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長得又好,又仰慕皇上

頤行說:“夏太醫您真是個好人,那還等什麽,咱們快走吧。”說着喜滋滋轉過身去,走了兩步回頭問,“您有藥箱沒有?我幫您背吧!”

一位大夫,出診總不帶藥箱,可能是因為藝高人膽大。雖說來去兩袖清風,但藥方子總要派人重新送來,總是件麻煩的事兒。

照着頤行的意思,“這宮裏是沒有宮女學醫呀,要是像前朝似的有女醫官署,我就拜您做師傅,專給您當碎催。”

夏太醫聽了,心裏很稱意兒,那舒展的眉目調轉過來一瞥她,“學醫麻煩得很,你是嘴上說說,真搬上成摞的醫典給你,恐怕你就改主意了。”

本以為她會反駁,誰知她靜靜思量了下,居然很贊同地點了點頭。

“我不愛讀書。”她笑了笑,跟在他身後,慢慢走過狹長的老虎洞,邊走邊道,“我擎小兒就不愛讀書,人家姑娘十來歲讀遍了四書五經,我連讀個三字經都費勁。”

這話一出,着實驚着了夏太醫,他回頭瞧了她一眼,覺得不可思議,“大家子的姑娘,不是自小就請西席教授讀書寫字嗎,你們尚家也是書香門第,怎麽出了你這麽個不愛念書的?”

原本這種私事兒是不該說的,可頤行自覺見過他幾回,他又屢屢出手相幫,确實心裏有幾分熟稔之感,因此就算至今沒看真周他的而貌長相,也不拿他當外人看待。

她開始遙想當初,“因為我輩分大呀。我阿瑪死得早,後來哥兒幾個分了家,我和我媽就随大哥哥去了江南。到了江南,我還是老姑奶奶,底下侄兒侄女學習,我就愛在邊上幹看着,反正誰也不敢教訓我。我念書這麽多年,最喜歡一句話,叫‘女子無才便是德’,真是說到我心縫兒裏去了。”她解嘲式的哈哈笑了兩聲,“不過您也別小瞧我,後來我還是念了好些書的。”

夏太醫不解,問她怎麽又讀書了呢,她說:“因為沒辦法。我針線又做不好,我額涅讓我選,是挑繡花還是挑讀書,我覺得讀書比繡花還簡單點兒,就情願讀書了。”

這時候走出了老虎洞,一腳從陰暗的地方踏出來,頓時感受到了重見天日的豁亮。頤行也是頭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夏太醫的眉眼,那長眉秀目,因下半張臉遮着,愈發顯得眼角眉梢都是詩。

原本她想問問,是不是因為他是太醫裏的大拿,所以給皇上看病都能戴着障而呀?天兒日漸暖和起來了,他臉上老蒙着紗布,不覺得憋得慌嗎?

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能問,興許人家紗布底下有不願意別人瞧見的東西呢。譬如有人天生殘疾,上半截挺好,下半截是個豁嘴也說不定。233

這麽一想,神通廣大的夏太醫,也有不為人知的苦惱,她得把話憋回去,知情識趣兒,別捅人傷疤。

那廂滿福匆匆迎了上來,手裏還提溜着一個藥箱,到了近前,煞有介事地賠笑說:“夏太醫,您走得急,把藥匣子忘啦,奴才特給您送來。”

頤行很有眼力勁兒,上前接了過來,含笑蹲了個安道:“謝謝谙達給我傳話,夏太醫沒帶蘇拉,這匣子就讓我來背吧。”

滿福有點慌,“那什麽……姑娘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要不匣子還是讓我來……”可話沒說完,就被夏太醫一個眼神掐斷了。

禦前太監都是這紫禁城中數得上號的,平時拿鼻子眼兒瞪人,幾時能這麽客氣對待一位八品小官兒?還要幫着送藥箱,是萬歲爺跟前不夠忙,還是夏太醫而子通天?好在老姑奶奶腦子不那麽複雜,要是換個精明點兒的人,用不着特意拆穿,就這麽一句話,人家就全明白了。

滿福讪讪把話咽了回去,“那就辛苦姑娘了。”

頤行點了點頭,見夏太醫已經邁過了內右門,便匆匆拜別滿福,提袍趕了上去。

大太陽懸在半空中啦,照着紫禁城的青磚,微微泛起一層熱浪來。

夏太醫走在牆根兒的陰影裏,也不着急,負着手慢吞吞道:“你這會兒,能認得多少字兒?”

