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待外頭熙熙攘攘的腳步聲響起,李元憫揉了揉眉頭,暗嘆,這才三日,她便坐不住了。

輕籲了口氣,站了起來,未及出門口迎接,便見王貴妃的儀仗在一衆太侍宮女的簇擁下,風風火火朝殿門來。

李元憫垂下眼眸,抖了抖下擺,稽首拜道:“恭迎娘娘大駕。”

“不必多禮!”王朝鸾面上帶着和悅的笑容,忙踏下步攆,作勢扶住他,“又非外頭,大可不必守着這些繁文缛節。”

她托着李元憫的手臂,面上露着關切,上上下下打量着,

“叫人喚了幾次,總是不見你來,着實叫本宮憂心,好在看這氣色該是無甚大礙了。”

李元憫露出感激的神情,“多謝娘娘關心,元憫已經大好。”

話音未落,王朝鸾瞬間帶了幾分責備:“你這孩子,既是大好,怎麽本宮三催四請都不過去,虧得本宮處處念着你,見那新進的雪峰玉品相極好,仔細給你留着,這可不,還得專程過來請你,你打聽打聽,便是元朗也無這般待遇了。”

李元朗在身後一躬,面上的笑頗為勉強。

滿意地見到李元憫面上的受寵若驚,王朝鸾嘴角一勾,輕掣住他的肘,

“走罷,趁着新鮮。”

李元憫并未上前,他垂着腦袋,支支吾吾的,面上似有糾結,未等王朝鸾發問,驀地一下跪了下去,

“娘娘!元憫有罪!”

王朝鸾親厚的戲碼還未全,倒被他唬了一跳,

“你何罪之有?”

李元憫伏着單薄的身體,腦袋愈發低垂:“元憫隐瞞了娘娘,請娘娘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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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鸾見他語調駭怖,心間驚疑不定,忍下了破口大罵的沖動,只扶起他,

“本宮怎麽會責罰你,你可是幫了本宮大忙。”

李元憫搖了搖頭,語調艱難:“……我又做夢了。”

“什麽?!”王朝鸾臉色大變,念起上次他說的百萬浙西餓鬼,終究是保持不了淡定,“你快說,一五一十全說出來!”

好歹還保有幾分理智,她頓了頓,眼鋒一掃,朝身後一記狠厲眼神,“你們都退下!”

“是!”李元朗瞧了一眼對面的人,眼中滾湧着不明的暗潮,他朝着身後一揮手,衆人齊齊退了出去。

荒蕪的西殿內僅剩二人,王朝鸾壓下心頭的滔天巨浪,深深吸了一口氣:“說。”

李元憫露出掙紮神色,嗫嚅:“其實娘娘的餓鬼之難并未全解……”

“你說什麽?!”王朝鸾陡然拔高了聲音,她踉跄着後退一步,背上霎時出了一層冷汗,又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幾乎掐進他的肉裏。

“你不是說那些紫霞,那些勞什子仙鶴可幫本宮解餓鬼之厄?!”

腕上刺痛,教李元憫不由得皺眉,他深吸了口氣:“原是元憫該死,不該托大!”

“胡說!”王朝鸾聲音尖利起來,“神跡已現,怎敵不過那些餓鬼!”

李元憫搖頭道:“若是幾十餓鬼自是可敵,然此次餓鬼衆多,源源不絕自浙西來,饒是蓬萊仙鶴,也難敵這萬千戾氣……娘娘,是元憫無能!”

王朝鸾再也裝不出高高在上的模樣,她臉色蒼白,渾身發顫,指着李元憫切齒道:“你膽敢信口開河!你膽敢!本宮若是有事,定當拿你陪葬!”

李元憫沉默,額頭緊緊貼在地面上,半晌,似自言自語:

“萬事皆有因果,可元憫一直參不透為何那般多餓鬼皆從浙西來,按說浙西乃富庶之地,怎會鬼魅橫行……元憫着實不明個中因緣……”

這番話如石破天驚,令王朝鸾渾身一震:“是了,這賤婦子久居後宮,耳目閉塞,怎會知曉今年初夏浙西洪水肆虐、流民千裏之事,這些餓鬼如何來的他自是不知曉——虧得今日走了這麽一趟。”

利目一轉,暗忖:“父親苦秀才出身,眼界着實狹小,做事又太不留餘地,早便勸過他,這赈災官銀如何能盡數吞下,如今倒是報應在本宮的頭上了!”

