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這是哪兒來的大喇嘛呀?)
頤行憋了一口氣,說實話真覺得窩囊。
可窩囊又有什麽辦法,終究矮人一頭,還是得忍着。
銀朱的脾氣相較頤行,實在要火爆得多,頤行從餘光裏看見她昂了昂腦袋,似乎有替她出頭的跡象,吓得她趕緊拿手肘頂了頂銀朱,示意她按捺。然而貞貴人等着她答複呢,她還能怎麽說?左不過謝娘娘厚愛,您看要是能成,就給尚儀局下令吧。
不過世上總有那麽巧的事兒,在她不得不回話的當口,壽安門上走出幾個人來,竟是裕貴妃領着康嫔和穆嫔。她們一路走,一路笑着議論壽安宮的梨花,說這花兒今年花期倒長,兆頭好得很。待朝前一看,見夾道裏站了這麽些人,這三路人馬狹路相逢,倒是一番有趣的場景。
“今兒這麽巧的嘛。”裕貴妃笑着說,“我才剛去給貴太妃請安,出來竟遇着妹妹們了。眼看日頭高起來,你們站在這裏做什麽呀?”
宮裏官大一級也會壓死人,于是一群人分着批次地,由低位向高位請安。
裕貴妃的視線輕輕從頤行身上滑了過去,這種場面,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想是恭妃欺人的瘾兒又犯了,上回指使選秀嬷嬷把人刷下來,這回又打算和人過不去了。
恭妃場面上也會支應,含笑說:“上月我阿瑪病了,我在菩薩面前發了願。這程子我阿瑪大安了,特上寶華殿還願來。”邊說邊一瞥頤行,“這不,正好遇見頤行姑娘來辦差,少不得停下說兩句話兒。我瞧着頤行姑娘在尚儀局,實在勞累得很,才剛還問她呢,願不願意上我的翊坤宮去聽差。”
裕貴妃哦了聲,“那頤行姑娘怎麽說呀?”
祺貴人掖了掖鼻子道:“頤行姑娘最是知情識趣兒,怕自己辦差生疏,惹得恭妃娘娘不高興來着。”
貞貴人見她們已經打了頭陣,也急于在主位娘娘跟前立功,便把先前的話又複述了一遍,末了道:“恭妃娘娘是打心眼兒裏的喜歡頤行姑娘,我原說了,實在不成先讓姑娘去我宮裏頭,我宮裏兩個丫頭辦事還算周全,讓她們帶着她點兒,要不了多長時候,自然就出息了。”
誰知貞貴人話才說完,就引來穆嫔一聲輕笑。這聲笑叫貞貴人鬧了個沒臉,氣惱之餘堆起了一臉僵笑,轉頭問穆嫔,“穆嫔娘娘,我說錯了麽?您笑什麽呀?”
穆嫔今兒穿着一件銅綠的百蝶穿花褂子,下頭配缃色闌幹裙,聽貞貴人這麽問,撫了撫珊瑚南珠的一耳三鉗,笑呵呵說:“妹妹是真不知情,還是假不知情呀?雖說尚家壞了事,姑奶奶充入後宮做了宮女兒,可人家祖上出了五位皇後,三位皇太後,莫說是你,就是咱們也得掂量着來,且看自己鎮不鎮得住吶。你倒好,真是個直腸子,說話兒就攬到自己身上去了。真要是在你宮裏一切尚好,那也就罷了,可要是有個好歹,恐怕事兒不能輕易翻篇呀。”
這就是說貞貴人品級不夠還充大鉚釘,一個貴人罷了,也有她挑宮女的餘地,快別叫人笑話了。
貞貴人聽了,不免漲紅了臉,待要發作,又忌諱自己位分低微,在貴妃和嫔面前沒有說話的餘地。
可打狗不還要看主人麽,恭妃就不大樂意了,搖着團扇道:“這話不通得很,既然進宮當了宮女,就該伺候主子,供人挑選。尚家門頭再高,不也是過去的事兒了嗎,這會子還講出身,實在可笑。”
頤行聽她們你來我往,自己完全成了她們較勁争執的工具,倒也樂得置身事外。
雖說眼下裕貴妃是敵是友還分辨不清,但她和恭妃不對付是肯定的。果不其然,裕貴妃軟刀子紮肉很在行,輕聲細語道:“話也不能這麽說,我記得當初您家和尚家可是有往來的,您阿瑪還是福海的門生呢。”說罷囫囵一笑,“人啊,走到幾時也別忘了回頭瞧瞧,結交斷了,人情還在麽,也別急赤白臉的,吃相恁個難看。”
這下子連恭妃的老底也給抖露出來了,原來她家老爺子當初還是福海門生,要是照着輩兒來說,尚頤行可真行,真夠大的,她簡直就是滿宮宮人的老姑奶奶啊!