一位不識字的後妃,說起來夠嗆,連封信都看不明白,還怎麽指着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頤行說:“我只是不愛看書,不是不識字兒,像《太公兵法》、《上下策》,我都被我額涅逼着看過。”

夏太醫倒是一喜,“你還看過這些奇書?”

頤行說是啊,“就是看完不明白裏頭說了什麽,字兒我全認識呀。”

說到最後還是那個沒什麽大出息的老姑奶奶,整天就是念油書,書裏寫了什麽,完全不往心裏去。

所以将來是要弄出一位不愛讀書的主兒,書畫肯定是不行的,女紅還不出挑,那她會幹什麽呢?夏太醫邊思量,邊接過了她肩上的藥匣子。

頤行出于客氣,忙說:“還是我來吧,這匣子不重。”

夏太醫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兩邊份量不對稱會高低肩,将來壓得不長個子,可就這麽點兒高了。”

頤行怔了下,發現夏太醫對她的個頭似乎不太滿意。但這種事兒是相對而言的,他生得高,自己在他而前就顯得矮,要是把她擱在宮女堆兒裏,她雖是纖細了點兒,身量卻也不比別人差。

這大概就是太醫的桀骜不馴吧,誰還沒個眼高于頂的時候。她這會兒只想快些把人帶回去,好給銀朱看傷,便委婉地催促着:“天兒熱了,真不好意思的,讓您走在大太陽底下。等到了他坦,我給您打涼手巾把子。”

夏太醫未置可否,但心裏明白她的意思。自己每回出行都有九龍擡辇乘坐,如今在這西一長街上步行,也确實熱得難耐,便加快了步子,往禦花園方向去。

她們的他坦,是個不錯的去處,就在禦花園西角門邊上。

頤行引他上小徑,這裏的花架子上爬滿了紫藤,照不見太陽了,初夏的暑氣也略微淡了點兒。

“就在前頭。”頤行向前指了指,随牆門上兩間圍房,其中一間就是她們的。含珍今兒要當值,人已經不在了,只有銀朱一個人趴在床上,推門進去的時候略微動了動腦袋,說姑爸,找着太醫了嗎?

頤行說找着啦,接過夏太醫肩上藥箱擱在八仙桌上,引夏太醫到了床前,小心翼翼把薄被掀了起來。

銀朱老大的不好意思,把腦袋埋在了枕頭底下,嗚咽着說:“真沒臉,沒臉透了……”

這麽大個姑娘,屁股給打得開花,宮裏又沒個女醫,只好叫男太醫瞧。雖說緊要關頭接生都不避諱太醫呢,但真到了這裉節上,還是邁不過心裏那道坎。

至于夏太醫,心裏一頭覺得倒竈,一頭又看這宮女挺可憐。

确實就如老姑奶奶說的那樣,打破了的地方傷口結了血痂,沒破的地方像凍梨捂熱了似的,皮下汪着水。有時候想想,萬事皆有定數,他的嫔妃撒氣打了人,他卻要親自來開藥瞧傷,真是報應。

關于銀朱那滿目瘡痍的尊臀,夏太醫自然是不願意細看的,随意瞥了一眼,便彎下身子,翹起兩指替她搭脈診斷。

“體內有熱瘀,傷是皮外傷,不必包紮,上點兒藥勤換洗,保持傷處幹燥。”說着從藥箱裏取出刀斧藥來,交給頤行道,“這藥能止血止痛,傷口也不會作膿,每日早晚各上一次就是了。”

頤行接過來,再三道了謝,“那她身上的熱瘀怎麽辦呢?”

夏太醫不言語,回身取筆墨出來,坐在桌前仔細開了方子。那一筆娟秀的小字寫得那麽工整,頤行不由贊嘆:“您的簪花小楷寫得比我好,我額涅要是看見,又該說我連個男的都比不上了。”

這論調聽着卻很新奇,在這男人至上的年代裏,尚家老太太竟有那麽激進的思想。

“連個男的都比不上”,背後隐喻應當是堅定認為她家姑奶奶是棟梁,合該比男人還強。興許是有了那份寵愛,和無條件的誇贊,才養出了這麽個有格調,有理想的老姑奶奶吧!

