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夜黑甜無夢。

李元憫翻了個身,烏發也随着動作流水一般的掠過枕靠,薄薄的眼皮動了動,睜開了雙眼,虛無地看着床頂上熟悉的祥雲逐日浮雕,昨夜喝了那麽多酒,居然沒有頭疼,只額際有些悶悶的。不由擡手揉了揉颞颥,支撐着身體,坐了起來。

習慣性地撩起紗幔望向長塌的方向,他一怔,猊烈不在,連長榻也一并收走了,眼前一片空落落的。

他微微蹙了眉,心覺奇怪,以往皆是自己命人搬走的,今日如何撤得這般迅速,且若非早起去郊外練場,猊烈一向是候在外室等他清醒的,何故今日不在?

他就地緩了緩,套上鞋履下了床。

外頭的仆婦聽聞動靜,輕手輕腳進了來:“殿下,熱水已備好,可要沐浴?”

李元憫一愣,才意識到是猊烈着人安排的,他昨夜喝了那麽多,定是無法沐浴,猊烈看似冷情,卻心細如發,他心間生暖,只點點頭。

“好,拿進來吧。”

數位下人擡了浴桶巾帕等物進來安置妥當,便齊齊退了出去,李元憫除了身上的小衣亵褲,踏入熱氣騰騰的浴桶。

待熱水沒過胸口,李元憫惬意地長長吐了一口氣。

念起昨夜在巡臺府一番交鋒的記憶,心間自是煩惡,好在這些年倒是養成了一副在外虛與委蛇的自如模樣,并不算難捱。看得出來,袁崇生是個頗為棘手的角色,只他太過輕視自己這位冷宮皇子,未站穩腳跟,便想着輕易從他口中奪下一大塊肥肉,可難不成他這七年的心力是白費的?

李元憫阖上雙目,脖頸輕輕靠在浴桶邊沿,水汽蒸得他渾身如一塊質地極佳的粉玉,一張雌雄莫辯的臉更是昳麗非常,他嘴角輕輕一勾——也不知袁崇生交不出那三萬兩歲俸的時候,該怎生驚怒?

待将一身雪色肌膚泡得通紅,鼻尖微微生汗,他才起身了來,換上了一身松快便服。

屏風一撤,下人們端來了洗漱等用具,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醒酒湯,說是猊總掌讓人備下的。

李元憫會心一哂,一番洗漱後,便披着發坐在桌前細細啜飲那碗醒酒湯。

一碗很快見底,他放下了羹勺,便有小厮來報,何參領親自護送倪英一衆人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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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面上義憤填膺:“奴才從未見過小姐這般狼狽模樣,渾身髒污,活像個乞子,聽說那官監污濕惡臭、蟲鼠橫行,也不知小姐一夜受了多少的苦——那巡臺府着實可惡。”

倪英性子大方、向來無尊卑規矩,府中上上下下都極為喜愛這個明豔活潑的少女,小厮也知廣安王一向疼她,忍不住逾矩告狀,他憤慨的嗓音帶着一絲心酸,啞聲道:

“殿下,小姐這會兒正在院外候着見您呢。”

李元憫連眼皮都未曾擡,只端了香茶漱口,淡淡道:“不見,承本王命令,押她去書院抄十遍《禮辭》,什麽時候抄好,什麽時候才給飯吃。”

他瞟了一眼那臉色微變的小厮,“若是誰敢偷偷送食,那便一并關了。”

小厮面色一緊,不敢再多說,他深知自家的主子雖不是那等酷厲肅嚴之輩,但做好的決定便不會容人置喙。

當下小心翼翼端了空碗傳令去了。

吃了早膳,李元憫自行去了書房處理前兩日壓下的公務,待下人來傳午膳的時候,他依舊沒見猊烈回來,問了近衛,說他不在府內,一早便去了郊外練場。

李元憫搖頭嘆笑,連着幾日操練,也不知那些府兵該如何抱怨了。

日落時分,早上的那位小厮來報,說是倪英已将《禮辭》抄寫完畢,這會兒正等在外頭。

李元憫将杯盞一推,讓她進來了。

沒一日的功夫,倪英便憔悴了不少,頭發亂蓬蓬的,麥色的肌膚上幾道灰黑的污漬,原本靈動的雙眸泛紅,緊緊閉着唇,受了天大委屈般地看着自己。

李元憫原本板着一張臉,看她那等可憐兮兮的模樣,當下便心軟了,嘆了口氣,招了招手:“過來。”

倪英原本還咬着牙根想着要質問一番,然看見那含着心疼的溫柔目光,眼眶瞬間蓄滿淚水,立時撲在李元憫的膝蓋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李元憫摸了摸她的腦袋,心間嘆氣,他何嘗不知道她受了委屈。原本袁崇生答應昨夜便送她回府的,但李元憫有心讓這幫孩子吃點苦頭,長長記性,便婉拒了。看見倪英這般狼狽模樣,心下便有幾分悔意,但縱然如此,他也只能硬起心腸訓她。

“可知道輕重了?”

