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有一樣長處,就是溫柔

夏太醫吃了一驚,心說好啊,行賄都行到我頭上來了。面上卻不動聲色,問:“你為什麽有這個想法呀?”

頤行說:“我野心勃勃啊,我想為妃為嫔,想掙功名,撈我哥哥和侄女兒。您聽說過我們家的境況吧?我哥哥給罰到烏蘇裏江看船工去了,侄女也給送到了外八廟。我哥哥他腿腳不好,受不得濕寒,我侄女兒打小就不愛念佛,皇上罰她天天抄佛經,不是讓她比死還難受嗎。我爬上去,不為別的,就為光耀門楣,我們女孩兒不能上前朝當官,只好在後宮使勁兒。為了我的遠大志向,您就幫幫我吧。”

所以是真不見外呀,見了兩回就掏心掏肺自來熟了。

夏太醫歪着腦袋琢磨了下,“後宮裏頭嫔妃多了,皇上未必因為一個你,就赦免了你哥哥和侄女。”

“那就瞧我的本事了,橫豎我立志當寵妃,不當寵妃,有權也行。我沒別的想頭,就想救我哥哥和侄女,您是性情中人,一定能明白我的大任在肩,對吧?”頤行說罷,做出了個志在必得的表情。

立志當寵妃,不當寵妃,有權也行?想得倒挺美。

夏太醫心平氣和地看了她一眼,“後妃不得幹政,就算你爬上去,也未必能救你家裏人。其實別想那許多,先為自己再為別人,這才是明白人該幹的事兒呢。”

頤行說是,“我就是先為着自己。您看我……”她托着胳膊站在他面前,“好好的大家子小姐,輩兒還那麽大,上宮裏當宮女,三天兩頭挨罰招打,多磕碜吶。我打小兒就是受人伺候的,上這兒我伺候人來了,心裏實不情願。所以還得托賴您,您在皇上跟前提我兩回,說兩句好話,興許皇上一想起輩分兒,賞我個位分也不一定吶。”

這下子夏太醫開始覺得費思量了,“皇上瞧着輩份晉你的位,那也是拿你當長輩,有什麽意思嗎?”

頤行說有意思啊,“我倚老賣老,能在後宮有一席之地就成了,後頭的路我自己走。”

夏太醫想了想,終于松口說成吧,“等我找着機會,一定替你美言幾句。不過皇上這人務實,不看長相,你得想想除了漂亮,還有什麽可取之處,到時候好留住聖心,提拔你上高位。”

這個問題有點尖銳,并且比較費思量。她琢磨了一下,發現自己好像真沒什麽長處,琴棋書畫都沾點兒邊,然而一樣都不精通,要說可取之處,她遲疑着問:“能吃能睡,算嗎?”

夏太醫聞言,眉毛挑得老高,“你覺得算不算?”

頤行忽然感得難為情,讪笑道:“好像不能算。不過我有一樣長處,就是溫柔,保證皇上說什麽就是什麽,絕不唱反調。”

溫柔?紫禁城裏最不缺的就是柔情似水,難道她覺得三宮六院全是夜叉,都不知道如何籠絡皇上?

唉,讓她列舉自己的長處,實在太難為她了,夏太醫覺得還是算了,“到時候我自己看着編吧。”

頤行一聽,覺得這人真是太講義氣了,于是萬分感激地向他蹲了個安,“那我的事兒就拜托您啦,請您一定放在心上。”這時候已經到了瓊苑右門上,便站在門旁輕輕颔了颔首,“夏太醫,我就送您到這兒了。天兒漸熱,這一路仔細暑氣。橫豎我的住處您知道,倘或有什麽消息,您打發蘇拉跑一趟傳話給我,我再上禦藥房拜訪您。”

她客客氣氣說完,又納了個福,臉上笑眯眯的,還是多年前那個模樣。

夏太醫呼了口濁氣,調開了視線,“姑娘回去吧。”自己撩袍邁過了門檻。

順着夾道往南,紫禁城的西一長街好長啊,前頭內右門遙遙地,幾乎看不真切。他很少有自己走遠道兒,想事情的時候,漫步在這墁磚鋪就的地面上,邊走邊琢磨,要不先賞她一個答應的名號?答應位分低,照例能受磋磨。老姑奶奶自小沒受過罪,如果晉位的事兒太順利,她又該飄了。後宮那些嫔妃們,一個個都不是善茬,她要是沒有克對她們的手段,自己怎麽指望靠她過上清閑日子?