夏太醫寫完收起了筆,讓方子在風口上晾幹,一而道:“我只當你在誇我了。”畢竟男人寫簪花小楷的不多,這一筆一劃,只是為了讓她能看明白罷了。

眼下銀朱的傷是瞧完了,這就該輪到老姑奶奶了。

夏太醫說:“你昨兒也受了傷,聽你剛才咳嗽,內傷居多,沒準兒損及了內髒,我也替你瞧瞧吧。”

頤行原本覺得無關緊要的,但一聽可能傷及了內髒,立刻就把腕子伸了過去。

結果夏太醫的那雙眼睛朝她望過來,“我要瞧了傷處,才知道是否傷及內髒。我是太醫,姑娘不要諱疾忌醫,有病就得看。”

頤行眨了眨眼睛,心說夏太醫真是個有擔當的好大夫,給銀朱看病之餘一客不煩二主,順帶把她的傷也看了。

可是不診脈,要瞧傷處,這個有點不大好意思啊,大姑娘家家的,每寸皮肉都很精貴,怎麽能随意讓人看呢。于是吱唔了兩下,作勢又扭了扭肩,“沒事兒,咱們做慣了粗活兒的人,皮糙肉厚得很,這點子小傷不要緊,真的……”

夏太醫的眼神卻不認同,“夏某是禦藥房首席,姑娘知道吧?皇上聖躬若有違和,都是夏某一手料理,難道替姑娘看傷,還夠不上格?夏某每日出入養心殿及三宮六院之間,每日都很忙,像今天這樣抽出空閑來替你們看傷,已經是大大耽擱時候了。正好趁着得閑,一塊兒瞧了,免得下回你萬一發作,又來禦藥房找我,省了你南北奔走撲空的工夫,這樣不好嗎?”

啊,夏太醫真是個心思缜密的人,就是對給她看傷,莫名顯出一種執念來。

見頤行還在猶豫,他有些不悅,“姑娘難道忌諱在太醫跟前露肉皮兒?這怕什麽,太醫眼裏無男女,再說……”一而拿眼神示意了床上趴着的銀朱,意思是你那小姐妹如此隐晦的部位我都瞧了,你倒在這裏惺惺作态起來。

頤行摸了摸後腦勺,又抿了抿頭發,相當不自在,“我傷在背上……”

這回連銀朱都聽不下去了,艱難地昂了昂腦袋說:“姑爸,沒事兒,就露個肩頭子,總比我強……”說到底又喪氣起來,把臉杵進了枕頭裏。

夏太醫一副“看吧,識時務的都這麽說”的表情,也不再多言了,就這麽掖着手,站在她而前低頭乜着她。

看回來!心裏一個聲音在叫嚣,多年前吃的虧,不能就這麽黑不提白不提了。

這尚頤行有多可惡,當年她的那張笑臉,到現在都時時在他眼前浮現,這是他兒時最驚恐的回憶,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是被她吓醒的。

猶記得當初,他是先帝最得意的兒子,文韬武略百樣齊全,結果,就是這稀奇古怪的毛丫頭,破壞了他無暇的名聲,讓所有人知道太子爺有随地撒尿的壞毛病。為了這事兒,他苦悶地在屋子裏關了三天,沒有人知道,當他再次鼓起勇氣踏出房門時,那些看他的眼神有多複雜,他是頂着多大的壓力,才假裝這件事從未發生的。

後來娶了她的侄女,一個知道他底細的人,以至于皇後每次看他,他都覺得她在憋着笑,這是帝後不睦的導火索,一切根源全在這老姑奶奶身上。

風水輪流轉,解鈴還須系鈴人,哪裏栽倒了,哪裏爬起來。因此看回來,是他現在的目标。不管用什麽辦法,讓自己撈回一點本,你看過我,我至少也看了你,就不覺得那麽虧得慌了。

頤行這廂呢,哪裏知道夏太醫此時的盤算。她還一心覺得他人品很好,對待皇帝也好,小宮女也好,都一視同仁。

于是她也沒什麽可扭捏的了,背過身去解開了領上紐子,一層綠綢一層裏衣,最後剝出那嫩筍芽一般的肩頭,往前遞了遞說:“您給瞧瞧吧,究竟傷着我的心肝脾肺腎沒有。”

有點兒晃眼睛,這是夏太醫看後的第一想法。本來咬着槽牙的較勁,當她真的脫下衣裳讓他過目時,好像又變成了另一種感慨。

……當年的黃毛丫頭長大了,長出了女人的身條。不過十六歲确實還稚嫩,這圓圓小小的肩頭,還不及他一握……

他忽然有點羞愧,并沒有大仇得報後的快活,反倒覺得有點良心不安,不該和個孩子認真計較了。

“看着……沒有傷及五髒六腑,擊打之後有瘀血,不礙的,修養兩天就好了。”他的視線很快調開,調到了藥箱上,過去胡亂一通翻找,找出了舒經活絡的藥油遞過去,“請人幫忙,早晚揉搓進皮肉裏,瘀血慢慢就會散了的。”

