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花苗

“七哥。”

梁蕭見程漆走進“逢春館”,笑着迎了上來。

他也是一身利落打扮,中等身材,長相很普通,愛笑。湊過來對程漆道:“吃了?”

“嗯,”程漆心情不錯,點點頭往校場裏看,“怎麽樣?”

館裏新招來了一批徒弟,功夫參差不齊,現在一排排紮着馬步,師父穿梭期間挨個板正。

梁蕭知道他問的是什麽,壓低了些聲音:“不開口。”

程漆半眯了眼,眉目間緩緩淌出一絲煞氣:“——呵。”

然後他正了正護腕,轉身向內院裏走。

梁蕭能感覺到,在提及那邊的一瞬間,程漆身上原本平靜閑淡的氣息就變了,那股他們都熟悉的冰冷浮上來,他便成了另一個人。

一個讓人畏懼,連自己都害怕的存在。

梁蕭嘆了口氣,低頭跟上程漆高大的背影。道旁,程漆所過之處,草葉像是承受不住似的,慢慢打了卷,蜷縮在一起。

院子裏的花原來不只是用來看的,阿婆在家閑不住,花開好了,她會采下來拿到集市上賣。如今鳳仙看得正烈,澆過了水,紅彤彤的好看。

另一角還有塊空的花圃,陶枝瞧了瞧,問阿婆:“那邊也要種上嗎?”

“要種,”阿婆拿着花剪,擡頭一笑,“阿枝有喜歡的花兒嗎?”

陶枝彎彎唇,嘴邊露出個小渦,“阿婆喜不喜歡芙蓉花?”

“咱這兒栽不了水芙蓉,木芙蓉倒是能種,”阿婆看她站在那兒也像朵花似的,心裏高興,“阿枝喜歡,明天叫阿七買些花苗回來。”

鮮種的花,做出來的花露會更鮮更純,到時候芙蓉粉的品質也會跟着上升。陶枝心中喜悅,走過去蹲在花圃邊拿起另把花剪,“阿婆我幫你呀。”

“你小心別髒了裙子,”相熟之後,阿婆也不再跟她客氣,“過來點,阿婆教你怎麽剪……”

拿去集市的鳳仙賣得極好,雖然家裏并不缺那幾個錢,但阿婆掙得高興,拉着陶枝的手直說:“還是得帶個姑娘來,我老婆子坐在這兒都沒人過來,你看這一下午人多的……”

倒是實話。

往常一天都不一定能賣光的花,今日帶了陶枝來,還不到黃昏就賣了個幹淨。

她臉上總是笑吟吟的,五官又漂亮,在庸庸碌碌來來往往的衆人之間,自帶一股清雅。明明是一身粗布裙子,坐在簡陋的花攤前,卻莫名有種大家閨秀的出塵。

送走了那個包下剩下所有鳳仙的公子哥,陶枝一回頭,對上阿婆揶揄的眼神。

“剛才那小哥,”阿婆笑眯着眼,沒了牙齒的上下嘴唇抿一下,“模樣好的咧!”

是挺好,從前陶枝也喜歡這樣俊秀白皙的公子哥,好像害羞似的,說話會臉紅。但如今陶枝不再對這樣的男人有興趣,皮囊生得再如何好,也不知真心如何,倒不如找個踏踏實實的普通人,一輩子也熨帖。

陶枝低下頭笑笑:“好是好……”

阿婆在笑,她就收拾了擺攤的墊布。餘光裏忽然出現一雙精致的鴛鴦繡鞋,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呀,陶枝?”

陶枝聽出是誰,不動聲色地把墊布收拾好,揣進阿婆的籃子裏,然後才不緊不慢地擡頭。

廖清歡在家無聊,宋鳴鶴也沒時間陪她,她只好帶着丫鬟出門逛街買東西,沒想到一眼就瞧見陶枝當街賣花。

她身上穿着蟬絲的裙子,頭上壓着沉甸甸的釵子,身後還跟着亦步亦趨的丫鬟小厮,而對方清湯寡水,身邊只有個老太婆,調換人生的落差實在太鮮明,她腦子一熱就走到了花攤。

可眼下陶枝一言不發,面色平靜,眼中微微的警告之意卻讓她立刻回過神。

只要陶枝動動手,她随時都有可能死!

廖清歡撫了下耳邊碎發,悄悄往後退了一點,假笑道:“還真是你。”

阿婆看看她,看看陶枝,約莫明白過來什麽,伸手拉住了陶枝的手。

陶枝偏頭朝她笑笑,回握住阿婆的手,仰頭對廖清歡道:“是我,看完了?”