可是就算要賞名號,也得事出有因,晉了位她就得面聖,那夏太醫是不是就該功成身退了?

其實他也挺喜歡現在這樣的相處之道,雖說荒唐且無聊,但卻是繁冗的帝王生涯中,很有意思的一項調劑。老姑奶奶缺心眼兒,她從沒想過夏清川就是皇上,也從側面證實她是個講信用的人,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提起過這個名字。

有趣……他想。走出去才兩丈遠,他甚至回頭,想瞧瞧她是不是還在門上目送他。

也許會換來一個虔誠的微笑,和十年前古怪的笑容不一樣……于是他回身望了眼,驚奇地發現瓊苑右門上居然空無一人!老姑奶奶是個涼薄的人,當面聊得火熱,結果一轉身,她就毫不耽擱地忙她關心的事去了。

前面夾道裏,有兩個人影一直挨牆靠壁往前蹭。越走越近,等終于看清他只有一人時,快步迎上來,接過了他肩頭的藥箱說:“萬歲爺,您受累了。”

皇帝倒覺得無所謂,難得這樣走一走,也算松散筋骨。

滿福朝瓊苑右門上瞧了瞧,嘴裏還在嘀咕:“這老姑奶奶,來求人的時候那麽殷情,還幫着背藥箱呢,怎麽用完了人,任由您自個兒回來了?”

皇帝道:“要不怎麽,送來送去,叫人說閑話?”

是啊,紫禁城裏的閑話可是殺人的利器。好在今兒寶華殿有佛事,各宮都上那兒禮佛去了,要不然自有好事之人不消停,非得挖出這戴着面紗的太醫是哪個不可。

皇帝一路佯佯向南,走進了遵義門,待進了養心殿,總算能卸下臉上紗布了。

懷恩絞了手巾把子來,伺候他擦臉,果真天氣熱起來,障面下頭不透風,怪憋悶得慌的。

“找兩條上好的天絲來。”皇帝吩咐下去。

門前站班兒的明海應了聲“”,也沒消多少時候,就将兩條回疆的天蠶絲巾子敬獻了上來。

皇帝拿在手裏,用指腹撚了撚,比之紗布果然輕薄得多。但薄則薄矣,只怕太透,便對折了一下紮在臉上,叫左右查看,能不能辨認出他的五官來。

懷恩心道好家夥,這是打算長期扮下去了,嘴裏卻說好着呢,“配上那件官服,老姑奶奶指定認不出來。”

說起官服,皇帝笑了笑,那位有雄心壯志的老姑奶奶說了,只要他辦事得力,将來要提拔他,讓他穿白鹇補子。

不可否認,他假扮太醫上瘾,也很忌憚萬一被戳穿,場面不好看,便吩咐懷恩道:“上禦藥房知會一聲,往後要是有人找夏太醫,先把人拖住了,即刻回禀養心殿。”

懷恩領了命,退到檐下打發柿子過去傳話,擡眼瞧瞧前殿那座西洋鐘,到了進小餐的時候了。

果然,禦膳房掐着點地來了,影壁後絡繹出現了一列侍膳太監,搬着各色糕點盤子,盤上撐小傘,每根傘骨上綴着小銀鈴,一路行來啷啷聲不絕于耳。

宮裏主子的作息都是有定規的,哪個時辰該做什麽,紋絲不能亂。

養心殿是這樣,辰正進早餐,未初進小餐,餐後小憩一個時辰,申初起床,申末進正餐。這個時候各宮嫔妃就該預備預備,進圍房等候皇上翻牌子了,翻中的留下侍寝,翻不中的回宮自便。其實要說宮裏的生活,一日日重複着相同的流程,着實枯燥乏味得很。不過因為人多,有時候也能碰撞出各種各樣奇怪的火花來。

