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什麽!”

今日遲起,?袁崇生尚還穿着素色單衣,聽聞曹師爺來報,驚得一掌拍在梨花木桌案上,?上方的茶盞被震得跳了起來,濺了一桌面的水漬,?袁夫人正堪堪為他束起發,亦是被曹師爺吓得面色蒼白。

“我兒可是安好?”

曹師爺忙道:“夫人安心,?少爺性命無虞,?只受了些皮肉傷,已經請了大夫過去照看一二了。”

“還念着那孽障作甚麽!”袁崇生拂袖大怒:“索性直接将他丢出,?讓那些刁民撕了,?正好眼不見為淨!”

袁夫人恸哭:“老爺,?咱們袁家就這麽根獨苗,若他出事,您叫京中老太太怎麽活!”

“再容他這般胡鬧!袁家家門便給他毀了!當真是慈母多敗兒!

袁崇生面色鐵青,他雖妾室頗多,?然而這些年膝下唯袁福一個男丁,?老太太自小像眼珠子般的疼愛,竟不想嬌養出這麽個辱沒門楣的東西!當下揮袖,讓大丫鬟扶袁夫人到內室歇息。

匆匆披上衣袍:“如今外頭如何?”

曹師爺道:“侍衛翻上牆頭看過,?估計有一兩百人圍在府前。”

“哼!這幫刁民!”袁崇生輕嗤,?目中冷光,?“還真當要造反逼官不成!”

他叫來随行:“去,讓何翦帶郡守軍過來,?先拿下幾個鬧事的頭子殺雞儆猴一番!看誰還敢這般僭越!”

“這……”一旁的曹師爺疑慮,勸道:“嶺南民衆多有莽氣,大人,?您看看是否先出去安撫一番,暫不用郡守軍的手段?”

“安撫?”袁崇生斥道:“你瞧瞧外面那鬧騰的動靜,再耽擱片刻,恐怕府門都要叫他們給拆了!”

他微眯着眼睛:“若開頭不給他們幾分顏色,真當我這巡臺府是人人都可以行走一二的?”

前幾日,清河境的族長帶人來鬧事,一番雷霆手段,便再也滋生不得事端。這般刁民,自得用非常之手段,這是他為官多年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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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遵命。”

曹師爺聽着外頭隐隐約約的叫嚣,按捺下心頭的不安,吩咐侍衛立刻出發去郊外大營讓何翦速速帶一千郡守軍前來安防。

巡臺府前,已是擠滿了人,府門上的銅釘已被堵門的民衆砸得狼藉一片,朱紅大門遍布着各般污漬,顯然被人用各般東西丢過。

待何翦領着一支千人的郡守軍前來時,府門前圍堵的百姓更多了,已有數位民衆搬來石塊,正重重砸着大門,轟隆轟隆的。身後民衆個個義憤填膺,破口大罵:

“狗官!欺壓百姓!天理難容!”

“放人出來!”

“蒼天無眼!小人得道!”

憤怒的讨伐聲此起彼伏,幾要沖天。

何翦心裏咯噔一聲,暗道不好,這形勢比他想像得要嚴峻得多。

身邊的手下策馬上前,他面上顯然也頗為吃驚,只急急湊到他耳邊:“參領大人,這般多人,可如何是好?”

何翦思忖片刻,“傳我命令,再從營裏撥五千人馬過來備防!”

他手一揚:“剩餘人馬聽我命令!圍合巡臺府,将鬧事的刁民隔離,拿下幾個帶頭鬧事的!”

“是!”

轉瞬間,烏壓壓的郡守軍呈圍合狀,傾軋上前,将巡臺府門層層包圍起來。

何翦刺啦一聲拔出刀來,居高臨下喊話:“爾等刁民,速速離去,若再行滋事!便就地捉拿!”

眼前聲讨的聲浪便湮熄許多。

卻在這時,一個老婦人挎着藤籃沖上前來,指着何翦的鼻子罵:“郡守軍這會兒倒是出來威風了!怎麽我夫我兒被倭夷砍殺的時候不見官爺這般本事!我呸!一群孬貨!”

她怒得抓上一把籃中的爛菜葉狠狠朝着何翦丢過去!

若非何翦閃避得及時,那些爛糊的菜葉便要摔他一臉了!他臉色鐵青,喝道:“拿下!”

兩位兵士沖上前,片刻功夫便将婦人反剪雙手,按在地上,那婦人撕心裂肺哭叫:“蒼天無眼!竟叫這般狗官橫行霸世!我也不活了!”

她猛然一番死命掙紮下,居然教她掙脫,一頭撞在何翦的馬前,馬匹受驚,沖天而立,何翦大怒,吼道:

“豎子爾敢!”

他橫刀揮下,立時劈在婦人背上,撕拉一聲,血液迸濺,婦人喉間發出骨碌的聲音,當即重重地撲在地上。

血,漫了一地!

人群中瞬間安靜下來,突然有人喊了一句:“郡守軍不殺倭夷,專殺百姓!咱們拼了!”

人群瞬間爆發出巨大的聲浪,或赤手空拳,或抓着石頭就沖上來了,何翦連忙退後,兵士沖上前去,紛紛抽出刀來,轉瞬間,地上又見了紅。

“郡守軍殺人啦!”

被捅傷的幾位沒有退縮,仍咬着牙齒,目眶血紅,一把捉住刀把,狠狠搶了下來,驚得那些兵士連連退後,在這般氛圍下,連原本退縮的民衆也開始被鼓動起來,前赴後繼沖上前去。

何翦呼吸重了起來,他從來沒有遇過這等情況,這班刁民都跟瘋了一樣!

