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天,李元憫并沒有立即回西殿,而是悄悄拐去了鐘粹宮的獸房。

秋選在即,王貴妃自是約束着李元旭在宮中溫複功課,唯恐旁生枝節,故而一向熱鬧的獸房冷清了下來。

畢竟是王貴妃的地盤,鐘粹宮的守衛自是比其他處要嚴密,好在獸房離正宮頗遠,并非要地,且兇獸盤踞,宮人們避之尚且不及,又哪裏還會上趕着往這邊來,故而侍衛們并不上心,輪值時也是聚在遠處吃酒行令,對進出獸房的雜役宮人一概不做盤查。

日頭已近西山,正是晚膳的時候,守門侍衛也僅剩一人,李元憫已觀察了好些日子,知道不消片刻那侍衛便會領了食盒,躲在耳房偷懶。

李元憫靠着假山,用手背蹭了蹭破損的嘴角,瞥了一眼上面的血漬,吸了吸鼻子,不甚在意的模樣。他掏出假山一處隐秘的洞穴裏的包袱,翻出一套陳舊的宮女衣裳換上,他的長相本就雌雄莫辯,加之身量小,換了衣裳倒十足像個小宮女了。待守門侍衛腳步聲漸遠,便悄無聲息進了獸房。

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獸房內重重的栅欄分隔成幾塊區域,關着各類獅虎猛獸,伴随着野獸此起彼伏的低吼聲,李元憫斂眉屏息快步走到最裏面。

一個人影蜷縮在地上。

綠頭蠅蟲飛舞着,偶爾停落在他身上,若不是身體有些許輕微的起伏,倒像是個死了多時的人。

此刻,地上的“死人”慢慢睜開眼睛,瞧了瞧來人,厭煩似地轉過臉,又将眼睛閉上了。

李元憫像是沒有看見似的靠近了去,隔着栅欄将他身下的幹草往自己方向使力拖了拖。

待人靠得近一些,輕手撩開他的污黑的領口,露出胸膛上猙獰的傷口,傷口邊緣已開始結痂,不再潰爛生蟲。

前幾日,是李元憫一條一條用銀針将傷口裏的蛆蟲給挑了出來。

在四皇子興味最濃的時候,他幾乎每隔兩日便要有一場惡鬥,往往舊傷未愈新傷又增,不說醫治,便是吃食也難保證,加之獸房髒污潮濕,傷口更是潰爛生蟲,饒是他天賦異禀,也生生被磋磨得奄奄一息,如今李元旭忙着秋選冷了這邊,獸房的太侍們自然是放任他自生自滅。

上一世那個神勇無匹、殺人如麻、令敵聞風喪膽的殺神“人屠”,如今只像那微不足道的塵垢粃糠,萎縮于這陰冷污臭的獸房中。

所幸賀雲逸給的傷藥是好的,如今看來,傷勢似乎有所好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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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待繼續除去他的襖褲,一個粗噶嘶啞的聲音惡狠狠道:“作甚麽!”

李元憫手上的動作一頓,“讓我看看其他的傷。”

可猊烈卻是緊緊抓住褲頭不松手,李元憫眉頭一簇,目光落在對方赤紅躲閃的雙目上。

“滾!”

少年喘息着,惡聲惡氣,咬牙切齒,如同一只不肯讓人侵犯領地的兇獸。

他身上那麽多化膿的撕咬傷,這般動作之下,汗出如瀑,顯是痛極,他渾身發抖,可依舊是死死掣住褲頭。

“你……”

李元憫突然意識到什麽,他臉色微微一紅,輕咳了一聲,

“沒事……我并非……”

他想說自己并非女子,後一想,自己也算不得男人,又何必解釋,只輕輕嘆了口氣,伸出手掌覆蓋住那雙死死拽緊褲頭的手,并不勉強他,聲音放柔了來。

“不用怕,我會幫你……”

他抿了抿唇,又道:“這并不算什麽。”

