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歲至隆冬,?雖四處仍猶見翠色,然而天兒是實打實的冷下來了,到了冬至這一日,?嶺南地域一年中最寒的時候來了,申時一過,?便是繁華的都城也黯淡下來。
與別處的寂靜不同,廣安王府門前熱鬧得很,?府兵支着一溜的府燈,?一衆人等守在那裏。
李元憫披着一件錦鼠灰的大氅,攏着袖子站在人群中央,?燈火的氤氲下,?一張昳麗的臉顯得格外出衆,?他身邊站着已抽條了不少的倪英,正縮着脖子,低聲抱怨着,顯然是被這一陣又一陣的夜風吹得有些冷,?李元憫見狀不動聲色便将袖中的手爐遞給她,?倪英吐了吐舌頭接了。
她方才在練武場耍了一回,渾身冒着熱勁兒,哪裏還會想着加衣,?這會兒自是冷得很,?虧得還有手爐揣着,?這才緩和一點。
她身後少年們穿着統一的冬裝,興致勃勃地拔長了脖子眺望着長街的路口,?眼中雀躍神色表露無遺——他們終于要見到那支英武的郡守之師了,早便聞聽郡守軍肅清倭夷的威風,個個自是羨慕不已,?因着周大武在前,這些少年倒不敢如何跳脫,只眼巴巴地瞧着灰暗的盡頭。
很快,眼尖的人瞧見了丁點動靜,興奮地喊了出來:“參領大人回來了!”
衆人精神齊齊一震,盡數往街頭望去,很快,便有隆隆的聲音傳來,正是郡守軍回城了,原本因着宵禁,長街上空無一人,然而此刻沿街的窗戶紛紛打開了來,響起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
是沿街的百姓。
黑暗的長街逐漸地點亮了燈籠,影影綽綽的,遠遠看去便像是燈河一般,夾雜着百姓們的歡呼聲,為這群守護嶺南安寧的将士們指路。
不少興奮的百姓們紛紛往将士們身上撒着象征着祈福的苞谷、稗麥、地豆等物,迎接守護他們安寧的勇士,更有大膽明豔的姑娘往心儀的将士身上丢帕子,一派喧嚣,幾乎比過年還熱鬧。
因着怕擁堵擾民,故而大部分将士尚還駐紮在都城郊外,只有先遣的百餘人趁着宵禁随着猊烈入城。
隊伍愈發靠近,李元憫終于瞧清了隊首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他身着黑亮的铠甲,看着又比上回見他的時候高大了不少,神情肅嚴冷厲,叫人見之生畏,衆将士在身後緊緊跟随,斂眉屏息,有條不紊地前行,數百人的隊伍,歷經方才的熱烈擁簇,竟沒有半分雜亂,猶一派肅穆,可見其主帥禦軍之嚴正。
“阿兄真神氣!”倪英與李元憫豔羨道。
身後的一群少年更是紛紛露出豔羨的目光。
李元憫心下快慰,面上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驕傲。
在離府門數丈之遠,猊烈翻身下馬,帶着曹綱及幾個親信随行上前,齊齊抱拳半跪:“參見廣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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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憫忙上前将他們一一扶了,打量了幾眼,連聲道好。
又朝着身後示意,候着的一群仆侍流水一般出來,每人手上一個端盤,當中皆有五六碗的湯圓,個個個頭飽滿,雪白團軟,冒着熱乎乎的氣兒。
李元憫往前踱了幾步,朗聲道:
“諸位将士們為守護嶺南百姓,舍棄了小家的團圓,沒有你們!便沒有今日之安寧!本王替嶺南的所有百姓向爾等致謝!今日冬至,人間團圓之節,本王請諸位吃上一碗湯圓!”
