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待晚膳時分,在外操練的猊烈終于回來了。
剛踏進前廳便見李元憫挽着袖子正給倪英剝着金乳酥,倪英一雙眼巴巴地瞧着人手裏的東西,早晨在獄中見她時,還是一副髒兮兮的落魄模樣,這會兒已經休整一新,只眼皮稍帶着些紅腫,又恢複成平日裏那副活潑明豔的模樣。
李元憫擡頭,見是猊烈,不由喜道:“阿烈。”
倪英亦是高興,但看着他的臉色,立時收了面上的雀躍,嗫嚅着:“哥哥……”
猊烈冷冷地看着她,“可記住了?”
倪英咬着唇,輕輕點頭,比起李元憫,她對自己這位同胞兄長更為畏怕。
倒是李元憫替她解了圍,笑着道:“好了,方才我已訓了一頓,阿英也保證不再有下次了,今日她空着肚子在書房裏抄了一天的書,也該長記性了。”
倪英怯怯瞟了他一眼:“阿兄,往後我不會如此莽撞了。”
猊烈稍稍點頭,這才似是不經意般看了看一旁的李元憫,半晌,輕聲道:“殿下可還難受?”
“已是無礙,”雖額際仍有些脹痛,但見着猊烈不知怎麽的便注意不到了,他眼中露出不自覺的歡喜:“阿烈,昨夜有勞你了。”
瞧着那一雙含着水意的清醇透亮的雙眼就這麽盯着自己,猊烈心間莫名一痛,又聽得他催促:“快坐下吃飯吧。”
一邊吩咐布菜的小厮讓廚房加菜。
猊烈別看目光坐了下來,端過飯碗,默默地吃了起來。
自他一進門,李元憫的目光便在他身上,怎注意不到他的不對勁,只此時不便開口問詢,只給他夾了菜,猊烈一概受了默默地吃。
倒是倪英見兄長不打算找她的麻煩了,心情立時松快許多,她生性樂觀,當下又起了話痨,叽叽喳喳地與李元憫說昨夜誰誰被地牢裏的老鼠吓破了膽,誰又偷偷往獄卒身後甩泥巴雲雲,似是全然忘了方才還為此事哭得稀裏嘩啦的。
李元憫自又借着機會提點幾句,而猊烈一貫冷面不語,低頭吃自己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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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憫順手舀了碗湯推到他面前:“把這雞湯喝了,看你眼下都青了,是不是昨夜睡得不好?”
猊烈筷頭一僵,沉默片刻:“沒。”
縱然是倪英這等大大咧咧的性子也注意到自己阿兄的不對勁,她咬着筷,黑亮有神的杏目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哥哥。
“阿兄,你到底怎麽了?”
她眼尖,立時看見了猊烈衣襟處露出的一塊白色的東西,她咦的一聲,伸手過去,将那勞什子抽了出來。
“帕子?”
未及觀察樣式,便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被奪了回去。
猊烈冷着臉,将那帕子塞進袖中。
倪英怔忡片刻,突然明白過來,驚喜地:“阿兄!你有心上人了?!”
她似是發現什麽了不得的大秘密一般,興奮地拉着座幾靠近了去。
“是哪家的姑娘呀?我認不認識?可千萬不要是那東街那個李家女,太矯情了!”
李元憫愣愣地看着猊烈,對方只眉目冰冷地埋頭喝湯,似是默認了一般。
一股奇怪的感覺沒來由地竄上心間,叫他很是不适。
“殿下哥哥?”
李元憫僵住的手指輕輕一動,回過神來,
“啊,這樣。”
他捏了捏手指,穩住了心神:“挺好的。”
猊烈猛然擡頭看他,卻見那人一雙如水若岚的眼睛依舊那般溫柔地盯着自己。
“若真有中意的……本王……本王便替你好好打算一番。”
言語無刃,卻比刀鋒更利。
猊烈面無表情,但若仔細一點,便會發現他藏在桌下的手已緊緊握成拳頭,骨節發白。
他喉結一動,極艱難地吞下心間湧起的糅雜了憤怒、失望、痛楚的苦水。
“不必了。”他将湯碗端起,一口将剩餘的雞湯飲下,霍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往院外走去。
“嚯,阿兄害羞了!”倪英瞪大了雙眼。
李元憫按了按心口,仍無法适應那裏異樣的感覺。
他想,所有人都會長大的,便是阿烈,有一天也會因為一個心愛的姑娘離開自己,這麽多年,他已然習慣了這個沉默的青年待在自己身邊——可他已經十七歲了,馬上便十八了,是個可以成家的男人了。
念此,李元憫驀地感到迷茫、悵惘。
他多年未有這樣的時候了,空落落的,感覺心裏什麽東西被挖了一塊似得。
“殿下,你在想什麽?”倪英仰頭看他。
李元憫勉強扯了扯嘴角:“沒什麽,就是……感覺時日太快了些。”
雖然眼前人依舊帶着那樣溫柔的笑意,可倪英卻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
她奇怪地抓了抓臉。
***
自那日起,李元憫已是多日未見猊烈了,他少有在王府的時候,幾乎都宿在郊外練場。
“估計跟那帕子的主人相會呢。”倪英挑着眉笑嘻嘻的,想起她那些偷藏起來的話本,郎情妾意的故事她可看了不少,念起自己那冷冰冰的兄長也有情窦初開的一天,倪英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到底哪家的姑娘這般本事?
