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午飯吃的是蘇州菜,清清淡淡。
經過一上午的折騰,邵茵有些乏力,但是容斯言不知為什麽來了興致,拉着她打手游。
盡管精力不足,邵茵還是勉強打起了精神。
等打完兩輪,午飯也吃得差不多了,精力消耗殆盡,昏昏欲睡。
容斯言體貼道:“抱歉,我只顧着拉着你打游戲,困了吧。”
“唔,”邵茵努力睜開眼睛,“商場頂樓好像有付費休息室……”
“商場裏太吵了,我搜到附近有茶室包廂可以休息,不如去那裏吧?”
邵茵困得失去思考能力,只能糊裏糊塗被他半扶着走出商場。
到了地方,果然清靜得很。
她向來有午睡的習慣,容斯言又十分周到可靠,忙前忙後幫她訂好房間,把空調定在合适的溫度,點了助眠香,扶她上床,蓋上小薄毯。
朦朦胧胧間,她聽到容斯言低聲交代服務員,不要進來打擾,費用按小時計費,到時候該付多少付多少。
邵茵心神安定下來。
昏昏欲睡間,感覺容斯言打開門,似乎要出去。
她努力睜開眼睛,想問你不午睡嗎,明明是一起打的游戲,你為什麽精神還這麽好。
容斯言似乎也察覺到她想說話,看到她睜開眼睛,關門的時候略微頓了一頓。
然而也只是一秒左右的停頓。
很快他就像什麽都沒看到一樣,動作輕微,迅速阖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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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鬼魅,容斯言無聲無息從茶室後門出去,沿着窄巷走了一百多米,停在一戶平房前。
這棟平房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門臉窄小,灰白色牆皮剝落,沉重的腐氣,戶主早在十多年前就搬走了,留下這棟不值錢的舊房子,賣也賣不掉,挂在租房交易APP上長期出租,價格是附近房子裏最低廉的,一個月只要四百多。
這也是容斯言租下它的原因。
便宜,隐蔽,就夠了。
他進屋的時候,葛海瀾已經到了。
屋子裏一片狼藉,只有一張八仙桌和兩條板凳,四壁空空,天花板上吊着一枚昏黃的白熾燈泡。
葛海瀾屏着呼吸,看起來很不适應這髒污的環境,但是房子是容斯言租的,他也不敢挑剔嫌棄。
今天是約定好的,容斯言為他“授課”的日子。
他好奇過容斯言為什麽一定要另外租一個房子,而不是在自己家或者他家,容斯言的回答只有三個字“不方便”。
至于哪裏不方便,為什麽不方便,沒有說。
葛海瀾猜測,容斯言可能正在被人監視,或者太過謹慎、擔心周營會注意到他們的交往,所以盡可能隐蔽和藏匿。
容斯言在八仙桌前坐下來,從桌上散落的東西裏随便抓了幾個過來,分別是一個破損的茶杯、一張紙、一截斷掉的膠帶,在面前擺好。
擺好之後,背脊挺直,正襟危坐,目視前方。
葛海瀾不知道他在幹什麽,歪着腦袋,傻愣愣地看着他。
“照着做,”容斯言冷淡道,“再表現得像個弱智一樣,就給我滾回家去。”
葛海瀾這才知道是要自己學着做的意思,連忙在另一條板凳上坐下來。
“現在,你面前擺着的是一道西餐。”
“水杯放在餐桌的正前方,手臂豎直向上九十度,再向前平放在餐桌上,左手邊是面包盤,右手邊就是水杯。”
“用餐前先拿起餐盤裏的餐巾,在身體左側打開,對折,餐巾的邊緣朝外,折痕面向自己,用餐巾擦嘴時不可以低頭,拎起一角握住內側擦拭油漬。用餐結束後,從中間捏住折起,放在左手邊。”
“握餐刀的方式,刀面朝上,用大拇指按住,松開食指,握住,再翻轉,叉齒向下,把食物送入口中。”
“餐刀和餐叉向下擺成30度,平放在餐盤中,代表用餐過程中暫時離場;平行并攏豎直放置,代表用餐結束。”
“如果喝下午茶,攪拌方向不要順時針或者逆時針,而是12點鐘到6點鐘的方向,前後攪拌,不可以發出碰壁的響聲。”
“吃甜點的時候每咬四口,稍作停頓,停一會兒,不要狼吞虎咽,表現得像半輩子沒吃過飽飯。”
……
這些動作刻在肌肉記憶裏,完全不需要思考,就可以直接做出來。
只是示範的時候,容斯言總是不自覺想起,自己曾經,好像也這樣教過某個人。
“小啞巴”,他總是這麽叫他。
因為小啞巴呆呆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被欺負了也只會沉默地奮力反抗,老師問也不說。
小啞巴的班主任,正好就是他的父親。
小啞巴十六歲之前在小城鎮上學,然後突然被父親送來貴族高中,對這裏的社交潛規則一竅不通,于是理所當然地,成為精力過剩的同班男生們的霸淩對象。
他黝黑,叛逆,穿着随便,不合時宜,除了英語不會其他任何外語。
在精英雲集的貴族高中,如同整齊的樟樹林裏突然插入了一棵桉樹。
高聳,枯瘦,突兀。
為了幫父親減輕負擔,他不得不幫了他一次,将他帶回家,幫他趕跑欺負他的同級生。
然後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小啞巴看出他面冷心軟,徹底賴上了他。
有時他也鬧不清小啞巴是晚熟,還是純粹的笨。
他示範怎麽用高腳酒杯,小啞巴呆呆地在旁邊看着他,說哥哥,你嘴巴怎麽這麽軟這麽紅啊,是被玻璃杯蹭破皮了嗎。
期中考試脫離吊車尾,他帶他吃黑松露,他吃了一口,吐了出來,說呸呸呸,什麽狗屁頂級食材,一股爛泥巴味兒,那些有錢人天天吃這個嗎,也太遭罪了。
更多的時候,小啞巴始終記不得那些該死的餐桌禮儀,于是每天中午吃飯都跟屁蟲似的,死活要和他一桌吃飯,看着他怎麽做,自己也照葫蘆畫瓢,雖然最後總是不勝其煩,直接上手抓牛排。
記憶翻湧,恍如隔世。
……
“等,等一會兒!”葛海瀾腦子裏嗡嗡作響,“這些必須要學嗎?”