少年們終于得了準令,立刻有條不紊上前将仆婦手上的端盤接了去,喜氣洋洋地朝着他們的榜樣們走去,替他們送上一碗又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
嶺南的冬至,雖不至于太冷,到底還有幾分寒意,但在這冬至的深夜,有了百姓們發自內心的擁簇,以及這熱氣騰騰的湯圓,長途跋涉帶來的寒冷疲累仿若消失無際了。
将士們在邊境駐紮了将近九個月,終于将全線大大小小的倭夷據點給清了幹淨,廣安王又下令邊境界線每隔五十裏設駐點換防,用以震懾倭夷殘存餘孽。自此,嶺南地界再度恢複了久違的寧靜。
進了後院,猊烈急不可耐半蹲了下去,迎面環住李元憫的雙膝,不費吹灰之力便将他如孩子一般直挺挺抱了起來。
李元憫笑着摟住他的脖子,暖香的氣息噴在對方臉上,他一邊低頭咬他的唇,一邊半真半假地嗔怨着:“你都不怕有人。”
猊烈呼吸炙熱,不管不顧地自下而上嘬他團軟的唇,擡腳頂開寝室的大門,繞過紗幔,二人齊齊摔在軟塌上,猊烈雙手撐在他腦袋兩側,終于将唇離開寸許,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李元憫呵着熱氣,腳趾勾住他腰帶暗扣踩了踩,媚得發了水一般:“人都叫我遣走啦……”
話音未落,早已紅腫的雙唇被狠狠堵住,李元憫只來得及一聲驚呼,便被吞下了所有的呼吸。
這場動靜到了子夜方歇。
李元憫喘着氣,再無氣力說話,猊烈正伏在他下面,細細幫他清理。
半晌,被褥被扯了上來,他終于又被摟進了一個熱乎乎的懷抱,他本來有些話要跟他說,但這會兒已然沒有精力說了,便作罷,蹭了蹭,将臉埋進他的脖頸裏,只迷迷糊糊地道:
“阿烈,抱緊點……”
眼前人用鼻音輕輕嗯了一聲。
李元憫咕哝一聲,摸了摸那光滑又富有彈性的肌肉線條,很快陷入沉沉的睡眠。
猊烈嗅了嗅他發際的幽香,心間說不出的寧靜平和,他本想多看看他的睡顏,可漸漸的也生起了困倦之意,跟随着他的心肝墜入夢鄉。
***
日頭從紗幔外漏了幾絲進來。
李元憫眼眸微動,醒了過來。
猊烈已經不在身邊了,如以往每次留宿那般早早的便離去了。
心間不由幾許落寞,将臉輕輕埋在枕攆上。
若有一日,二人可以像旁的情人一般,可以肆無忌憚地在晨間嬉鬧,那該多好。
李元憫苦笑,為着自己這一些晨間的無謂的優柔寡斷,想起當初自己還那般循循勸慰猊烈,可偏偏連自己也生起了這樣不該起的心思。
旁的倒罷了,京城那人豈會讓他如此侮了皇室的顏面。
心間立時生了幾許警醒。
念起上一世,那位僅冠有一個名頭的父皇,無意中撞見了他這麽一個多年未見的、已經長成了弱冠之年的皇子,那張原本帶着厭惡的臉先是一驚,後是勃然大怒,仿佛他長成這幅樣子是多麽滔天罪惡一般。
他憤怒地下了龍攆,黑沉着臉,向他快步走了過來,重重地在衆人面前向他揮了一個巴掌,直打得他掀倒在地,口角鮮血迸濺,半天都起不了身——只因他這樣的身子竟又生了這樣的臉。
可又非他能夠抉擇的,誰也沒有問過他,便這樣輕易将他生下來了。
也因着這次偶遇,他唯一一點的自由也沒有了,仿佛生怕他這個模樣會誘了什麽人給皇室抹黑一般,他被嚴格看管在西殿哪兒都不許去。
整整半年,除了送食的宮人,他沒有見過第二個人。
他原以為他便要這樣一輩子拘于這方冷宮中死去,連司馬昱都救他不得。
可不想他連這點近乎于死亡的寧靜也沒了,皇座上的那人病得糊塗之際,居然荒唐地下了一道意旨,讓宮裏的匠伎給他打了一副不可拆卸的貞操帶,命他永生佩戴。
當那兩個面無表情的太侍圍着上來按着他時,從來都忍氣吞聲、軟弱唯唯的他暴怒了,他瘋狂地攻擊他們,他居然不知道在屈辱兼并悲憤之下,自己竟有那樣大的氣力,徒手便将兩個比他高大的太侍打得頭破血流。
又驚又怒的太侍們相互扶持着退去。
那時候的他在原地喘了半天氣,心裏想着,自己活不了了,定是活不了了,那是他兩輩子中第一次想到了自盡這個脫離苦難的法子。
他跑去衣櫥中翻出了那些略顯陳舊的衣袍,用牙齒撕開,綁了一條長長的緊實的帶子。
他生怕自己又被胡亂作踐,趁着來人之前,他慌亂發着抖将這根帶子抛上橫梁,即将把腦袋伸入那個繩索之際,外頭的肅穆的鐘聲響起。
咚……咚……咚……
鐘聲一共響了九聲。
是那個人駕崩了,生了他又帶給他一世痛苦的人死了。
那一瞬間,他從凳上跌落,嚎啕大哭。
歷經兩世,他依舊能記得當時連心髒都麻痹了的痛快宣洩的感覺。
如今,京中那人尚還有半年的時日,他決計不能在這當頭讓他想到自己,更何談讓他知曉自己早已經躺在一個男人身下承歡的事實。
他必須要沉住氣,步步謹慎……往後,興許還可以争得一些轉機。
念此,他拍了拍臉,将心中那幾許淡淡的怨給遣散,準備起身梳洗。
許久不見,昨夜二人自然是縱情貪歡,不說猊烈,便是他也一味纏着他,今日起來便受了幾分苦果,腰肢上一陣又一陣的酸疼。
他原地揉按了幾下,下了床,便喚了下人送洗漱用物進來。
正拾掇清楚,讓仆婦束了冠,外頭便有小厮匆匆跑進來了。
“殿下,總督府薛大人來了。”
薛再興?
李元憫眉頭一蹙,他不是尚在江北大營麽?原以為他忙着蕩平水寇,該是有很一段長時日不會來了,竟沒有想到,還不到一個月,又往自己這裏來了。
念起那股被毒蛇窺探的惡心的感覺,他心間難免幾分沉重,思忖片刻,道:“請薛大人到議事廳。”
他想了想,又問那小厮:“猊參領呢?”
小厮忙答:“一早已去了郊外大營,恐是午後才回來。”
李元憫心下稍安,便換了身常服,往議事廳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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