“殿下哥哥,你說是吧?”
李元憫聽了,也只能跟着笑。
清明過後,雨水漸漸少了,白日是一天比一天長了。
李元憫再一次從睡夢中醒來,先是慣性般地伸手撩開那紗幔,所見依舊空空,他默默地盯着半晌,長長呼了一口氣。
支撐着身子坐了起來,可也不知該做什麽,就那麽保持一樣的姿勢呆坐了許久。
今日是他與他的生辰啊。
二十一年前的一天,他降生于這個世上,過了三年的同一天,另一個孩子也降生了,他們誰也不認得誰,可命運就是如此神奇,讓他們傍在一起,相依為命地度過這些年。
初來嶺南的那一兩年,倆人幾乎沒有過過什麽像樣的生辰,後來日子好些了,才每年互相提點着,從不曾忘記過。
——可他已經好些天沒有見過阿烈了。
李元憫心裏像是蒙上了一層輕紗,說不清,道不明。
***
旭日東升。
陽光從練場的氈房外照射進來,猊烈躺在床上,浮着灰的光線灑在胸口的麥色肌膚上,有着微微的熱度。
他煩躁地扶着額頭,一股自厭油然而生。
他已經連續夢見他好些天了,裆中黏濕冰涼,是他作惡的罪證。
他是那麽卑鄙、陰暗、邪惡地在夢中一遍遍玷污他,占有他。
可明明對方用那樣澄淨溫柔的眼神,信賴地看着自己。
——他就是一只惡心、貪婪、殘暴的野獸。
他得避開他,免得自己那些腌臜、鋒利的獠牙忍不住凸現出來,把他給吓壞了。
猊烈痛苦地深吸一口氣,支起拳頭狠狠砸在床上。
一晃,一個白日又這麽過去了,猊烈策着馬,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郊外山水間,肚子餓了,也只是去坊市上吃一碗簡單的陽春面,等回練場練了一身臭汗,沖了個涼,正待躺下,心間突然閃過一雙眼睛。
他僵持着同一個動作良久,驀地猛然起身,披着茫茫夜色往馬廄奔去。
匆匆踏入熟悉的府門,猊烈快速往內院大步流星而去,看着那已經熄了燭火的窗棂,徘徊良久,終究還是嘆息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剛踏進院門,便發現了異常來,房裏有人!
摸出腰際的一只短劍,悄無聲息踏入那半阖的門。
一個月白的身影正準備掌燈,回過身來,先是一怔,立刻帶了歡喜:“阿烈。”
猊烈渾身的勁道驀地散了,一股無力襲上心頭,他吞了吞口水,
“……殿下。”
李元憫特特在他房裏等他的,今日他已沐浴過,穿着一件素色的輕衫,瀑布般的黑發散落下來,垂在肩頭,簡單地用一根玄色布帶綁在身後。
猊烈覺得自己被下了降頭,明明那樣一個孱弱的人,卻不費吹灰之力便讓他失了所有的氣力。
鼻尖襲來一陣冷香,對面的人向他走了過來,替他理了理有些歪了的衣襟。
“阿烈,今天是你我的生辰啊,你忘了麽?”
怎麽會忘,怎麽可能忘?猊烈心間再度泛起痛苦的浪潮。
而眼前的人像是變戲法似得從身後拎出兩壺酒。
“原本讓廚房做了一桌好菜的,可遣人去找了你,到處找不到。”
又有些埋怨似得:“沒辦法啦,我就來等你了。”
月色下,眼前人昳麗的面孔發着淡淡的光,鮮妍欲滴,馥郁芬芳,像在夢中的樣子,咬着唇,推着他,要哭不哭,汁水淋漓。
——可望而不可及啊。
恍惚又聽得眼前人道:“陪我喝兩杯吧。”
他想拒絕的,可喉結動了動,卻是啞聲:
“好。”
他悲哀地發現,他根本無法當面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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