恭妃被回了個倒噎氣,一時沒法子,只好自解,緩和了語調說:“我這不也是瞧着家裏的情分麽,念她在尚儀局艱辛……”說着急拍了兩下團扇道,“算了算了,既然貴妃娘娘願意讓她留在尚儀局,那就繼續留着吧。不過那個地方,就算再呆上十年也沒什麽出息,貴主兒別不是打着關愛的名頭,實則壓制她吧!”
說到這裏,恭妃發現自己腦瓜子轉得還挺快,既沒損面子,也着實揭露了一把貴妃的司馬昭之心。反正她沒輸啊,看着貴妃臉上尴尬的神氣,她得意地笑了笑。也不再逗留了,架上了寶珠的胳膊,一搖三晃往她的翊坤宮去了。
頤行到這會兒才敢暗暗松口氣,心裏慶幸,還好半道上遇見了裕貴妃,要不然這回真不好脫身。
裕貴妃呢,也有話要對頤行說,便向琴姑姑等發了話,“你們先去吧,過會子再讓她上值。”
琴姑姑見識了一回娘娘們之間的刀劍往來,巴不得立時告退,聽裕貴妃這樣說,忙蹲安道“”,臨走還接過了頤行手裏的竹簾,帶着一幫宮人進了春華門。
頤行現在得斂起神應付裕貴妃了,她謹慎地向貴妃和兩位嫔蹲安,說:“謝謝娘娘們替奴才解圍,要不奴才真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恭妃娘娘的盛情才好。”
裕貴妃總顯得端莊得體,她溫和地笑着,柔聲說:“這麽小的事兒,不必放在心上。她要讨了你,委實是不合适,要是按着家裏的輩分兒來說,你上禦前伺候主子爺都是夠格的。這宮裏好人雖有,別有用心之人也不少,你瞧她臨走撂下的話,倒像是我不叫你登高枝兒,有意把你埋沒在尚儀局似的。”
裕貴妃說完,邊上穆嫔和康嫔都笑了,康嫔道:“姑娘是聰明人,哪裏能受她這樣挑唆。明眼人都知道,她們是存着心的,進了她翊坤宮可不是一步登天的美差,只怕後頭日子愈發難熬。”
穆嫔說可不,“姑娘怕還不知道呢,早前選秀上頭,就是翊坤宮使的絆子,要不這會兒好賴總晉了位分,不至于在尚儀局受埋汰。姑娘記好了,往後但凡和翊坤宮沾邊的,都得加着點兒小心。這阖宮只有貴妃娘娘念着往日交情實心待你,倒叫那起子小人背後說嘴,說娘娘要仰賴尚家鳳鸾之氣,你說說,豈不好笑?”