猊烈目色血紅,他早已耗了多日,再是精悍也只是個十歲的少年,他悶哼一聲脫了力,最終跌在幹草上。

李元憫遲疑片刻,伸手解開了他的褲帶。

更加劇烈的腥臊惡臭撲面而來,但見雙腿之間黑黃之物狼藉一片,李元憫不由得蹙緊眉頭。

猊烈偏過腦袋,死死咬着牙根,雙拳僵硬地握在身側,骨節分明,顯然是羞恥之至。

——緊閉的眼角分明有濕跡。

李元憫想,不過是個孩子啊。

他不再耽擱,吃力地搬來了猛獸飲水用的水槽,于水缸打了水,先是脫去那沾滿污物的襖褲稍作清理,又撕下一片下擺沾了水,為之仔細擦拭。

天色漸漸陰翳下來,四處攏上一層朦胧的暗色。

李元憫額間生了細密的汗,他看了看幹草堆上已是清爽多了的少年,心裏松了一口氣。

許是站得過快,他腦袋一陣眩暈,耐力亦是瞬間瓦解,再也忍不住,伏在栅欄邊上嘔吐起來。

看着那個連膽汁都快要吐出來的小宮女,猊烈眼角發紅,心下恨恨想着,既是這般受不了……又何必假惺惺!世人皆是如此僞善險惡,她也不過如此!

李元憫輕喘着用袖口擦了擦唇角,額頭輕輕靠着栅欄上,無意間碰上少年那雙黑漆漆的眼睛,一時有些恍惚,仿佛看見了上輩子那個喊他姐姐的孩子,李元憫的目光一瞬變得柔軟。

猊烈一怔,粗喘着,側過臉去。

李元憫突然笑了一下,而後慢慢靠着栅欄坐了下來,他擡起頭來,将目光放得很遠。

獸房的上方是窄窄的一片天空,此刻正陰郁地昏暗着,似暗啞晦澀的水墨畫。

他心想,他嘗試了無數次也無法心安理得地放下這個孩子,也許自己永遠就是這般廉價而被動吧。

這輩子……這輩子就這麽算計着,走一步算一步罷。

李元憫自言自語。

猊烈忍不住回頭,奇怪地看着“她”。

時光靜默地流動着,李元憫閉上眼睛,他的周圍充滿了惡臭、腥臊,諸般難聞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可他卻是奇異地在其間感受到了一股寧靜。

猛然,遠遠的,開始有人聲騷動起來,有宮人激動地叫喊着,

“快看天上!”

“神跡!是神跡!”

他睜開眼睛再複望向天空,原本晦澀不明的天空一片明亮紫紅,仙鶴飛舞,偶爾低低地壓過天空,如同蓬萊仙境。

上一世刊心刻骨的奇景再現,李元憫瞬間紅了眼睛。

獸房內的兇獸齊齊暗了嘶鳴,似被此等景象感化,靜靜于原地候着,仰望上空。

世間好似突然安靜了。

初武廿一年的小寒天,鐘粹宮上方紫色祥雲環繞,仙鶴飛舞,明德帝大喜,視為吉兆,命禮部拟呈,太廟祈告,後大封前朝後宮。

***

因着吉兆之事,宮中熱鬧了好幾日。

然而一切的熱鬧皆不關乎西殿的。

外頭飄起了小雪,落在地上化為濕漉漉的痕跡,西殿院內的雜草早已枯黃,待西風一吹,搖搖曳曳的,露出幾分衰敗的模樣。

李元憫望着庭院的雪水發愣,心裏不免幾分憂慮。

“殿下憂心什麽?”

李元憫回過神來,勉力一笑,“昨日還是日頭頂着天的模樣,今日便下起了雪,也不知……多少人該受凍了。”

“畢竟入冬了,氣候反複也是常事。”

賀雲逸不動聲色觀察着他,這段時日以來,他的氣色好轉了不少,只身量依舊孱弱,叫他不由得揪心。

時下,他穿着一身錦鼠灰對襟襖,織錦腰帶,雖非名貴料子,倒比先前見得好多了,聽說是王貴妃憐他凄苦,特令內務府侍官送了些過冬用物過來。

連殿內的銅爐也添了不少生碳。

到底為他高興:“幸得貴妃娘娘照顧一二,你的好日子總算到了。”

李元憫笑笑不語。

“既是來了,便給你診診脈。”

未等對方反應過來,拿住他手腕,雙指搭在他的脈上,半晌,賀雲逸展顏一笑。

“好在那固本培元膏有幾分效用,這脈象倒比前幾次好得多了。”

李元憫神色一動:“那固本培元膏……待傷弱者是好的罷?”