廖清歡面色一僵,還是生出些不甘,便道:“若是錢不夠用可以跟我說,左右是要補償你的。”

陶枝輕笑着,擡了下左手,廖清歡瞳孔驟縮,立刻向後連退幾步,撞得如翠摔倒在地上。

而陶枝只是輕輕地挽了下碎發,笑容雲淡風輕:“放心,我不會客氣的。”

周圍已經有人指指點點,有人認出她們,知道一點內幕,三三兩兩聚着交頭接耳。看情形果真是廖大小姐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在原配面前被逼得這樣失态。

廖清歡丢了大人,連忙遮住臉,甩下如翠怒氣沖沖地走了。

陶枝拎起籃子,扶着阿婆站起來:“咱們也回家。”

“不回,”阿婆拉住她的手,滿臉褶皺間生出怒氣,“阿婆帶你吃好的去。”

“嗯?”

“走,去東街吃合意餅,”阿婆拉着她的手,氣沖沖走在前頭,“多上點肉,可別像那個死丫頭,瘦得像根杆子!”

陶枝愣了愣,看着阿婆小小的背影,眼圈頓時一熱。心頭那點微不足道的怒氣煙消雲散,她快走兩步,摟住阿婆的手臂,頭歪到她肩膀:“好,阿婆帶我吃。”

日子就這樣過下來。

阿婆待她真的好,白日裏兩人閑聊,侍弄花草,教她從最簡單的炒雞蛋做起。到集市賣花回來,阿婆總要帶着她尋摸些點心吃食,倆人偷偷在外邊吃完,不告訴家裏那兩個混球小子。

……混球小子,是真的渾。

程漆大概就是上天派下來磨煉她脾氣的。自打陶枝上阿婆家吃飯以來,程漆使喚她簡直使喚上了瘾。

這天阿婆有事出門,程漆也不去武館,點名讓她把髒衣服洗了。

後院有口井,省去了到河邊洗衣的麻煩。陶枝費盡全力打了水,掌心被粗繩磨得生疼,來回幾趟,搖搖晃晃地接滿兩盆水。

在院子裏擺好了盆,髒衣服、皂角、搓板都準備好,陶枝卷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拿一件阿婆的小褂投進清水裏。

程漆靠在自己屋的門上,揪了朵花,在手裏拔花瓣玩兒,似乎是在等什麽,又像是監督她。

陶枝當沒看見,把小褂投了又拿起來,拿起來又投進去,半天沒找到怎麽下手。

“你這涮菜呢?”程漆撚着花瓣,語調輕慢,“照你這洗法,過年估計能晾上衣服。”

陶枝板着臉,用力把衣服沉進水裏,濺起幾朵水花。

“跟你說話呢,”程漆直起身,幾步走到她對面,蹲在盆前和她平視,“聽不見?”

陶枝抓起一把皂角粉,一股腦灑在衣服上,不言不語地揉搓起來。

她的腕子和手都白,指尖透着紅,被水浸濕了,像是嫩藕。程漆看一眼,移開視線,薄唇微勾:“喲——”

程漆覺得這女人挺有意思。明明不是個任人揉搓的樣子,偏又從不真生氣。性子又倔,不愛開口求人。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好相與的人,每次看她眼裏冒火又強忍着,過後就不和你說話,總覺得像巷子裏那只小貓似的。

天天在牆頭上磨爪子,漂亮的豎瞳發狠盯着你,但不敢上來撓。

讓人情不自禁……下回接着招它。

陶枝不說話,心裏盼着這位爺忙自己的事去。

程漆讨了個沒趣,也沒覺得不自在,拍拍褲子懶懶散散地站起來,轉身去了西屋。陶枝豎着耳朵聽,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過片刻,程漆回來了。陶枝揉着那件好像怎麽也洗不幹淨的褂子,忽然盆裏“啪嗒”掉進來一個東西,濺了她一腿的水。

“哎!”

她終于忍耐不住,怒目看他,心裏拼命壓着火:不氣不氣,都是為了阿婆!

程漆對上她的視線,漫不經心地一聳肩:“程實的衣服。”

陶枝咬着嘴唇,覺得自己掌心發熱,便暗暗深吸口氣,瞪他:“程實說這件不洗明天要穿的!”