頤行到如今才算摸着點內情,果然那時候三選是給有意篩下來的。心裏雖不服,卻不能上臉,便掖着兩手道:“奴才資質驽鈍,就算參加了禦選,也沒福氣記名,娘娘們為奴才抱不平,奴才怕辜負了娘娘們厚愛。至于鳳鸾之氣……我家孩子都給送到外八廟去了,哪裏還來的鳳鸾之氣。貴妃娘娘是心大福大之人,千萬別因這種閑話置氣,傷了自己身子,不值當的。”
嗳,經歷了多少坎坷,才讓這不知人間疾苦的老姑奶奶變得如此圓融啊。早前頤行并不會說好聽話,別人捧她,她也受着,自認為自己經得住那些高帽子。
如今進了宮,幹了幾個月人下人,才發現脫離了尚家,她連一點兒威望都沒有了,空挂個老姑奶奶的名號,讓人作筏子,槍打出頭鳥。
至于這位裕貴妃呢,小事上頭确實維護她,但大事上并沒有實質的幫襯擡舉。就像她說的,頤行的輩分在這裏,就算上禦前也是順理成章的,但就是缺那麽個舉薦的人。裕貴妃不願意拉這條線,想必有她的考量,畢竟她辦差還不老道,這麽冒冒失失上禦前去,估計就剩砍腦袋的份兒了。
“成了,虛驚一場,別往心裏去。手上的傷好了吧?”裕貴妃隔着紗布瞧了一眼。
頤行說是,“上了藥,一日好似一日,謝貴妃娘娘垂詢。”
裕貴妃點了點頭,“往後遇着了繞不過去的坎兒,上永和宮找我來,我想法子替你周全。”說完在頤行右手上輕輕壓了下,帶着二嫔往嘉祉門上去了。
人終于都散盡了,剛才還熱鬧的夾道一瞬清淨下來,頤行站在那裏醒了醒神,見潇潇的藍天上一只信鴿飛過,高升的太陽曬得人肉皮兒疼。
背上攢起了一層汗,不知是熱的還是吓的。她擡手擦了擦腦門子,長出了一口氣,待心裏頭平複些了,方回身走進春華門。
前頭雨花閣滴水下,幾個小太監站在梯子上,将上年落了灰的青竹簾子放下來。底下宮女伸手承接,被簌簌灑了滿頭灰,上面小太監得意地笑,然後招來管事的一頓臭罵。
銀朱見頤行回來,趁着幹活兒的空隙過來打聽,問:“貴妃沒有難為您吧?”
頤行說沒有,“貴妃娘娘人挺好,說我往後要是遇上了溝坎,讓我上永和宮找她。”
要說這宮裏有沒來由的惡,還叫人想得明白,沒來由的好卻讓人忌憚。
銀朱說:“平白欠人交情,将來只怕還不清。”
頤行微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卻聽見琴姑姑在一旁哼了聲,“娘娘們挑中了你,你不去,竟是賞你臉了。多少人做夢都想爬出尚儀局呢,錯過了這個機會,将來有你熬可的。”
想來琴姑姑覺得她給臉不要臉吧,但她哪裏知道裏頭隐情,恭妃她們打從一起頭就沒安好心。
頤行如今也學會了敷衍的本事,笑道:“該我的,早晚是我的。姑姑不也說我不伶俐嗎,要是糊裏糊塗去了主兒們宮裏當差,萬一哪裏做得不好,豈不丢了姑姑的臉?”
她這麽一牽扯,琴姑姑反倒不好說什麽了,只是覺得這丫頭如今愈發油嘴滑舌,便白了她一眼,從牙縫中擠出個“德性”來,轉身又監管旁人做活兒去了。
總算是有驚無險吧,只是被那些吃撐了整天無所事事的小主們盯上,可見将來會多出許多磨難來。
不過頤行倒也不怕,老姑奶奶向來頭鐵,很有迎難而上的決心,她們越是欺壓她,她想當皇貴妃,想騎在她們脖子上的欲望就越強烈。
這完全無關于皇帝,甚至皇帝都不在她的考量中。她光是瞅準了那個位置,仿佛世上無難事,只要她肯幹,這也得益于自小培養出來的自信,老姑奶奶一直覺得自己是最強的。
當然輩分兒雖大,活兒還是得幹,梯子上的小太監把拆下來的簾子卷成卷兒往下遞送,也不知頤行的威名什麽時候傳遍了後宮,梯上人打趣,都管她叫“姑姑奶奶”。
掌事的在旁邊聽着,牙疼似的吸溜了一聲:“背後鬧着玩兒還猶可,當人面兒可不許這麽叫。回頭一個疏忽,仔細後脖子離了縫兒。”
小太監們笑嘻嘻應了,一個個擠眉弄眼的,鬧得頤行老大的不好意思。
南北這片宮殿有四座,頭一座是雨花閣,後頭還有寶華殿、中正殿、淡遠樓。雨花閣裏大頭的差事都辦完了,剩下些零碎活兒,用不着這麽些人,銀朱她們便先去後頭灑掃了。
頤行和兩個小宮女留下收拾完了檐下金磚,這才又挪到寶華殿去,剛走上中路,遠遠就見銀朱和一個喇嘛打扮的僧人在廊庑底下說話。銀朱拿他當菩薩似的,一面說話一面對合着雙手。頤行還沒走近,銀朱恭敬朝那僧人拜了拜,然後那僧人便裹着偏衫,往西邊圍房去了。
頤行有些疑惑,走過去問:“這是哪兒來的大喇嘛呀?”