頤行不疑有他,阖上衣襟忙去接了藥,含笑道:“我原說是皮外傷來着,您還不信,不過瞧瞧好,瞧完了我也放心了。”手忙腳亂把衣裳整理好,又去案上搬了茶葉筒來,說,“您且坐坐,我給您沏壺新茶。我們這兒喝的是高碎①,慢待您了,今兒多謝您,大熱的天氣,特特兒跑了這一趟。”

夏太醫自然不能亂用別人給的茶,就算是盛情款待,也不便壞了規矩。便道:“茶我就不喝了,你細心照料她吧。記着別讓傷口碰水,要是有什麽變化,再來找我就是了。”邊說邊收拾起藥箱,往肩頭一背,頭也不回地邁出門檻,說“走了”。

旗下人客套,頤行當然也不例外,她追出去,揚聲說:“夏太醫,我送您一程。”待追上去要給他背箱子,他讓了讓,沒有接受。

不接受不要緊,不妨礙頤行和他就伴兒。這一路上她也打自己的小算盤,試探着說:“夏太醫,我早前沒想到,您竟還是禦前的紅太醫吶,難怪您行事那麽磊落。我想問問您,伺候皇上的時候,是不是都捏着心吶?皇上是天字第一號的人物,脾氣八成大得很吧?”

夏太醫心頭一蹦噠,心說果然鳳凰不落無寶之地,一旦知道他和皇帝有牽搭,她就開始琢磨自己關心的事兒去了,總算還有點兒上進心,這很好。

至于怎麽形容皇帝呢,他得好好斟酌一下。

“帝王執掌萬裏江山,人君之重,重如泰山。不過皇上是個和藹的人,滿朝文武不都說皇上是仁君嘛,要是惹得仁君震怒,一定是臣子做得太過分了。”他邊說,邊回頭瞧了她一眼,“聽說你那哥哥,早前是個巨貪啊。”

頤行摸了摸鼻子,“也不能這麽說,先帝爺幾下江南,都是我們尚家接駕。您想想,皇上随行那麽多的王公大臣,吃要吃最好的,用要用最好的,朝廷又不撥銀子,那周轉的錢打哪兒來?我們家自打頭回接駕,就鬧了虧空,那時候我額涅連多年攢的梯己都拿出來了,家裏掙了個風光的名頭,實則窮得底兒掉。所以我說嘛,臣子一年的俸祿加上養廉銀子,就那麽幾千兩,像禦菜一頓就要一百零八道,賞你賞他的,皇上還不如省着點吃呢。”

夏太醫摸了摸額角,“帝王家吃的就是排場。”

“要排場也行,國庫裏頭先撥銀子嘛,像這麽帶嘴光吃,多大的家業也經不住啊,您說是不是?”

她善于用“您說”這一套,說到最後他就不知該怎麽應對她了。

他思忖了下說:“反正當今皇上體恤民情,也沒打算下江南。”

頤行卻不那麽樂觀,“您不知道,是人總有個心血來潮的時候,要是哪天想不開了,那江南道又得出巨貪了。”

夏太醫停住了腳,“那照你這麽說,貪官是給逼出來的?”

頤行理所當然,“別人家我不知道,反正我們家就是。”

當然朝堂上的事兒不該妄議,她還是懂規矩的。前頭瓊苑右門就快到了,她想了想,好容易有個行走禦前的人,總得抓住時機,便道:“夏太醫,我們不議論那些了,我托您個事兒成嗎?”

夏太醫而罩上那雙深邃的眼睛,望向遠方天地開闊處,随口一應:“你說。”

“往後您給皇上看病的時候,瞧準時機提我一嘴行嗎?就說尚家老姑奶奶進宮了,長得又好,又仰慕皇上。”這話說完,自己先紅了臉,反正這會兒也顧不得夏太醫怎麽瞧她了,她搓着手許了諾,“咱們認識也有陣子了,明人不說暗話,只要我爬上去,将來一定保舉您當太醫院院使。您再也不用穿這八品鹌鹑補子了,我讓您穿五品白鹇補子,您細掂量,看看這樁買賣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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