程漆一挑眉:“你記的倒清楚。”

陶枝閉上眼,長長地吐出口氣。程漆就看見她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顯得眼皮薄薄的,有些好看。程漆一時沒說話。

空氣中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安靜。莫名,但不讨厭。

過片刻,陶枝又睜開眼,一臉平靜地洗衣服,仿佛僧人入定,徹底把他無視在外,程漆心頭忽地升起一股煩躁。

他轉過身大步向外走了幾步,又折回來,邊走邊脫衣服。

陶枝餘光瞥見,吓了一跳:“你、你——”

她話沒說完,眼前便陡然一黑——那混蛋居然把外袍兜頭扔到了她身上,寬大的衣服頓時把她裹了個嚴實。

“這件也洗了。”聲音冷淡,扔下便走了。

陶枝這才手忙腳亂地把袍子扒下來,氣得臉色漲紅,憤憤罵道:“程漆大混蛋!”

但院子裏已空無一人,只有依稀在空中飄散的味道。

方才衣服蓋下來的一瞬間,她鼻息間盡是程漆身上的味兒,苦而甘,兼有一絲涼意,不是市面上任何一種她聞過的熏香,但是很好聞。

“剛換上的衣服,洗什麽洗……”陶枝把他的衣服團成個團兒,摟在懷裏狠狠捶了幾下,然後抖開,直接晾在衣繩上。

“……大混蛋,誰給你洗。”

過了一周,程漆定下的芙蓉花苗才送來。

陶枝賞花會參加過不少,還是第一次看別人種花。阿婆要上手,程漆不讓,自己撸了袖子彎腰挨個松土。他的脊背繃緊,衣服下露出結實的肌肉,窄腰長腿,身形挺拔俊逸。

陶枝斂着裙裾,蹲在花圃旁邊,小心地戳了戳松軟的土地,清澈的瞳孔裏滿是期待。

剛好程實從屋裏出來,看見她一臉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哼地嘲笑一聲。

陶枝對他倒生不起氣來,還覺得他模仿他哥的樣子有點逗樂。所以等程實背着布兜趾高氣昂地從她身邊走過時,陶枝偷偷壞笑着推了他一個跟頭。

“哥!她推我!”程實圓圓的屁股撅着,撲了幾步才站穩,立刻告狀。

程漆直起腰,鋤頭支着手心,沒搭理他,卻朝陶枝一揚下巴:“哎。”

陶枝擡起眼:“嗯?”

程漆勾勾嘴角:“過來把苗兒栽上。”

程實就當他哥給他出氣了,沖陶枝“略”地做了個圓潤的鬼臉,然後靈活地搬運着自己胖嘟嘟的身體,一溜煙跑了。

陶枝拍拍裙子站起身,拎起一株花苗看了看,花莖底下包裹着土球。她琢磨着,應該不難,就把苗苗放到土坑裏,然後再填好土就是了。

她吸口氣,一手托着花苗,一手拎着裙子,淌水似的踩到花圃的土上,小心地把花苗的土球放到程漆挖出的坑裏,不偏不斜,挺直着立在坑中。

她用小鏟子慢慢填土,最後幹脆用手來歸,填滿花苗的坑之後,還用手壓了壓。陶枝好像已經看到它以後灼灼綻放的樣子,揚起唇邊的弧度,心中被期待和歡喜漲滿。

這時,程漆冷淡又戲谑的聲音不慌不忙地傳來:“錯了。”

陶枝擡起頭,才發現他早就停了動作,不知道看了多久。

“沒把底下的土疙瘩松開,你那苗兒根爛沒爛都不知道,”程漆眼睛半睜,像是要看她怎麽辦,“就是沒爛,它也會悶死。”

陶枝哪知道這些,立刻有些急,也顧不上追究他為什麽不提前說,連忙一鏟子下去,把珍貴的小苗苗刨出來。

好不容易救了出來,她捧着那個土球手足無措。眼神一飄,程漆就站在那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沒有出聲幫忙的意思。

陶枝咬咬牙,伸出細白的手指一點點去摳,但一不小心就會揪斷它脆弱的根須,額上急出了汗。

程漆沒看見似的,百無聊賴地活動了下脖頸,卻沒有走開。

半天之後他才聽見細細的聲音,不甘不願的:“程漆……”

程漆睜開眼,勾勾嘴角:“叫我幹什麽。”

陶枝滿手泥,狼狽地跪在花圃裏,裙裾開成了一朵花。她抿抿唇,最後垂頭喪氣地把花苗舉給他:“幫幫我……”

聲音小得像蚊蚋,帶翅膀似的,撲棱着往人心裏鑽。

程漆摩挲幾下鋤頭的木柄,然後随手扔到一邊的空地上,大步向她走過去。

“早求我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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