銀朱歡歡喜喜道:“明兒有佛事,這位可是高僧,我在大殿裏頭遇上了,給您求了根平安棍兒。”說着獻寶似的,把東西放進了頤行手心裏。
頤行托着手掌看,什麽平安棍兒,就是禮佛時候香爐旁邊擱着的,寸來長的檀香木。
她捏起來看了看,“這個能保平安?”
“能啊。”銀朱本着賊不走空的心态,很肯定地告訴她,“那位大師沖它念了經,這就開過光啦。”
好吧,就算開過了光,那喇嘛的年紀看上去也不像高僧。頤行覺得銀朱可能被騙了,但看在她一片好心的份兒上,還是把木棍塞進了袖子裏。
四座大殿的竹簾要換,窗戶紙也得換,及到全收拾完,大半天已經過去了。掌事的再三查看,覺得一切妥當了,才發話讓她們回尚儀局。
衆人列着隊等琴姑姑來領人,可掌事太監卻沒讓,只道:“你們先回去,琴兒留下說話。”
那聲琴兒叫得意味深長,頤行起先沒明白,後來才聽銀朱說,宮裏大太監賊心不死,四處物色宮女做對食。琴姑姑八成是叫薛太監看上了,這才死乞白賴把人留下。
不過瞧琴姑姑驢臉子呱噠,應當是瞧不上薛太監的,但後面的事兒不由她們過問,一行人便照常回尚儀局了。
回來後也不早了,卻還沒到吃飯的點兒,做宮女的實則不像在家似的,有時候忙過了頭,錯過一頓就得餓肚子。
頤行難得空閑,坐在南窗底下納鞋底,拽出一針來,肚子就跟着叫喚一下。
她嘆了口氣,轉頭看外面的天,天頂上雲層流動,這個像醬牛肉,那個像醬肘子……說實話,她開始後悔昨兒夜裏那麽正派,堅決擁護宮規了。自己沒錢,家裏有錢啊,讓夏太醫找她額涅多好,兩斤醬肉罷了,真花不了幾兩銀子。
好容易延捱到了吃飯的時候,今兒吃冬瓜盅、拌菠菜、溜腐皮,再加一份糖醋面筋……那面筋看賣相,真像醬肉!頤行擡起筷子,忽然想起夏太醫讓她吃得清淡些,沒辦法,筷子拐了個彎兒,夾起一根菠菜,怏怏填進了嘴裏。
等用過了晚飯,宮門差不多就該下鑰了,這時候尚儀局沒什麽差事了,該回他坦的就回他坦,反正還有姑姑們私人的活計等着她們去幹。
宮裏近來興起了鞋幫子上繡藍白小碎花的勢頭,琴姑姑又是第一愛美的人,頤行只好點着油燈,在搖晃的燈影下,舞動她那不甚精湛的繡花技藝。
銀朱從果品盒子裏拈了個蜜餞,邊吃邊道:“我要是您,非得留根繡花針在鞋底上不可,叫她臭美。”
頤行抻着她的繡活兒打量,有點同情琴姑姑的不易,“我繡得那麽難看她還穿,她是天底下頭一個賞識我的人。”
話音才落,忽然“砰”地一聲,他坦的門被推開了,外面闖進來幾個兇神惡煞的精奇嬷嬷,叉腰子站在門前,兩只眼睛狠狠在她們臉上轉圈,說:“哪個是焦銀朱?我們奉貴妃娘娘之命前來拿人,別愣着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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