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愁眉

☆、第三章  愁眉

祁人過年很有講究,年初一早起全家老小端正穿戴祭祀賀拜,從年紀最小的開始喝屠蘇酒,喝桃湯水。彌生手裏颠騰着那顆生雞蛋,半天沒敢下嘴。到最後還是母親拔了簪子兩頭鑿出洞來,逼着她吃下去的。

生食雞蛋有個名頭叫“煉形”,再吞上七顆赤豆,據說能避除瘟疫。再者是綁敷于散,用雄黃加蠟調和,做成丸子大小。初一早上男左女右的佩戴,能懾鬼,趨吉避兇。

若照着相傳的老規矩辦更為複雜,五十年戰亂,到如今已經是精簡了。原本還有挂桃符、畫雞、懸萎索,拿錢串子打糞堆等等,實在是名目繁多。一早晨下來熱鬧夠了,人也弄得焦頭爛額。年紀小的時候盼着過年,過年有新衣穿。請個太歲,百無禁忌。年紀稍長就失了興趣,看底下侄兒侄女戲耍,突然有種桑榆向晚的感慨。

再說說過年頭一餐的五辛菜,莊子倡導交春喝酒吃蔥,那五辛菜和莊子一樣,也是出于順通五髒而衍生的。韭菜芸苔吃的時候不覺察,等用過了嘴裏一股子味道。尤其大哥哥家的樂胥,每吃韭菜就沖眼睛。大家都笑,“十五不用紮兔兒爺了,這裏有個現成的。”

彌生在太學呆了三年,習慣了安靜的生活,人多一鬧騰就有點吃不消。好歹該忙的都忙完了,搬個杌子走到巷堂裏,一個人背靠着牆曬曬太陽,也不亦樂乎。

她眯着眼睛仰頭看,屋頂的積雪襯着潇潇的天,雲是薄而淡的。這樣如詩的年華,倘或養在深閨裏,不用每日點卯讀書,那才是最惬意的人生啊!只可恨夫子怪異,收她為徒也不知是為了什麽。弄得現在這樣不上不下,辭又辭不出來。她幾次想問問,是不是父親什麽時候不小心得罪了樂陵王,所以他要這麽處心積慮的報複。

當然只是私下裏揣測,當真去問,少不得挨一頓痛罵。她無聊的擺弄纖髾,想起母親昨天說有人來提親,臉上熱辣辣的。十五了,長成人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謝家出了名的疙瘩,來提親的很少,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她打聽一番,不出所料,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潛。十來年前兩家大人玩笑提起過,慕容氏沒有适婚的良配,四大家族便開始通婚。

母親說王潛是長房長孫,就算論資排輩的挑,也篤定是首屈一指的好人選。只是她如今人在樂陵王門下,師尊同父,要出閣,必須先得夫子恩準。又說十五她及笄,父親寫信通禀樂陵殿下,誠意邀殿下來觀禮,好借機同殿下商議她的婚事。她對這門親卻避忌得很,心裏暗自慶幸着,夫子忙,她在衆多弟子裏不算出衆,夫子未必願意長途跋涉的奔波。

她撫撫臉,這個年紀正是懷春的年紀,對愛情心向往之。記不得王潛長什麽樣了,不過出身簪纓,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氣。可惜就可惜在民諺坑人,“王朗體胖,具服大焉”。她自行想象,恍惚看見一個穿着朝服的粗蠢的胖子,山一樣的擋住她的視線,氣勢逼人。

這裏正胡思亂想,冷不防有人疾風一樣的走過她面前。她擡頭看,青石甬道那頭立了個男子,大冷的天,寬袍大袖衣裾翩翩。跑到井口,從右衽裏騰出一條胳膊光膀子打水。葫蘆瓢兒一舀,仰脖子就喝。她看得牙槽發酸,站起來喊了聲,“四兄。”

謝集行四,是彌生的胞兄。為人放浪形骸,才情很有些,可惜縱情得過了頭,叫人有點接受不了。看他這一臉紅光滿面,肉皮兒繃得要裂開似的。不問也知道,大抵是吃了寒食散,跑到外頭散發藥力來了。

謝集定眼一看,忙把手臂插回袖子裏。三步兩步重又折返回來,咧着嘴道,“細幺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兒将入夜才到家,回來就沒看見你。阿兄年下哪裏玩去了?”

謝集手裏哧哧打着扇子,回身叫随行的小子拿酒肉來,邊吃邊道,“逢年過節躁也躁死了,到處燒爆竹,比發喪還鬧騰。年有什麽可過的?大一歲,離死又近一步。”

彌生目瞪口呆,這哥哥平時尚可,但服了寒食散便開始癫狂。大過年又死又發喪,叫父親聽見免不了長篇大論的訓斥。大邺開國後旁的都沒的挑,就是風氣不大好。京畿裏這種藥盛行,分明是是治寒症的方兒,不知怎麽成了那些貴胄們炫耀身份的利器。若是有誰不附庸,反倒成了不入流,要遭人笑話。

她嘆口氣,“四兄往後少服些藥吧,天這樣冷,仔細凍出病來。”

謝集一笑,“你倒來管我?你在邺城呆了三年,沒見過夫子和師兄弟們發藥行散的麽?好好做你的學問,阿兄的事不用你過問。”