容斯言回過神。
思緒回攏,意識到現在已經是八年後了。
他放下作為演示工具的膠帶,掀了下眼皮,涼涼道:“你也可以不學。”
“我不是那個意思,”葛海瀾縮着腦袋,“主要是,我腦子比較笨,可能一下子記不過來……”
“那就反複練,日夜練,直到形成肌肉記憶。”
葛海瀾以前家裏雖然也是小富,但是屬于經商起來的暴發戶,從未接觸過這些。
他迷茫地問:“不過,我們不是在中國嗎,為什麽要學西餐禮儀啊。”
“李旗雲公司每年的客戶有百分之七十來自歐洲,她不可能帶着一個商務禮儀都不會的蠢貨談生意,”容斯言語氣冷淡,“不想僅僅當一個床上的按摩棒,就給我往死裏學。”
葛海瀾恍然大悟:“那,中式的也要學嗎?”
“中式比西式更難,更考驗察言觀色和人情世故,”容斯言瞥了他一眼,“先學西式,還沒學會跑就別想着飛了。”
葛海瀾的心情逐漸由懼怕變為了欽佩,對容斯言的過去也愈發好奇。
從言談舉止和知識見地來看,很顯然容斯言出生于上層階級,從小衣食無憂,接觸的人也非富即貴。
為什麽現在會淪落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學老師?
他和周營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和八年前的那場事故又有什麽關系,為什麽執着要調查那場事故的真相?
他不敢直接問,于是休息時裝作不經意道:“哎,容老師,我也真是挺佩服你的,趙正博死了那麽久了,兇手一個都抓不到,都快成懸案了,你是第一個來關注他死因的。”
容斯言不答話,閉目養神。
葛海瀾又旁敲側擊:“您以前認識他吧,還是說,是同學?朋友?”
容斯言還是沒反應。
葛海瀾一拍大腿:“好!替枉死者伸張正義,有膽識,有俠氣!只要能幫我搭上李太太,小弟我跟定你了!”
容斯言終于厭煩地睜開眼睛:“少說廢話。我讓你去偷周營的檔案,怎麽樣了。”
葛海瀾聲音一下子小了:“我前幾天去打探過了,辦公室沒監控,但是學校安保挺嚴的,門口是指紋鎖,得想辦法弄到他的指紋。”
容斯言沉吟片刻:“我來想辦法。”
他沒有說具體怎麽做,但是葛海瀾就是莫名相信,他能辦到。
現在容斯言在他眼裏就跟好萊塢大片兒裏的特工特務似的,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兩人又練習了一會兒,容斯言看了看手機:“時間差不多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一般人的午睡時間是兩個小時左右,邵茵估計快醒了。
正要站起來,腦神經左側突然一陣刺痛。
容斯言一下子彎下腰去,大口喘氣。
葛海瀾慌慌張張過來扶他:“怎、怎麽了?”
今天過于專注和勞神,竟然忘記吃藥。
容斯言從背包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黑色藥盒,倒出兩粒明黃色藥丸,仰頭吞了下去。
葛海瀾:“這是……”
“曲馬多。”
中樞性止痛藥,二類精神藥品,止痛效果是普通藥物的十倍。
可是容斯言的語氣很随意,好像只是吃了一粒瓜子,一顆薄荷口香糖。
藥沒有辦法立即見效,容斯言讓葛海瀾扶着自己,旁邊的一個破沙發上躺了下來。
沙發上都是灰塵,葛海瀾看不過去,用袖子擦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把容斯言扶上去。
容斯言半閉着眼,唇色蒼白:“多謝。”
“你別說話了,”葛海瀾撓撓頭,道,“要不要叫救護車?或者打車送你回家?”
容斯言似乎想到什麽,眼睛倏地睜開。
“別叫車,別聲張。沿着巷子往外走一百米有個茶室,你去蹲着,要是有動靜,立刻回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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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茵在睡了一個小時五十分鐘之後,悠悠醒轉。
她喊了喊容斯言的名字,沒有回應。
手機發消息,也沒回。
她心想容斯言或許是另開了房間午睡了,揉了揉眼睛下床。
門忽然被急促地敲響。
她打開門,上午在商場見到的影廳工作人員急切地問她:“容先生呢?”
邵茵茫然地看着他。
“容先生!跟您上午一起去看電影的容先生,你們吃完午飯不是一起來茶室了嗎,他人呢?!”
邵茵慢慢地反應過來。
她又驚又怒,抓着門框道:“你……你是什麽人,跟蹤監視我們?”
那工作人員似乎無暇回應她的質問,掃視一圈,發現房間裏也沒有容斯言的身影後,立刻轉身去和茶室老板交涉。
邵茵無力地站在門後,大腦一片空白。
她向前幾步,抓着二樓欄杆,低頭望去。
一樓大廳,只見十幾個高大強壯的保镖似的男人魚貫而入,樓上樓下拍門搜尋。
片刻後,茶室大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了進來。
陳岸。
他似乎知道她在哪裏,擡起眼睛,瞬間與她目光相對。
那目光陰冷,深寒,毫不掩飾。
等回過神,邵茵才發現自己已經退後幾步,手心滿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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