善常在今兒打扮得很精致,一身煙翠的綠紗襯衣,外頭罩盤金繡鮮桃拱壽的雲肩,因晉位後還沒得過恩寵,每回來都花足了心思。

她跟前的宮女石榴早早兒就出去周旋了,和頂膳牌的徐飒一副很有交情的模樣,從圍房門上挨出來,輕俏遞了個眼色,說:“徐哥,上回您不是嫌靴子不跟腳嗎,我這兒繡了雙鞋墊子,手藝稀松,您千萬別嫌棄。”說着從袖子裏掏出一雙喜鵲登枝的活計來,含笑塞進了徐飒手裏。

徐飒哎喲了聲,“姑娘有心了,還給我繡鞋墊子吶……我媽都沒待我這麽好過。”

石榴嬌笑着,輕輕拍打了他一下,“瞧您這話說的!咱們領差事歸領差事,差事之外不還有人情麽,一雙鞋墊子值什麽,往後有什麽縫縫補補的活兒,只管打發人給我傳話就是了。”

徐飒一聽,心道這丫頭怪不容易的,為主子鞠躬盡瘁到這份兒上,将來善常在要是得了聖寵,可不能虧待了她。

不過太監都是占便宜的積年,要說交情,什麽交情呀,有錢有色都可成為交情。

石榴剛才那一記輕輕的抽打,像楊柳條兒撥弄在心弦上,一時渾身的骨頭都酥了。瞧瞧左右沒人,手就垂下來,拿鞋墊兒在那磨盤一樣飽滿的大屁股上剮蹭了一下,“那我這廂,就先謝過姑娘盛情啦。”

姑娘害臊了,臉如秋分後挂在枝頭的石榴般鮮紅。那耳朵上細小的紅瑪瑙墜子映着屋裏的光,在頸邊蕩漾出一片旖旎的水色。

“玩笑歸玩笑,徐哥,別忘了盤兒上照應我們主子點兒。”石榴細聲說,“主子升發了,咱們不也雞犬升天麽,将來要是有個所求,主子必定念着功勞,格外放恩典。”

這個套兒下得真夠大的,将來有所求,什麽所求?不就是結個對食,主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麽。

徐飒咽了口唾沫,兩只眼睛直勾勾盯着石榴鼓脹的大胸脯子,說:“妹妹,您是十月裏的果子,熟透啦。”

石榴半遮半掩笑了笑,“那盤兒上……”

“必定顯眼處。”徐飒賭咒發誓說,“妹妹您這麽瞧得起我,不嫌我是個缺嘴茶壺……我還有什麽說的,肝腦塗地都為您呀。”

石榴滿意了,那欲說還休的笑,別提多招人喜歡了。商量定了,便不再逗留,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徐飒癡癡看着她的背影,有滋有味地摸着下巴颏,摸多了,仿佛那地方能生出胡髭來。

他的徒弟眼看師傅這樣,心裏也知道了個大概,在那面銀盤裏尋找善常在的綠頭牌,找見了,指了指道:“師傅,這兒吶。”

原以為他會把牌子挑出來,誰知徐飒的手指頭拐了個彎兒,把和妃的牌子掂在手裏,擱在了風水最旺的那塊地方。

小徒弟不明白,問為什麽呀,徐飒剔了剔牙花兒,“女人再好,能有現銀子好?拿雙鞋墊子賄賂我,不開眼,且排在後頭吧。”說着搬起銀盤頂在腦門上,邁着碎步,一路往東暖閣去了。

屋裏才掌燈,天光還有殘餘,皇帝坐在南炕上,半邊身子披挂着斜陽。

懷恩在一旁伺候進膳,見徐飒頂着牌子進來,輕聲道:“主子爺,膳牌到了。”

皇帝遲遲擡起目光,進晚膳時候一向有兩撥牌子,宗室王公奏事是紅頭牌,後宮妃嫔侍寝是綠頭牌。這兩種牌子統稱膳牌,後者是皇帝極不樂意見的,但這也是作為帝王必要受理的政務。

