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微酸

☆、微酸

她停在門口進退不得,來得不是時候!

樊家女郎紅了臉,因為年紀比她大,不好稱呼,便對她欠了欠身。美麗的人,無論如何都充滿了少女風致。不像她,看見長者就會長揖。彌生頓覺失落,和她一比自己明顯遜了一籌。人家知書達禮,她倒像是個草莽出身。

還杵在這裏礙眼幹什麽?看來夫子和人家果真早就有牽搭了,她不識相,沒的讨人嫌。

彌生幹巴巴的笑,“咦,我走錯門了。明明要回耳房的,怎麽到這裏來了!”她幹笑着指指外面,“那個……我走了。”

“回來。”她剛要擡腿,夫子發話了,“我有事要吩咐你,你先別走。”複對那樊家女郎道,“你的意思我知明白了,我眼下要忙,你且回去。等回頭得了空,再細說不遲。”

彌生偷着撇撇嘴,聽這語調多溫柔!以前對她兇神惡煞的,面對漂亮小娘子就是另一幅模樣。善言笑,果然啊,言笑都對着樊家女郎了。

那女郎似乎不舍,又礙着有旁人在場,只得福身行禮告退。經過彌生身旁再一點頭,彌生忙回個笑。不過表情不大受控制,可能笑得比哭還難看。

夫子在案後落了座,随手拿了本手劄來翻,又提筆蘸墨,一面道,“怎麽不在家歇着,跑出來做什麽?”

彌生現在很後悔,是啊,在屋裏吃吃睡睡多好,偏想着颠出去買禮物賄賂他。現在心都涼了,滿腔熱情都化成了灰,那麽周到根本多餘!她擰過身,想想自己雖然鄭重其事,人家未必稀罕。熱臉貼冷屁股什麽趣兒呢!一賭氣,話鋒便旋了個圈,遠兜遠轉開去。

“我落了東西在學堂裏,特意來取的。”她笑得嘴角發澀,天曉得她多想哭。再琢磨琢磨,自己又感到很奇異。為什麽要哭?夫子還是她的夫子,就算收了別的女弟子,她也沒有理由覺得頹喪。皓月說月事期間容易發脾氣,要麽真應了她的話,她莫名的心情低落,大約就是因為這個。

“落了什麽?”夫子連看都不看她,視線停在書頁上。

彌生遲疑了下,“是常岳的拓本,回去好臨摹。”

他終于擡起頭,“你這樣勤勉?”看了眼她手裏的盒子,“那是什麽?”

她下意識往身後藏,故作輕松的聳一下肩,“沒什麽,集市上買的小玩意兒。夫子才剛說有話吩咐的,是什麽?學生領了命就去辦。”

他擱下手裏的狼毫探究的一瞟,她越是遮遮掩掩,他越想知道。起身踱過來,伸手去觸那盒子的邊角,“讓我瞧瞧。”

彌生心裏不痛快,執拗的往後縮。她買的東西,既然不願意送給他了,憑什麽非得給他過目?她使勁扽了扽,“說了沒什麽!”

男人的力氣她是沒見識過,她咬牙切齒的搶,他只消一只手,照舊紋絲不動。不過她這個做法當真讓他不太高興,簡直有忤逆的嫌疑!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掠過,難道是先前的情形叫她誤會了?

“我和樊家女郎沒有什麽。”他說,“你不要胡思亂想。”

彌生腦子鈍,她到死都想不到這是夫子在向她解釋,依然郁結難解,“夫子的事不必告訴學生,學生呆蠢,聽了也不懂。”

他皺起眉頭不說話了,但是眼睛直直盯着那幾根蔥白似的手指,半晌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放開。”

彌生怕他怕得要命,之前是一股無名火支撐着。現在見他神色陰郁,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尤其讓她發怵。她一抖,很沒骨氣的撒了手。

是把白玉柄麈尾嘛!慕容琤起先有點驚訝,漸漸笑意攀上了眼底,心道這丫頭真有心,身上不舒服還出門給他買禮物。他感到愉快,周身都覺得暖和起來。拿着麈尾把玩,沉吟道,“料子還行,做工也湊合。”他笑吟吟看着她,“這是男人用的,你買來做什麽?”

彌生紅着臉,夫子那麽厲害的人物,她有點風吹草動哪裏逃得過他的法眼。既然早就窺破了,卻還存心揶揄她,可見這人極不厚道!她別過臉,“我給自己買的,等日後有機會,我要女扮男裝去清談。”

慕容琤臉上挂不住了,難道他猜錯了?給她自己買的,還打算參加清談?果然愈發了得!他眼一橫,把麈尾往盒子裏一扔,“我有多久沒讓你背《周易》了?”

彌生垂眼盯着自己的履上的雲頭,咬緊牙關決定死不開口。

他見她不應,蹙着眉頭沉聲道,“尊長問你話,你這是什麽态度?”

擺明了就是欺負人,看她老實,動不動拿這個來給她小鞋穿。還有她的麈尾,她的一片心意,他竟然随手就扔開了!彌生憋着氣把盒子重新裝好,在緞面上撫了又撫。越想越是心酸難言,她裹着袖子擦擦眼睛,“學生不會背《周易》,夫子要叫我罰抄,我現在就去。”

她這算把自己給發落了嗎?他抱着胸道,“我讓你罰抄了麽?自說自話!”