膝上的少女哭得一抽一抽的,雙肩聳動,并不回話,李元憫知道她素來性子擰,怎會輕易認錯,這會兒在他面前哭成這般,已是極致了。

無奈嘆氣,摸了摸她的頭,喚人端了熱水進來,親自給她沃了巾帕,擡起那一張小臉來為她拭去臉上的污漬。

倪英抽噎着:“明明……明明便是那狗官仗勢欺人……”

她斷斷續續将那日的情形合盤托出。

原來,昨日他們一行人去了廟會,正巧遇見袁崇生的儀仗往廟會路過,開路的侍從策馬過快,竟将一老妪的菜攤踩爛。那侍從非但沒有半分愧色,仍自揮鞭大聲叱責,倪英看不過眼,便上前理論了一番,不想越鬧越大,兩撥人馬竟撕打起來,倪英一行雖多是少年,但猊烈一向操練得狠,自是個個矯健猛悍,原本是占了上風的,卻不料袁崇生竟遣了安防的郡守軍來,雙拳難敵四手,百餘兵士二話不說圍合起來,将他們一行人給抓了入獄。

倪英哭得鼻尖通紅:“殿下哥哥,你告訴我,我何錯之有!”

李元憫嘆了口氣,“來,把臉擦擦。”

她當然沒錯,但這個世上,根本便不是是對錯的問題,袁崇生一則鬧市縱馬行車、二則私自調遣郡守軍、三則不敬藩王,這三條無論如何辯駁,條條都是大罪,他既非那等作死的蠢物,這般公然作為,便是朝中有人撐腰,壓根不必畏怕一位有名無實的藩王修書彈劾。

他擦去了她臉上最後一塊污漬,并不回答,只摸着她的頭,讓她趴在自己膝蓋上,盡情傾瀉心中的不忿。

倪英多年未這般哭過了,只覺得委屈不已,又覺得憤恨難安,恨不得當下禦馬持劍,沖進巡臺府将那狗官給刺一個透明窟窿,她哭得一塌糊塗,甚至将李元憫的下擺哭濕一大塊,然而對方卻只是輕輕地摸着她的腦袋,如同哄慰一個幼兒一般。

八歲之前的記憶已很是久遠,久遠到像一個記不清的悲慘夢境,自她來到嶺南,便是這廣安王府的掌上明珠,殿下疼他,哥哥寵她,她向來沒有受過什麽委屈,卻不想遭逢這麽憋屈的一出,原本想着回來大家會好好安慰她的,可早上阿兄親自去官監內只瞧她身子無恙後,便冷着一張臉離開了,連一向疼她的殿下哥哥也如此狠心,罰她抄了一整天的書。

她委屈不已,哭得狼藉一片,可卻在這樣溫柔的撫觸中漸漸平靜了下來,她沒有爹,沒有娘,卻在殿下哥哥這兒,得到了跟別人一樣的東西。

她漸漸停止了哭泣,只靜靜趴在那被哭濕一片的膝蓋上,一抽一抽的。

半晌,耳邊浮起李元憫幽幽一聲嘆氣。

“阿英,這個世上并非道義在身便可以的,你還小,日後便知道了。”

倪英猛然擡起頭來,一雙帶淚的眼中點點倔強。

“難不成往後我都要昧着良心,任這些惡人胡作非為麽?”

“當然不是,”李元憫将她扶了起來,拉了一旁的座幾讓她坐在自己身邊,順手将她面上的碎發撿到頰邊。

“我知道我們的阿英是個行俠仗義的好姑娘,最是見不得醜惡,然而有時候這世間的惡人比我們想象得更可怕,可怕到連我們行俠仗義的資格都沒有,難不成我們便要直愣愣地沖上去,什麽也改變不了,便這般白白地賠進去?”

“我就是不服!”倪英咬着唇,她無處反駁,只覺得不甘。

“所以,我們要變得強大啊,只有強大了,才能保護我們想保護的人。”李元憫頓了頓,輕聲道:“殿下哥哥答應你,努力變得強大,以後再不讓阿英受這種委屈。”

“哼!”倪英心裏高興,擦了眼淚,卻還是挂起油壺:“那你為何還要罰我抄寫《禮辭》?我手都不聽使喚了!”

她伸出十指,上面有墨水污漬,也不知是否一邊抄一邊拍案。

李元憫啞然,正待笑,卻是忍住了,“讓你抄是讓你長長記性,往後遇到事情先冷靜掂量掂量自己,還能不能這般冒冒失失沖上前去!”

看着她癟着嘴角的倔強模樣,李元憫知道她已然明白個中道理,便移了話題:“肚子餓了沒有?”

倪英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擡着眼瞧了李元憫一眼,又低頭下去,賭氣似的:“早餓了!”

李元憫大笑,捏了捏她的臉:“快去沐浴梳洗一番,這灰撲撲的,哪裏像我們廣安王府的掌上明珠了。”

他眼角帶着幾分促狹:“我讓廚房準備了阿英最喜歡的蜜燒乳鴿,現烤的,啧,香的很。”

倪英瞧着那雙帶着笑意的溫柔眉眼,心裏想着,她也一定要變得強大,跟阿兄一起,保護她的殿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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