忙朝着身邊的随行吩咐道:“讓人傳我命令,再多派一萬人手過來!”

前方又起了一陣喧嚣,似又開始沖突起來。

耳邊猝然一聲驚呼:“不好!”

何翦順着身邊督使的目光望過去,各個路口都有黑壓壓的人朝着這邊來,并非馳援的郡守軍,而是一群扛着鋤頭刀斧的民衆。

四面八方,像是蝼蟻一般源源不絕朝這邊來。

包圍中的民衆仿佛看到了曙光一般,齊齊吶喊:

“殺狗官!殺狗官!殺狗官!”

那位妻子受辱的虬髯大漢脫了困,當即将一身髒污的衣服脫下,三兩下便跳到踏跺邊上的石獅子上,揮舞着衣服,聲音洪亮,透過擠擠挨挨的民衆向外傳去。

“父老鄉親們!袁賊欺男霸女!罪惡滔天!”

“貪昧血汗錢!苛捐雜稅!是為豺狼!”

“郡守軍懦弱無能!不抗外侮!屠殺百姓!”

“此行!當誅!此罪!不可饒恕!”

人群中衆人沸騰起來:“不可饒恕!不可饒恕!”

外援的人皆跟着怒吼起來:

“不可饒恕!”

“不可饒恕!”

“不可饒恕!”

……

聲浪幾乎要掀掉巡臺府。

袁崇生坐在議事廳,他面色鐵青,手中已是生了汗津津的一片。

袁福聽聞那撼動天地的聲浪,早已吓得面無人色,再瞧着父親的臉色,更是雙腿觳觫,立時撲進袁夫人懷裏。

“娘!娘!你千萬救我!”

袁崇生再也忍不得,砰的一下站了起來,三兩下揪過袁福的衣領,切齒道:“你這孽障!今日之禍皆是因你而起!你還有臉哭!”

袁夫人哭道:“老爺!如今你說這些還有什麽用處!不如快些想想辦法鎮住外頭那幫暴民才是!”

袁崇生一把甩開,恨恨一掌拍在桌案上!他心知此事雖明面上看上去是因袁福之事引起,實際上乃這些日下來那幫刁民們對巡臺府的積怨,只他全然沒有想到,事情竟會如此惡化!

“曹師爺!”

臉色蒼白的曹師爺忙上前來。

“外頭什麽情況?”

曹師爺嗫嚅着,低下頭去,不語。

袁崇生聽着那一浪高過一浪的“不可饒恕”,心髒開始突突突地跳起來。

“何翦是吃幹飯的麽!這一點人都拿不下!”

“大人……整條朱雀大街都被百姓擠滿了,派來的郡守軍根本壓不住!”

“胡說!都城百姓個個都閑得慌麽!”

曹師爺撲的一下跪了下去,聲音再也維持不住冷靜:“不止都城……外地的百姓都趕過來了!”

袁崇生一下重重坐在椅上,面無人色。

議事廳中,除了那愈發高昂的“不可饒恕”,便只剩下袁夫人哀哀的低泣。

空氣中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聲浪像是突破到最高點,安靜那麽一瞬間,猛地轟隆一聲,聲浪炸開了!

府門被破了!

袁崇生這才似乎醒過神來,他嘴唇發抖,慌張地:“來人!護衛!護衛在哪裏!”

門庭前兩個護衛手緊緊把在刀把上,驚惶警惕地看着前方,顯然已是驚駭非常。

沒一會兒,二人慌得一下跑進廳裏,

“大人……暴民!暴民沖進來了!”

未等袁崇生想出逃跑的路線來,議事廳的門牒轟的一聲,被破了開來,擠擠挨挨的百姓目露恨意!站在門口!

整條朱雀大街從來沒有過這麽多人!郡守軍派出的五千将士已被層層百姓圍合起來,對峙着,其餘六萬将士被堵在都城門處,沒有人敢與他們下命令是進還是退。

進,便是一場屠殺全城百姓的駭人聽聞!何況這裏多少是将士們的血肉至親!

退,卻也無能!嶺南百姓!已都成了暴民!

他們僵持在城門口,等一個最終拍板的人。

今日的嶺南都城俨然是一個暴亂的人間,四處皆是怒吼的暴民,他們擁簇着兩輛牛車叫嚣着。

袁崇生與其子袁福被剝去了袍服,渾身一片狼藉,用粗繩綁在牛車上,後面一輛亦是綁着兩個人,是何翦與曹師爺。

四人垂着腦袋,面上皆是粘膩髒污的東西,足下堆了半人高的蛋殼爛菜葉等物。

袁福已是暈過去,嘴角流着涎水。

前方,衆人紛紛讓出一條道來,百餘人的隊伍簇擁着一輛馬車,自西街城門而入。

隊伍插有廣安王府的旗幟,在風中獵獵舞動。

帶頭的幾個族長讓人群停了下來。

很快,馬車便停在袁崇生前面。

猊烈面無表情,掣住缰繩停在了馬車前,他翻身下馬,将轎帷一掀,一個身着白袍、身姿纖細的貴人扶着猊烈的手下了來。

貴人松松抖了一下下擺,緩緩走到袁崇生面前。

看着眼前那張昳麗無方的臉,袁崇生只覺得自己看到了一條吐着花舌的美人蛇。

他終于有了反應,微微眯起眼睛,牙根咬得緊緊的,嘶啞地吐出兩個字:“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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