當然皇帝有權叫“去”,懷恩本以為今天又是如此,卻不想皇帝懶懶調過了視線,居然很賞臉地在銀盤上掃視了一圈。

徐飒頓時來了精神,腰背挺得更直了,把牌子送到皇帝眼睛底下。

皇帝擡起手,那纖長潔白的手指從一面又一面寫着位分名號的木牌上經過,最後停在了貴人的牌子上。

拈起來,再将牌子扣回去,他的禦膳還沒吃完,翻完了牌子,繼續慢條斯理進他的櫻桃糕。

徐飒呵了呵腰,頂着銀盤卻行退出來,出門就遇見明海打聽,“今兒翻了沒有?”

徐飒點了點頭,“貴人。”說完将銀盤交給徒弟,快步上後頭圍房去,站在門前掃袖打了個千兒,“儲秀宮貴人,侍寝。”

貴人一愣,從人堆兒裏站了起來,似乎不大相信,看了看身邊的宮女。

宮女喜形于色,握住貴人的手蹲安,“主兒大喜。”

至于旁的沒被翻中的嫔妃們,則是一臉失落的模樣,還是裕貴妃最有大将之風,笑着沖貴人點了點頭,只說:“好好伺候皇上。”

貴人說是,到這會兒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她進宮有兩年了,恩寵一直稀松,在花團錦簇之中又是個不起眼的,今兒忽然被點了卯,實則有好些人恨妒參半。

善常在是最不知遮掩的,她跺了跺腳,臉上盡是不甘。晉位有兩個月了,皇上都沒正眼瞧過她一眼,她不明白,是自己家世不好,還是自己不夠會打扮?不都說男人饞嘴貓似的嗎,天底下哪有提拔完了,幹放着小老婆閑看的人!

康嫔慣會做好人,笑着安撫她,“沒事兒,今兒不成還有明兒呢,萬歲爺早晚會想起你的。”

善常在賭氣嘟囔:“我怕是要成為六宮的笑柄了。”

和妃嗤笑了聲,瞥一眼貴妃離開的背影,陰陽怪氣道:“那不至于,想當初咱們貴妃娘娘,進宮半年才侍了一回寝,如今還不是寵冠六宮?這叫大器晚成,你呀,且等着吧,好日子在後頭呢。”說罷撫了撫鬓邊絨花,帶着丫頭一搖三晃邁出了門檻。

永常在被降了等次,每日的點卯也還是得來,她悵然把手搭在宮女的小臂上,小聲說:“萬歲爺有程子沒翻牌子了,這回侍寝,貴人指定能懷個龍種。”

這麽一說,還沒走的人愈發酸了,穆嫔掖了掖鼻子道:“想是儲秀宮的風水好,懋嫔還懷着身子呢,又輪着了貴人。這要是遇喜,內務府該派幾個收身嬷嬷常駐儲秀宮才是,也免得來回奔走,多費腳力。”

反正這種酸話,有幸被選中侍寝的人都得聽一遍,一時人都散盡了,只剩貴人和貼身的宮女留在圍房裏,長遠不侍寝的人,依稀記得該挪到燕喜堂等着,便提起袍裾邁出了圍房。

結果剛踏上廊庑,就見禦前伺候的滿福迎面行來,到了近前堆着笑打了個千兒,說:“主兒萬安,萬歲爺有口谕,請主兒過東暖閣說話。”

貴人有些惶惶的,在她印象中萬歲爺不是個樂意找嫔妃聊閑篇的人。這回翻了牌子,不是直去寝室等着,卻讓上東暖閣敘話,這對她來說不知是好還是壞。

倘或往好了想,指不定萬歲爺願意和她交交心,自己不再是用來打發無聊,傳宗接代的工具;要是往壞了想……沒準兒今天的翻牌子只是空歡喜一場。萬歲爺不打算臨幸,只想用她堵堵別人的嘴,沒的叫人說萬歲爺懶政,不想生兒子,不為大英萬年基業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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