他言罷震袖去了,腳上麻質的六合鞋早濕得透透的,還偏挑積雪厚重的牆根走。一路歪歪斜斜如癡如醉的樣子,簡直讓人悲喜難說。

彌生複坐下來,穿堂裏有風迎頭吹,直往袖隴裏鑽。她挪挪月樣杌子挨到夾角裏,低頭描畫圍裳上的蔓草紋。枝葉縱橫,牽牽絆絆點綴着素絹的鑲邊,看久了有些煩悶。

夫子服不服寒食散她是不知道,但說起行散,有一回夫子盯眼看她,看了足有半盞茶功夫。當時她唬得噤在那裏,不知是不是哪裏做得不稱他的意。縮着脖子擎等着挨罵,誰知他又若無其事的繞開了。現在回過頭想想,大概也是藥後的行為失常吧!

曬得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她撐着頭阖上眼,才要打盹,旁邊腰門上有腳步聲傳來。梳着環髻的侍女福身行禮,“女郎怎麽一人在這裏,叫婢子好找!快些夫人有請,籌備了笄禮時的冠服,叫女郎去看呢!”

她忙應了起身,跟着往園裏去。謝家家大業大,甬道兩腋栽了松樹。雪後初晴,松針上積了好些淩子。叫風吹了一抖,簌簌落了滿頭。主仆兩個嬉笑着護住衣領奔進樓裏,站定了方撲撲雪沫子繞到廳堂後面去。

沛夫人站在衣架前裏外打量釵钿禮衣,一寸一寸的撫摩過去,見彌生來了招招手,“快試試可合身。”和幾個嫂子搭手把那窄衣寬博的華美衣裳給她穿上,又蹲着給她束抱腰。腰封兩側配上玉雙螭壓裙,再上下審視,臉上滿足的笑起來,“我兒成人了,母親心裏歡喜呢!”

嫂子們一旁附和道,“阿家就盼着這刻,真真是是十幾年的心血。這身行頭三個月前就開始籌備了,日後妹妹大了,要好好孝敬阿家才好。”

彌生自小就懂得撒嬌邀寵,聽嫂子們這麽一說,立時響亮快活的應了聲,撲進母親懷裏纏綿搖撼着,“阿娘疼我,我到哪裏都不能忘了阿娘。”

“嘴上說得好聽!”沛夫人道,愛憐的捋捋她的鬓角,“阿娘不求別的,将來給你配個好郎子,一輩子豐衣足食的,我也心安了。”

她不像別的姑娘,一提婚配就羞臊。反倒順承道,“兒最聽阿娘的話,阿娘就是給我指個癞痢,我也照嫁不誤。”

衆人皆笑,沛夫人道,“這點你比佛生強些,你那有氣性的阿姊,這會兒不知怎麽恨我呢!也罷,終究不是自己養的,隔了肚皮隔座山。把心吐出來,人家還嫌不夠熱乎!”

母親提起佛生來,總是滔滔不絕一腔的不滿。彌生怕引她惱火,自己這頭又抵觸王潛,幹脆趁着這當口說,“今兒初一,別提不快活的事。阿娘,兒有個不情之請,你同阿耶說,拿我配癞痢不打緊,只別配胖子。”她讪笑着,“兒怵肥肉,怕瞧久了要吐。”

她這話一出,沛夫人知道她打什麽算盤了。王家公子體胖出名,她大約是嫌棄人家。先頭還百樣聽爺娘安排,霎眼間換了說辭,挑肥揀瘦起來。她伸手點她腦門子,“你這個人/精,耍賴讨巧是頭一等。你父親和王家郎君是至交,兩人同朝為官,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你臨時變卦,叫你父親怎麽同他交代?除非你聘的是慕容氏,否則人家得說你父親毀約,背後要戳脊梁骨的。”

彌生老大的不願意,“慕容家如今只剩兩位王,一位是喪了妻的鳏夫,一位是我師尊。夫子在三綱五常內,嫁不得。阿娘說,莫非讓我給人續弦,做填房去麽?”

沛夫人怪她口沒遮攔,啐道,“才剛還說你大了,你哪裏長大了?還是一副小孩心性!世上哪個做母親的願意眼看着孩子給人做小老婆去的?佛生再不濟,好歹是康穆王爺的正頭王妃。你樣貌出身都在她之上,嫁得不如她,豈不惹人笑話!我算來算去,眼下只有王家好作配。嫁庶子是不成的,若嫁庶子,倒不如嫁旁系的王侯呢!”

彌生轉過身來看幾位嫂子,“阿嫂快給我說說好話!自己家裏阿兄個個容貌魁偉,我配個癡肥的女婿,将來連娘家都不敢回了。”

那些阿嫂都是大家出身,三從四德高高供在頭頂上,婆母的話沒有一個敢反駁。小姑那裏又央告,沒辦法只得圓融道,“不知正月十五九王殿下來不來,且聽聽殿下的意思。若是殿下也覺嫁得,妹妹聽尊長的話,日後絕不吃虧的。”

這倒給她提了醒,她的婚事要經夫子首肯。如果夫子來不了,那麽事情暫且要擱置下來。但萬一來了,她計較着大約可以去那頭求求情。夫子心再冷,總還看着三年的師徒情誼,不見得見死不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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