“那是自然,固本培元,補虛養氣是極好的,”賀雲逸難得有幾分自得,“我們賀家的固本培元膏可是立身之本,自然不是旁的物事可比。”

李元憫若有所思地婆娑着手中那個雕刻着繁複花紋的藥盒。

賀雲逸知他一向謹小慎微,輕易不受恩,只寬慰道:“不過是些尋常補藥熬制,只制法是麻煩了些,可也不算什麽金貴之物,你安心用着便是。”

他又從醫箱裏拿出幾盒膏藥,推至李元憫面前,

“這幾盒是新制的,我特特調了些冬蜜,入口容易些。”

李元憫這次倒不再推辭,頰邊浮起微笑,只收了下來,正待再說什麽,外頭一聲通傳,進來了個面若圓盤、身着緋蘭宮裝的高等宮女。

“三殿下,王貴妃請你過去鐘粹宮一趟,嘗一嘗新進的香茶。”

這是鐘粹宮的大宮女青荷,仆從主變,這段時日王貴妃待李元憫的另眼相看,也令她對眼前之人多了幾分恭敬。

李元憫悄無聲息嘆了口氣,站了起來。

“難為娘娘記挂,只我的咳疾未愈,怕過了病氣給娘娘,這便不去了。”

“這……”青荷面上猶豫。

李元憫揖了下身子,“勞煩姑姑回禀娘娘一聲,待日後痊愈,元憫定當前去請罪請安。”

青荷知此行又是無果,唯有福了福,道了些吉祥話便退了出去。

“你咳疾未愈麽?”賀雲逸忙問。

李元憫輕笑了聲:“只找個由頭不去罷了。”

畢竟久浸宮闱,賀雲逸不由替他打算:“雖說殿下素來不喜逢迎,然而貴妃畢竟是後宮中饋,往後……切不可一味推脫。”

李元憫自是不會與他解釋,只笑了笑:“我記下了。”

此次出來,賀雲逸是找了別的由頭的,眼見坐得也久了,怕父親起疑,便背上了行醫箱站了起來,低聲道:

“也不早了,我得回太醫院了。”

李元憫點點頭,跟着站了起來,他遲疑了半晌,随意似得:“我如今身子已大好,往後賀太醫不必專程過來診脈了,這西殿……。”

他頓了頓:“往後如若不适,我自會去請。”

賀雲逸心間一痛,心道,他豈能請的動,又有哪個太醫願意過來?恐怕這十幾年的病痛他皆是硬生生扛過來的,他是清楚他的底子的,本就先天不足,這些年也耗得差不多了,如若再不養着,壽數恐難長久。

“也不是專程過來,有路過順道而已。”

望着他眼裏的一汪水秀柔和,賀雲逸心下酸楚,他怎會不知他擔心自己不祥的名頭累及他,當下并不點破,只跟着笑了笑。

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不由分說往他手上塞了一個玉佩:“往後若有要事,送這個去交給藥局小倌,我便會過來,殿下可千萬別自己扛着。”

“嗯。”

李元憫點點頭,珍重地收在懷裏,微微一笑:“我記下了。”

賀雲逸心間不舍,卻只能就此離去。

***

奢華靡麗的鐘萃宮內香霧環繞。

王朝鸾倚着貴妃榻,眼睛半阖着,李元朗正給她悉心揉按着太陽穴。

“往後待西殿那位客氣點。”懶洋洋的聲音随口吩咐道。

“……是。”

李元朗畢恭畢敬,心間卻是一片驚濤駭浪,他怎知才過了幾日,王朝鸾待西殿那位的态度居然天差地別來,念起那日連廊李元憫對自己說的話,他心內一片驚駭,吞了吞口水:“母妃放心,前些年是孩兒不懂事,這些日孩兒已自省多次,往後定當與三殿下兄友弟恭,不教母妃挂心。”

“兄友弟恭……”王朝鸾嘲諷似得一笑。

自小寒天紫霞仙鶴神跡出現,那賤婦子便各般托辭不肯往這邊來了,倒是拿捏得一副好姿态,偏生他有幾分神神鬼鬼的本事,如今自不能對他如何,只能各般想法子拉攏他過來。

這些天,她派了不下幾路密探摸探李元憫這些年的行蹤軌跡,并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地方。

想起那日傍晚漫天的紫霞仙鶴,世人皆視為大吉兆,卻令她渾身發冷、驚懼。

這一切竟被那賤婦子言中,那麽浙西餓鬼……卻是容不得她不信了。

正心煩意亂思索着,青荷從外頭進來了,她面帶幾分難色,王朝鸾眼中厲色一起,啪的一下摔碎了手中的玉盞!

“他這次又拿什麽做借口?!”

青荷不敢耽擱,依樣畫葫蘆回了,王朝鸾面上鐵青。

半晌,露出一個豔麗猙獰的笑容來,

“好,本宮好歹算他的半個母妃,兒子病了,我豈能不去關切關切,來人!擺駕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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