膀右臂,亦是未來天子的朝中肱骨,故而對于雙方來說,秋選可謂至關重要。

明德帝子嗣不多,膝下僅四子二女,大皇子李元乾為趙淑妃所生,趙家左相乃三朝元老,麾下門生遍布朝野,自成黨派,故而趙淑妃雖不得聖寵,但大皇子李元乾的地位不可輕撼,能與之相抗衡的唯有寵妃王貴妃所生的四皇子李元旭,剩餘的二皇子李元朗、三皇子李元憫皆為姬女所生,自然與皇位失之交臂。

尤其是三皇子李元憫,他因雙性不祥的緣故為明德帝所惡,早無任何希冀,貴胄子弟均避之不及,唯恐被挑去作他的伴讀,沒成想,反而是幾位皇子皆中意的鎮北侯世子司馬昱選了他。

當年在宮廷傾軋的淤泥裏掙紮的他,看見那位芝蘭玉樹的世家子神祇一般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心間訝異又有漣漪。

只是那時。

李元憫眸色微垂,掩去其間的冷色,大皇子李承旭已年滿十六,再過一個月,便要“秋選”了。

秋蟬見他微微皺眉,心下嗤笑,面上卻關切道:

“奴婢瞧着殿下還是去吧,若陛下見殿下這般勤勉,定是歡喜的。”

聽得歡喜二字,李元憫輕笑一聲,淡淡瞟了一眼她,秋蟬面色一緊,卻也是換上了更謙卑的笑:“奴婢僭越了,這便去太學博士那兒告假。”

“不必了,”李元憫打斷道,“我去。”

秋蟬心間腹诽,一邊吩咐候着的另一位面相木讷的宮女:

“冬月,給殿下備好行裝。”

***

太學院位于北極殿,樹蔭環繞,莺啼婉轉,一角檐牙矗立綠影中,更顯清幽安寧,可今日的北極殿卻是喧鬧一片。

未近大門,李元憫已是聽得四皇子李元旭的笑聲傳來:

“今日博士不在,便讓你們瞧瞧咱新得的寶貝!”

怎是今日?

李元憫心下一緊,捏了捏衣角,胸口跳動得厲害,他自然知曉四皇子口中的“寶貝”是什麽,想到上輩子看到的慘烈場景,李元憫的腳步便邁不進去。

正心思繁亂間,背後被人一推,李元憫打了個踉跄,回頭便看見二皇子李元朗那一張不陰不陽的臉。

“喲,三弟,好些日子不見啊,可教皇兄想得很啊。”

李元朗與李元憫一般,乃王貴妃宮內的姬女所生,但他自小以四皇子為尊,處處忍讓,為人又是圓滑鑽營,故而王貴妃待他倒是像模像樣地有幾分母子情分。

然李元朗又豈是那種一世甘于人後的角色,他最擅借他人之手行自己方便之事,上輩子便是李元朗慫恿的李元旭起兵逼宮,後兵敗,先李元旭于亂軍之中,後被猊烈斬殺。

念及上輩子的種種,李元憫吞下了喉間那股惡心的感覺,只如平日一般稍稍颔首:“二皇兄。”

對方勾唇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進去罷。”

李元憫閉了閉目,只咬着牙進了去。

待小門一開,喧鬧聲愈盛,喝彩伴随野獸的嘶吼紛至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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