“那夫子要如何處置學生,學生聽夫子的示下就是了。”她脊背挺得筆直,還是那副氣傲的樣子。把盒子攬在胸前,總歸不服氣,小聲嗫嚅着,“我原說不讓看,是自己硬要搶。看了又不稱意,還要罰我背《周易》,沒天理……”

他的眉頭越挑越高,“你大聲些,我聽不見。”

“我沒說什麽。”她不看他,曲腿一蹲,“夫子若是沒別的吩咐,學生這就回去了。”

他居然噎得沒話可說,胸口扪着氣,發狠瞪着她。隔了一會兒把案上的書啪地合上,還在為自己會錯了意耿耿于懷。乜她一眼,老着嗓子道,“我問你,你這麈尾在哪裏買的?”

彌生估摸着是她先前闖進來壞了夫子好事,所以他現在不依不饒的要洩憤。她氣死了,脫口道,“在西市,還遇見了晉陽王殿下。殿下停了肩輿,和我說了好一會兒話呢!”

其實她也不知道賭這口氣有什麽意思,就是心裏不平。夫子不是要把她嫁給晉陽王嗎?她聽從他的安排,這下子他總該滿意了吧!

可是慕容琤覺得她真的很笨,常常會錯他的意。以往還體念她小,又是不上要緊的問題,稍稍提點幾句就作罷了。可她剛才的話觸了雷,他氣憤難平,鐵青着面皮道,“你放肆!誰準你大庭廣衆下和陌生男人搭讪了?還有臉大言不慚?”

她被他一喝吓得噤住了,終于站在地心大放悲聲,口齒不清的哭訴着什麽。慕容琤被她哭得發躁,努力了半天只聽清“你說的”、“罵人”……他腦仁兒都有生疼,嘆着氣道,“好了,別哭了!”

彌生現在覺得夫子是天底下最讨厭的人,他喜怒無常,不講道理。她嗚嗚咽咽的哀鳴,但始終沒舍得把那柄麈尾砸爛。只是抱在懷裏,緊緊貼在胸前。惱恨了一陣,霍地轉過身就朝外面走。這趟她是橫了心,就算他把她逐出師門也由得他吧。

慕容琤追了好幾步,叫她停下她置若罔聞,很快穿過花壇,朝學堂那邊去了。他氣得打顫,好啊,翅膀硬了,敢違逆師命了。再追怕別人側目,就此停下又實在氣不過。他在檐下團團轉,索性拂袖回到正衙裏。怒氣沖沖在案前坐下來,可是更漏滴答三聲,他再也坐不住了。剛想起身去趕她,門外進來了幾個博士。因為下月初太學要增設律、書、算三學,一些常規的校務月尾都要來請示。

眼下走不脫,再急切也無濟。他臉色黯淡的往門外看一眼,雲翳重重,穹隆是蟹殼青的顏色。這該死的月令,恍惚又要變天了。

那廂彌生歪在高辇裏生悶氣,車輪在黃土壟道上一通颠騰,她探過手拉那錦盒,重新把麈尾取出來打量。

“料子還行,做工也湊合”,這就是夫子的評價。他是見多識廣的人,這種小玩意根本不放在眼裏。可好歹是她的心意,花出去的飛錢也不少。無夏一張張的遞給那店主,她着實肉痛得緊,簡直不忍直視。要不是好東西,哪裏會那麽貴!他卻還鄙薄,憑什麽呢?就憑他眼睛裏裝着如花美眷,學生遮遮掩掩的賄賂就是地上的土麽?

她決定再也不理他了,以後給她教學她就裝聾作啞。打死不開口,他也拿她沒辦法。

皓月和皎月來迎她進院子,瞧她神色發現不對,兩個對觑着,遲登的問,“女郎怎麽了?眼睛這樣紅,遇着什麽不順遂的事了?”

她掖了掖,“沒什麽,風沙迷了眼,過會兒就好了。”

皓月一頭走,一頭回身審視她,“真的沒事麽?我瞧着怎麽像是哭過似的!”

彌生作勢一笑,“我春風得意,有什麽好哭的?”進了屋子把她們的首飾拿出來分了,癱在席墊上哼哼唧唧,“在外面跑了半天,累着了。你們給我點一爐香,都退出去。讓我睡上兩個時辰,緩緩神再說。”

皓月給皎月遞個眼色,叫她換上安息香的塔子,自己在一旁賠笑道,“女郎換洗一下再睡吧,熱水和縧子都準備好了。”

彌生應了,等諸事都打點好,一頭紮進了褥子裏再也不肯騰挪了。

渾渾噩噩,睡他個天地無光。睜眼的時候檐下掌起了風燈,她貪戀熱被窩不願起身,心想反正睡了,幹脆直睡到明天早上豈不痛快?把一切煩惱都睡掉,她算是找到了治愈自己的良方。

賴着打算繼續做那個斷了的夢,隐約聽到外間有動靜,是皓月和夫子一遞一聲的對話。

“女郎還沒叫人進去,想是要睡到明早了。”

“她打算日夜颠倒麽?你進去,叫她梳妝起身,我在這裏等她。”

彌生無奈坐起來,天黑了還不能叫人踏實,夫子找起茬來盡職盡責,真是晝夜不分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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