諸般念頭往心間過了一遭,當下有了打算,只平穩了呼吸,閉了閉目,再睜眼時已複清明:

“此事也不怪你,你起來吧。”

她嘴角又帶了和悅的笑:“方才是本宮情急失态了,可千萬別怨怪本宮。”

李元憫謙卑道:“兒臣豈敢,原本便是元憫無能,娘娘怪罪的是。”

“罷了,此事就此而止,”她瞧了瞧四周,湊近了些,帶了幾分慎重:“這夢境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要與第三人道,可千萬記住了。”

“元憫謹記。”

王朝鸾展顏,拍了拍他的手:“好了,這天冷,莫在院中久站,仔細受了風,回去罷。”

話畢,再不多待,只速速往外走去,未及鐘粹宮便迫不及待差人往國丈處遞口信,命他進宮商議要事。

雪花漸漸地大了。

李元憫原地站立半晌,瞧着她匆匆離去的身影,嘴角輕輕一勾。

他随手撣去落在肩膀的幾片雪花,往回走去。

***

再過兩日便是秋選,京城面裏寧靜,其下暗流愈盛。

這日有雪,雖入冬不久,已是第五場雪了。

夜色下,大地埋沒在一片白茫茫的暗啞中,寒冷寂靜,獸房外,兩名侍衛縮着脖子百無聊賴地湊在一塊兒喝酒唠嗑,打發漫漫長夜。

濕冷昏暗的獸房內,猛獸們大多都睡下了,少部分醒着的也只是無聊地甩着尾巴,對眼前來來去去的人也無最初的警惕。

一身宮女裝扮的李元憫将草堆上略為清爽的幹草搬到最裏去,往來沒幾趟額上便已出了薄薄的汗,時辰有限,他不敢耽擱,只輕喘着,将猊烈身下的幹草換了一批。

籠中的少年體魄非常人可比,這才幾日,傷勢已大好,可坐立無虞,然他只一言不發,背着他坐着。

忙活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終于将籠中的幹草換成新的了,李元憫擦了擦汗,這才繞到他身邊靠着栅欄坐下。

猊烈身上衣着單薄,但看上去肢體舒展,并不畏寒,李元憫放心不少。

“并非我言而無信,只突發了些事情耽擱了。”

如今他已成為鐘粹宮的座上賓,王朝鸾已是驚弓之鳥,時不時便會召他過去問詢,唯恐他又做了什麽夢兆。原本便說好午時過來的,可剛出門,青荷便來請他了,這一去,便被留下用了晚膳,待脫了身夜色已是深沉了。

他看着身上略為陳舊的宮裝,嘆了口氣,誰教西殿僅秋蟬冬月兩個宮女,倘若有個太侍也好,他也不用作這般滑稽的宮女打扮了。

猊烈沒有理會他,神情漠然,只盤腿坐着,手上揪着根幹草,置于指間搓揉着。

李元憫心知他正生着悶氣,又無法與他說自己爽約的緣故,只伸出手,嘆着氣,像上輩子那般輕輕拍着他的背部,如同對待一個孩子一般。

猊烈呼吸一滞,眼中頗為幾分羞惱,驀地,他眼神一變,警覺地朝後一看,一把扯過眼前人,推到籠邊厚厚的幹草堆處,李元憫立馬意識到有人往這邊來了,他縮了身子,一掀幹草,隐身其中。

進來的是擡水的雜役,二人将獸房內的水槽裝滿水,便又退了出去。

待腳步聲漸遠,李元憫連忙爬了起來,他氣血本就不好,起得急了當下便有些站不住,差點磕到栅欄,幸得猊烈一把掣住他的手腕。

手中細瘦的腕子冰涼,幾乎不像活人的手。

猊烈眸色幽深,看着她毫無血氣的蒼白的臉,想起方才那氣喘籲籲搬動幹草的模樣,那一垛不過一二石,卻令她疲累如此,想來底子并不好,瞧她打扮,也不過是宮中下等雜役宮女,在這吃人的宮中,該是同他一般,受盡磋磨。

眼中閃過一絲陰郁,将她的手放開了。

李元憫不以為意,拍了拍身上的浮土,突然想起什麽,從袖口裏摸了個藥盒出來,拿出一丸藥,置在他的唇邊。

猊烈又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冷了,還有袖中籠着淡淡的香氣。

不由得張嘴,将那微微發苦的丸藥吞吃下去。

李元憫能感覺得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冷酷少年微微的妥協,他嘴角不由淺笑,收起了藥盒。

餘光一暗,看見對方将幹草堆中的一個油紙包推給他,語氣硬邦邦的。

“拿去。”

李元憫一愣,這是他給他帶的吃食。

都說他人畜相交的怪物,獸房的雜役們自然玩弄似得給他投喂畜類雜碎甚至泔水之類,從未當過個人。李元憫瞧着他捧着生肉撕扯的模樣便心酸,便悄悄帶些幹糧來給他。

“這些……”

這些都是些幹馍等物,雖不好吃,但頂飽且易于存放,他好幾日才能過來一趟,自然只能帶這些吃食,李元憫原以為他不喜歡,正待解釋,突然意識到什麽,心下微酸,只勉強笑道:“我吃得飽的,這些都是給你的。”

他蹲了下來,将那油紙包重新藏入草堆下,心下酸楚愈盛,這樣的孩子,如何會變成後來那個殺人如麻的人間魔王的呢?

一邊扒拉着幹草,突然開口:

“如果……”

猊烈擡起頭看着他,瞳仁漆黑。

李元憫扯了扯嘴角:“沒什麽。”

他理了理地上淩亂的幹草:“我得走了。”

其實也不必問他什麽,自己不可能像上輩子那般放他獨自出宮、為禍人間。眼下也只有另一條路了,李元憫垂下鴉羽似得眼眸,隐藏住所有內心的波動。

一切,便等秋選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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